從咱們的老祖宗起就不懂邏輯思維。除了墨子有點萌芽觀念,諸子百家拿手的只是模糊思維。從《老子》開始直到鬼子們打進來,祖宗們就沒有給我們留下一本象教科書那樣編寫得有條有理的學術書籍。《老子》、《莊子》和《四書》,其編寫之混亂重復令人咋舌。直到鬼子進村了,咱們這才知道天下原來還有“邏輯思維”這玩意兒。連“邏輯”二字都得音譯,“以字造詞”都造不出來,可見國學中不但沒有等價物,連個稍微沾得上邊的東西都沒有。當初嚴復譯這個詞,把它譯成莫名其妙的“名學”,可見其捉襟見肘。
一、概念不清
其實,邏輯涉及的是概念、判斷和推理。一個人要會正確地思維,第一步就是要弄清腦子裏的各種概念,而咱們的拿手好戲,便是把概念弄得如同夢中仙女一般模糊,這就是咱們思維的第一個毛病。
從老祖宗起,咱們就從不知道給出概念的邏輯定義,從來不會準確界定所討論的概念的外延,使概念變成了一堆邊界不明的氣團。“道”、“仁”、“聖人 ”、“君子”、“小人”乃至後世的“理”、“氣”等等重大概念,從來不曾明確地嚴格地定義過。凡國學和中醫中出現的貌似“定義”的東西,如“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成己,仁也;成物,知也”、“胃爲水穀之海”、“頭爲諸陽之會”、“舌乃心之苗”等等,在邏輯學上都是一錢不值的。
概念不清的第一個後果,是我們不但熱衷於奢談某些連自己都莫名其妙的東西,而且還會爲它們而激動,而瘋狂,而大打出手。百家爭鳴時,老子、孔子、莊子、孟子、墨子、荀子無不談“道”,吵得沸反盈天,卻從未想到他們心中的“道”可能根本不是一回事。
概念混亂的第二個惡果,是使得中國無法產生大思想家,既有的學問也無法深化。在這方面中醫就是最好的例子。由於不懂給概念作精確的邏輯定義,使“髒 ”、“腑”、“陰”、“陽”、“寒”、“熱”、“虛”、“實”、“表”、“裏”這些最基本的觀念全成了不確定的無從捉摸的東西。概念混亂更使得起碼的邏輯分類都無法進行。“三焦”既包括五髒六腑在內,本身卻又是六腑之一就是證明。因爲沒有明確的邏輯概念,邏輯學的基本規律都沒法應用到其中去,於是一門應該是科學的東西卻成了可以意會、不可言傳的禪理,變成任由實踐者個人憑悟性和靈感發揮的藝術。
概念混亂的最後一個惡果,是即使遵循正確的思路也會導出錯誤的結論。爲了說明這一點,我這裏“借頭示衆”,把前兩天和某網友的爭論拿來作個示範,請務必不要介意。他的基本思路是∶文學只是文字的藝術,因而是不能翻譯、無從比較的,所以外國人無法欣賞中國文學,誰是中國最傑出的作家只能由中國人自己決定。而作品的文學價值就是它的市場價值,所以誰擁有最多的讀者,誰就是中國最好的作家。因爲金庸擁有最多的讀者,所以金是中國最大的文豪。外國人不欣賞他並不證明他不行。
這裏的推理過程是縝密的,沒有什麼毛病,問題出在“文學只是文字的藝術”和“作品的文學價值即市場價值”這兩個錯誤概念上。概念錯了,便不免南轅北轍,車再好,馬再快,離開楚國卻只會越遠。可見清晰、準確、正確的概念是正確思維的第一步,而我們中間似乎沒有多少人意識到這一點。
二、不證而論
咱們的第二個常見的思維毛病,是不懂邏輯學上的“充足理由律”,給出論點來往往不證而論,只有論點,沒有論據。這裏隨便引兩句《老子》∶
“古之善爲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
這裏的三句話,每句都是論點,毫無論據,實際上是三個彼此毫無相干的結論。翻成白話就更一目瞭然了∶“古代善於實行‘道’的人,是去愚弄百姓,不是教育他們明白事理。聰明的人民是難以統治的。所以,用開發民智去治國只會坑害國家;反過來就會給國家造福。”請看,這裏哪一句話不是先入爲主,強加於人?最後那句話用“所以”(“故”)引出,看上去貌似基於前面的論證的結論,其實只是與前兩個結論並立的另一結論。
三、亂用類比推理
咱們第三個常見的思維毛病,是亂用類比推理,從毫不相干的事物或自然現象中推導出人生大道理。這裏再隨便引《老子》作例證∶
“江海所以能爲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爲百谷王。是以聖人慾上民(按,此據馬王堆帛書,下不注),以其言下之;欲先民;以其身後之。是以處上而民不重,處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爲之爭。”
這裏由一連串的“是以”連接起來的連鎖推論方式,本來在邏輯上就是毫無價值的。然而這一切推論,竟是從“水往低處流”這個自然現象中導出來的!因爲江海位置低下,能納百川,所以聖人爲了爬上去統治百姓,就必須先伏低做小,這算是什麼推理?就算“將欲取之,必先與之”的道理成立,它與促使水流動的地心引力又有什麼鬼相干?
這種病態聯想,使我們象尼采筆下的“超人”那樣,從此山的山巔一步就跨到彼山的山巔,在概念之間作狂野的“飛躍”。美國漢學家費正清早就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例子指出過這種“連鎖推論”的荒唐。該“理論”從“個人”到“天下”層層放大,連續飛躍,毫無邏輯上的聯系,卻被讀書人奉行了兩千年,其間竟沒有多少人想想∶一個人就算是修身修到活佛的境界,難道就會自動具備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能力不成?兩千年下來,似乎只有一個曹孟德敢於公開承認他願意使用象陳平那樣的“盜嫂受金”者來治國。
四、以“經典”作爲論據
第四個常見的思維毛病,是以“經典”作爲論據甚至論點的來源。中國的古代“思想家”,似乎離開了權威的話就寫不了文章。老子沒有權威可引用,便捏造個“古之聖人”出來。到了莊子,便虛構了一個“仲尼”,一會兒把他當神靈附身的巫師,借他的口來假傳聖旨,一會兒又把他當批判嘲笑對象。孔子離了文王周公,孟子離了孔子,似乎都要害失語症。
五、以偏概全
最後一個常見的思維毛病,是以偏概全,亂作歸納推理,把個別的、一時的現象當作普遍的和永恆的。這樣的例子,翻開《四書》比比皆是∶
“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此話不知根據什麼歸納而來。要讓它成立,首先得定義何謂“禎祥”而何謂“妖孽”,在老蘆理解,後者似乎是指那些氣功大師們。然而此輩在漢武和明嘉靖之時極多,也沒見人家亡國。孔子晚年,有人打到了麒麟,據說那是禎祥的象徵,他老人家原該高興纔是,卻嚇得從此絕筆,不久便死了,也不知是什麼原因。
“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這是我在《四書》裏能找到的最好的歸納,適用於大多數情況。錯是錯在那個“凡”字上,把話說死了,說得沒有例外了。老蘆天天開車去上班,這也算“凡事”之一吧。然而這種事我哪怕在夢遊狀態中也不會“廢”,並不需要預先計劃安排一番。相反,一場科研實驗,無論事先計劃的何等周密,卻也不一定“立”,完全可能慘敗。
以上五種重大邏輯缺陷,使諸子之書成了格言集錦,而不是思想家的理論著述。它們當然是古老智慧和人生經驗的結晶,但卻不是邏輯上井然有序的思索推理結果。然而兩千年下來我們卻只爲其中的智慧閃光而迷醉,看不到其思維方法的缺陷。“先天不足”(傳統)加上“後天失調”(現代教育),便害得中國人成了不會邏輯思維的民族。
咱們的教育,實質上和當年八股文開科取士的應試教育沒有什麼不同。無論學哪一科,都是教你一套繁復的規矩,讓你把這套東西操演得精熟,彷佛是教八十四式(?)武當長拳似的,而一個高材生的本事,就是拳來足擋,刀來棍迎,按師傅教會的套路“打出少林寺山門”。西方的教育是教你“萬人敵”的本事,強調的是教會學生“the way of thinking”(思維方式),去想前人之未想,立前人之未立,而咱們卻是教學生一套好拳腳,去應付考官想得出來的一切招數。
這種教育的結果,便是連數理化的高材生也不一定會邏輯思維。許多人學會的是本行裏那套嚴謹的規矩,卻不會融匯貫通,看出其中具有普遍性的思維方法,把它應用到別的領域中去,一進了社會人文領域便如同白癡,偏偏還要“挾理自重”,以爲方程式便是洛書河圖一般的東西。
因爲不會邏輯思維,我們便成了“什麼都懂,什麼都會,什麼都敢信,什麼都敢說”的愚昧、幼稚、狂熱的民族。不管是何等荒謬的名堂,一出籠便能風靡億萬人民,人人如癡如醉,個個似癲似狂。“大躍進”、“文革”不必說,什麼“雞血療法”、“針灸治聾啞”、“飲水療法”、“甩手療法”、“磁療”、“紅茶菌 ”、“氣功熱”、“風水熱”、“易經熱”……實在是琳琅滿目,蠢不勝收!至今我一閉眼,就想起當年某好友清晨起來愣灌下幾升白開水,而未來的蘆娘子在竹林中如中風魔,每日數千次地來回猛甩纖纖玉手。當然,比起後來那些在北海里抱著大樹親嘴“吸樹精”、躺在地下“接地氣”、參加張大師香玉的語言短訓班學習“ 宇宙語”、“宇宙歌”的瘋子們來,這實在也算不得什麼。
爲了使本民族稍微有些理智,我們的教育制度必須作根本的改革,廢除那種製造工匠的應試教育,採取西方那種旨在培養學生的邏輯思維能力、想象力、創造力的教育方法。爲此首先必須將邏輯學開爲所有學科的必修課。雖然西方現在已經停止教授邏輯,然而那是因爲邏輯思維已經成了人家的深厚傳統,不必再多此一舉。但在中國這卻是非補不可的一課。此外更要停止將學生造成解題機,以徹底摧毀他們的想象力、創造力的野蠻作法。其實在這方面,偉大領袖早有合理的教導 ∶“啓發式,廢止注入式”。要引進西方那種讓學生在課堂上自由討論,由集體或個人蒐集資料,在教師指導下主動研究,完成課題的教育方式。說到底,治療愚蠢的良藥是合理的教育,我覺得這是國家應作最大投資的項目,是咱們學習西方的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