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無極》的林林總總社會觀察

作者:孫立平 | 出處:經濟觀察報

有時,一件事情能夠成爲整個社會矚目的焦點,並非僅僅在於這件事本身的分量,更重要的在於社會的氛圍。半年多來,陳凱歌和他的《無極》以及由此引起的爭論,就屬此類。應該說,一部電影引起如此廣泛關注和爭論,是少見的。

 

  王曉漁先生有言:陳凱歌遭遇“人民戰爭”;還有人問:陳凱歌究竟惹了誰?這些話都很值得玩味。破壞環境確實是一個容易引起天怒人怨的事情,但《無極》劇組破壞環境的消息只是在爭論後期才被披露,顯然不是引起整個事件的根本原因。而一部電影,即使拍得太差,不去看就是了,也不至於引來如此口誅筆伐。問題何在?我認爲,問題與其說在於陳凱歌和《無極》,不如說是在於陳凱歌和《無極》與社會的錯位。

 

  其實,即便在網上對陳惡評如潮時,很多人也承認,陳其實是一個理想主義色彩很強的人,有人稱他理想到迂腐的地步,甚至有人將其作爲一代與這個社會漸漸不合拍的人的代表。

 

  對於文學評論,筆者雖是外行,但也注意到專業人士提供的這一細節:歐版和大陸版片頭的差別。在柏林首映的歐版片頭有一段旁白,描述了故事發生的背景:“當世界還很年輕的時候,在海天和雪國之間有一個國家。在那裏,人和神居住在一起。在那個國度,國王沉迷於歡娛,有名無實;華美的盔甲僞裝了虛榮,貴族們時刻夢想背叛;將軍們雖然奮勇殺敵,卻並非爲光榮而戰;甚至一個純真的小女孩,也會喪失天性。人世間,魚龍混雜,連人們彼此間的承諾在神的耳中,也不過是一個謊言”。而在大陸版中,這段既是背景介紹,又是主題闡述的文字,是以滾動字幕形式出現的,且內容也明顯不同:“我們這個世界還年輕的時候,人和神生活在一起。那時,在海天和雪國之間有一個自由的國家。在那裏,一個受人愛戴的長勝將軍,名叫光明;一個妒忌他的公爵名叫無歡。他們之間的恩怨沒有盡頭。”

 

  就是這樣的一個差別,將本來一頭霧水的觀衆引入了更加玄虛的境界。於是,就形成了觀衆對《無極》的最初印象:看不懂。或者說,不知道陳凱歌爲什麼要用幾個億的大製作來給大家講這麼一個莫名其妙的故事。甚至連對電影拍攝中的金錢浪費一貫持寬容態度的美國影評人,也刻薄地指責:用3個億拍出這樣的電影簡直是浪費。

 

  但不管人們如何指責,我確信一點,在陳內心裏,決不會認爲他講述的故事是荒誕不經的,其要表達的主題是模糊混亂的。可以看一下陳自己對《無極》主題的詮釋:“其實,這部片子的主要人物都非常有代表性。每一個主要人物都對應着現代社會中一個不同羣體。這些人物在開始的時候被名繮利鎖,捆綁着。他們不知道他們真正在生活中想得到什麼,但是逐漸他們有一個覺悟的過程。他們也意識到,他們在做一些不符合正當價值原則的事,”“我覺得這個電影在這方面的意思是非常清楚的。影片中的將軍追求功名,王妃傾城在富貴華麗和沒有愛的生活之間做了一個錯誤的選擇。中國現在有多少年輕的女孩子賣身傍大款,事後她們或許能意識到她們選擇了一個沒有愛的生活,做了一生中後果最嚴重的選擇”。因此,他希望能通過《無極》提醒觀衆,每個人要慎對自己的選擇。甚至可以進一步分析,陳凱歌之所以要把故事時空背景虛化掉,與其說是爲了追求玄虛,不如說想詮釋一種超越時空的更具一般意義的理念。

 

  至於陳凱歌的這種價值是否爲人們認同和接受,是另一回事。但至少可以說,這種理想主義與某些將成爲宮廷藝術家作爲自己目標的人相比,高下還是不難分辨的。然而,首先的問題是,陳凱歌這個故事講錯了地方。在這個地方,貧富差距不斷擴大的現實,成爲社會焦灼的核心;上層和下層的對立,成爲喜怒哀樂最敏感的神經;即使是作爲大製作影片主要消費對象的白領,也在爲成爲“房奴”而身心疲憊。本來,陳凱歌那個複雜的故事是需要人們認真地拆解的,所傳達的理念也是需要用心去揣摩的,問題是人們沒有這種從容的心境。因此,《無極》從一開始就面臨着一系列自身難以解脫的困境:在一種沉重的背景中講述着一個至少貌似輕飄的故事(或者反之,在一個輕飄的背景中講述一個沉重的故事),更要命的是,一種貴族式的理念偏要在大衆化的市場中獲得承認和收益。

 

  於是,社會中的反應用一種精英最不能忍受的方式表達出來。先是一個胡戈的“饅頭”惡搞片,接着是洪晃的“我前夫和饅頭打起來了”。這時候,陳凱歌的惱怒就很可以理解了。嚴肅是精英意識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陳凱歌自己就不苟言笑。精英可以忍受批評或抨擊,但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不嚴肅的惡搞。這時如果有人想和他辯論他的理念,我想他也許是樂於接招的,但面對惡搞,他卻忍無可忍。他自有其道理,傾注了自己心血的理念是可以如此被惡搞的嗎?看不懂就可以成爲惡搞的理由嗎?於是,陳爲了他的貴族式理念做出了霸道式的反應,一句“人不能無恥到這種地步”後來幾乎成爲經典,並執意要將惡搞之人送上法庭。

 

  所謂的“人民戰爭”就如此而起。

 

  客觀地說,這當中多少有些誤會。誤會在於陳凱歌不知道惡搞已經成爲一種文化。《饅頭》事件發生後,一位香港藝人就不以爲然地說:“香港很多戲被改編成搞笑版本已司空見慣,沒什麼大不了的。”當然,誤會的發生往往也不是無緣無故的。這其中的緣故就在於陳凱歌的精英意識。當我有一次力圖爲陳做點辯護時,一位朋友反駁說,他最受不了的就是陳的自戀。可以說,深入骨髓的自戀和有時自己都不見得能意識到的霸道,使陳凱歌做出了舉止失措的反應。

 

  本來娛樂圈的一件小事,就這樣演變成網絡上的一場戰爭。於是陳凱歌也似乎一夜之間成爲人民公敵。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說過,在上層越來越專橫和霸道的同時,下層對精英也越來越反感、抵觸。網上對精英的抨擊比比皆是,有時甚至不分青紅皁白。每次精英中某個人出了醜聞,都會引發一次小小的狂歡。這也許就是這個事件的基本背景。我們同時也要看到,網民們的社會關係和社會網絡聯結着各行各業、三教九流。也許有的人家庭剛剛經歷強制拆遷或徵地的變故,有的父輩可能因國企改制而失業下崗,而本人或爲沉重的“按揭”或爲未來就業而焦慮等等。於是,一個作爲符號的陳凱歌就成爲了發泄的對象。

 

  行文至此,有兩件事情不能不提及。一是,一位叫鄒濤的深圳市民發起了一場“三年不買房”的運動。我可以肯定地說,這樣的“運動”不會有任何實質性的結果,聽到這個消息不禁聯想到胡戈的“惡搞”;另是,據報道,有13個藏民,主動到拍攝《無極》的地方,無償爲天池做清除垃圾和恢復草甸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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