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小

史存

    蘇小小者,南齊時錢塘名妓也。貌絕青樓,才空士類,當時莫不豔稱。以年少早卒,葬於西泠之塢。芳魂不歿,往往花間出現。

  宋時有司馬槱者,字才仲,在洛下夢一美人搴帷而歌,問其名,曰:西陵蘇小小也。問歌何曲?曰:《黃金縷》。後五年,才仲以東坡薦舉,爲秦少章幕下官,因道其事。少章異之,曰:“蘇小之墓,今在西泠,何不酹酒吊之。”才仲往尋其墓拜之。是夜,夢與同寢,曰:妾願酬矣。自是幽昏三載,才仲亦卒於杭,葬小小墓側。

      西陵蘇小小詩: 妾乘油壁車,郎跨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

      又詞:妾本錢塘江上住,花落花開,不管流年度。燕於銜將春色去,紗窗幾陣黃梅雨。 斜插玉梳雲半吐,檀板輕敲,唱徹《黃金縷》。夢斷彩雲無覓處,夜涼明月生南浦。

    李賀《蘇小小》詩: 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鬆如蓋。風爲裳,水爲珮。油壁車,久相待。冷翠燭,勞光彩。 西陵下,風吹雨。

    沈原理《蘇小小歌》: 歌聲引回波,舞衣散秋影。夢斷別青樓,千秋香骨冷。青銅鏡裏雙飛鸞,飢烏吊月啼勾欄。風吹野火火不滅,山妖笑入狐狸穴。西陵墓下錢塘潮,潮來潮去夕復朝。墓前楊柳不堪折,春風自綰同心結。

      元遺山《題蘇小像》: 槐蔭庭院宜清晝,簾卷香風透。美人圖畫阿誰留,都是宣和名筆內家收。 鶯鶯燕燕分飛後,粉淺梨花瘦。只除蘇小不風流,斜插一枝萱草鳳釵頭。

      徐渭《蘇小小墓》詩: 一抔蘇小是耶非,繡口花腮爛舞衣。 自古佳人難再得,從今比翼罷雙飛。 薤邊露眼啼痕淺,松下同心結帶稀。 恨不顛狂如大阮,欠將一曲慟兵閨。

 

----《西湖夢尋》

 

 亂翻書之名妓蘇小小

一人孝陽

    “燕引鶯招柳夾道,章臺直接到西湖;春花秋月如相訪,家住西泠妾姓蘇。”
    詩雖一般,讀來卻令人爲之暗訝。雖說是沒哪個少女不懷春,但如此於春風下笑靨如花,裙裾飛揚,把少女心事朗朗宣之於衆,實是少聞。不由想問聲,誰家女子,這等膽大?
    蘇小小,生平無詳考,相傳是南齊時錢塘名妓,年十九咯血而死,終葬於西泠之塢。歷史常常簡單到一句話就是一個人的一生,至於能在這句話裏看出些什麼來,那多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但有趣的是,對這個青樓女子,後代文人所發出的呤哦之聲全也是一面倒。
    “蘇州楊柳任君誇,更有錢塘勝館娃。若解多情尋小小,綠楊深處是蘇家。”白居易老先生看樣子也是個風流種子,奈何佳人渺渺,只好在楊柳風中淌下口水。……
    閃光的名字一大串,其作或癡情幾許或悽美動人或快意飛揚或惆悵萬分。若一一尋來疊起,怕也有幾尺厚。
    翻翻蘇小小所遺詩作,才情雖佳,但與薜濤魚玄機朱淑真等相較,卻應是差了個檔次。再看時人言其貌之語,也僅是殊麗,其容顏並不能與沉魚落雁羞花閉月相提並論。爲何大家獨對她青眼有加?
    掩卷思來,無它,只因她是深藏於中國文人心中一個不願醒來的夢。
    她渴望愛,她便說出口,坦坦然,自自在。有幾個舊時女子能夠這樣把愛說出口?鶯鶯姑娘總是先掉下塊手帖,然後紅着臉,心裏嘀咕着爲何身後的阿牛哥還不把它撿起追上來。如是敢說者,又怎麼不會讓那些自許風流才俊砰然心動?要知道在傳統文化中浸淫了幾千年的文人對愛這個字眼卻多少有點心態扭曲,慾望掙扎在心底,額頭平添不少皺紋。當聽到蘇小小唱着那首“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悠悠走來時,漫天歌聲都被那時光之弦輕挑細抹,漸然生香,飲一口,就醉了,彷彿自己就是那個騎着青驄馬的翩翩少年。“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誰不希望自己身邊有個紅顏知已,夜裏素手添香?
    蘇小小敢說也敢做。她愛了便愛了,縱然情人一去無回,也沒有死纏爛打鬧出個秦香蓮或是杜十娘,讓後人指着負情郎的脊樑骨罵個不停。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有幾個文人骨子裏不是拈花惹草,多多益善?象蘇小小這種無怨無悔卻並不會因她的愛而給男人增加任何麻煩的女人,焉得不誇上幾句?否則以後誰還願做蘇小小?
    文人少有不落魄時,而蘇小小又能慧眼識英雄於末路。後來得其贈銀的窮書生果然爭了口氣,當上刺史大人。千里馬常有,伯樂不常有,一個漂亮的女伯樂那更是人間能有幾回見?要不要再誇上幾聲?士爲知已者死,當那個刺史大人白衣白冠撫棺慟哭並在亭子上刻下“湖山此地曾埋玉,風月其人可鑄金。”十字時,這段佳話便在每個文人心底縈繞不去。
    最讓文人欣賞的或就是蘇小小寄情于山水,而未嫁入候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陌人。中國傳統的士大夫對嫁了人的奇女子似都有一種咬牙切的痛恨。狐狸吃不到葡萄,那葡萄肯定是酸的,筆桿子若沒把你畫成亂七八糟,那是不解恨的。當然蘇小小並沒有想得這麼多,她只是淡淡笑着,男人是什麼?只也是些浮雲流水。自我的張揚,個性的醒悟,不爲閒言所動,但求我心自安。而這更是多少文人所夢寐以求的呵。
    讓文人擊節而嘆還有蘇小小身上那種弱女子無奈的骨氣。當某大人強令邀請時,她隨口呤道,“梅花雖傲骨,怎敢敵春寒?若更分紅白,還須青眼看!”。捫心自問,哪個文人骨子裏沒有自以爲是的傲骨?可當巨大的巴掌迎頭扇來時,又有多少個文人敢如那硬脖子的方孝孺肯被人誅了十族去?文人可憐的骨氣,總是需要當權者的青眼相加。在這裏,他們找到了相同的聲音。
    最後一個原因應該是她死得早。死得早,所以就美。不許美人見白頭,此話雖是殘酷,卻很實在。誰人喜歡聽到白髮美人皺紋滿臉?蘇小小在後人眼裏也就成了個超脫於世俗的唯美化身。
    噫,蘇小小,是你成全了中國文人?還是中國文人成全了你?

今人撰傳奇

    詩云:“出其東門,有女如雲。”又云:“出其口闉闍,有女如荼。”由此觀之,
則青樓狹邪,其來久矣。然如雲如荼,不過形容其脂粉之妍,與夫綺羅之豔已耳,未有
稱其色佔香奩,才高彤管,可垂千古之名者也。故衾綢色美,僅供片時之樂,而車馬一
稀,則早已入高人之室矣。此其常也,孰料有其常,而選山水之靈,則又未嘗無其變,
如南齊時錢塘之蘇小小是也。
    蘇小小本生於妓家,父不知何人。及母死,門戶冷落,風月中之滋味,已不識爲何
如。卻喜得家住於西泠橋畔,日受西湖山水之滋味,早生得性慧心靈,姿容如畫,遠望
如曉風楊柳,近對如初日芙蓉。到了十二三歲上,發漸漸齊,而烏雲半挽,眉目如畫,
而翠黛雙分,人見了,不覺驚驚喜喜,以爲從來所未有。到了十四五歲時,不獨色貌絕
倫,更有一種妙處:又不曾從師受學,誰知天性聰明,信口吐辭,皆成佳句。
    此時的西湖雖秀美天生,還未經人力點綴,而道路迂遠,遊覽未免多勞。自西泠而
東,至孤山,望斷橋止矣,欲泛湖心,必須畫舫。自西泠而西,一帶鬆杉,逶逶迤迤,
轉至南山,沿湖不啻一二十里,步履殊勞。蘇小小此時,年雖幼小,卻識見不凡,因自
想道:“男子往來,可以乘騎,我一個少年女兒,卻蹙金蓮於何處?”遂叫人去製造一
駕小小的香車來乘坐,四圍有幔幕垂垂,遂命名爲油璧車。這油璧車怎生形狀?
    有《臨江仙》詞一首爲證:
    氈裹綠雲四璧,幔垂白月當門。雕蘭鑿桂以爲輪,舟行非漿力,馬走沒蹄痕。望影
花嬌柳媚,聞聲玉軟香溫。不須窺見已消魂。朝朝松下路,夜夜水邊村。
    自有此車,叫一人推着,傍山沿湖去遊嬉,自由自在,全不畏人。有人看見,盡以
爲異,紛紛議論道:“此女若說是大人家的閨秀,豈無僕從相隨,怎肯教他出頭露面,
獨坐車中,任人飽看?若說是小人家兒女,畢竟有些羞縮處,那裏有此神仙這般的模
樣?”大家疑疑惑惑,只管跟着車兒猜度。蘇小小見了這些光景,也不回他長短,但信
口朗吟道:
    燕引鶯招柳夾途,章臺直接到西湖。
    春花秋月如相訪,家住西泠妾姓蘇。
    衆人聽了,也還有不知其詳。但一時轟傳開去,已有細心,看破他的行徑,便慕者
慕,想者想,而不知涎垂幾許矣。
    但見他年尚鶯雛,時還燕乳,不敢便作蜂蝶之猖狂。然早有豪華公子、科甲鄉紳,
或欲謀爲歌姬,或欲取爲侍妾,情願出千金,不惜紛紛來說。蘇小小盡皆辭去。有一賈
姨娘來勸他道:“姑娘不要錯了主意。一個妓家女子,嫁到富貴人家去,雖說做姬做妾,
也還強似在門戶中,朝迎夕送,勉強爲歡。況以姑娘的才貌,怕不貯之金屋?”蘇小小
道:“姨娘之意,愛惜甥女,可謂至矣。但甥女卻有一癖處,最愛的是西湖山水。
    若一入樊籠,止可坐井觀天,不能遨遊於兩峯三竺矣。況且富貴貧賤,皆繫於命,
若命中果有金屋之福,便決不生於娼妓之家。今既生於娼妓之家,則非金屋之命可知矣。
倘入侯門,河東獅子,雖不逞威;三五小星,也須生妒。況豪華非耐久之物,富貴無一
定之情,入身易,出頭難,倒不如移金谷之名花,置之日中之市。嗅於鼻,誰不憐香?
觸之目,誰不愛色?千金一笑,花柳定自來爭;十斛片時,風月何曾肯讓。況香奩標美,
有如釣餌甜甜,彤管飛聲,不啻溪桃片片。
    朝雙雙,暮對對,野鴛鴦不殊睢鳥;春紅紅,秋紫紫,假連理何異桃夭。設誓憐新,
何礙有如皎日?忘新棄舊,不妨視作浮雲。今日歡,明日歇,無非露水;暫時有,霎時
空,所謂煙花。情之所鍾,人盡纏綿,笑私奔之多事;意之所眷,不妨容悅,喜坐懷之
無傷。雖倚門獻笑,爲名教所非宜,而惜族憐鰥,亦聖王所不廢。青樓紅粉,既有此狎
邪之生涯;綠鬢朱顏,便不可無溫柔之奇貨。由此想來,以甥女之才,一筆一墨,定當
開楚館之玉堂;以甥女之貌,一笑一顰,誓必起秦樓之金屋。納幣納財,不絕於室,秣
駒秣馬,終日填門。
    弄豔冶之心,遂風流之願。若能在妓館中,做一個出類拔萃的佳人,豈不勝似在侯
門內,抱憨癡之衾,擁迷瞞之被,做一個隨行逐隊之妓妾?甥女之志向若此,不識姨娘
以爲如何?”
    賈姨聽說,不覺笑將起來道:“別人以青樓爲業地,原來姑娘倒看得人情世故這等
透徹,反以青樓爲淨土。既是主意定了,不消再說,待老身那裏去尋一個有才有貌的郎
君,來與姑娘破瓜就是了。”蘇小小聽了,也只付之一笑。正是:
    十分顏色十分才,豈肯風沉與雨埋?
    自是桃花生命裏,故教紅杏出牆來。
    一日,蘇小小乘着那油壁香車,沿着湖堤一帶,觀玩那些山光水影,以遣閒情。不
期遇着一個少年郎君,騎着一匹青鬃馬,金鞍玉鐙,從斷橋灣裏出來,忽然看見了蘇小
小,坐在香車中,瓊姿玉貌,就如仙子一般,暗暗吃了一驚,想來:
    “難道塵世間,能生出這等風流標致的女子來?”因勒住馬,或左或右的再三瞻視。
    原來蘇小小看見那郎君少年俊雅,也自動心,便不避忌,任他顧盼。馬在車左,蘇
小小也便左顧;馬在車右,蘇小小也便右顧。但彼此不便交言,蘇小小隻得口吟四句道:
    妾乘油壁車,郎乘青鬃馬。
    何處結同心?西泠松柏下。
    蘇小小吟罷,竟叫人驅車而去。那少年郎君聽了,又驚又喜,早已魄散魂消。你道
這少年是誰?他姓阮,名鬱,表字文生,是阮道之子。因奉父命,到浙東公幹,聞西湖
之美,故乘馬來遊,不期恰遇着蘇小小的香車,四目相視,未免留情。臨去又朗吟出結
同心之句,那慾火生煙,那裏還按捺得住?“但不知是何等人家?”再三訪問,方有人
對他說道:“此妓家蘇小小也,年才十五,大有聲名。在城的貴公子,誰不想他慕他,
但他出處風流,性情執拗,一時恐未許人攀折。”
    阮鬱聽了,暗想道:“既系妓家,便不妨往而求見。縱不能攀折,對此名花,留連
半晌,亦人生之樂事也。”到了次日,將珠玉錦繡,備了百金之禮,叫人捧着,自仍騎
了青鬃馬,繞看西北湖堤,望着松柏鬱蔥處,直至西泠橋畔,下了馬。步到門前,見花
遮柳護,甚是清幽。又恐唐突美人,不敢輕易扣門,只在門前低徊,恰好賈姨從裏面走
出來,看見了,因問道:“官人何事到此?莫非不識桃源,要問路麼?”阮鬱見賈姨問
他,便忙上前深深一揖,笑說道:“若不識桃源,爲何到此?”賈姨答禮道:“既識桃
源,卻是尋誰?”阮鬱道:“昨偶在湖堤,如天之幸,遇見一美人,蒙垂青不棄,臨行
贈詩一首,指出西泠之路。故癡魂戀戀,特備一芹,妄想拜求一見。”賈姨道:“官人
既要見舍甥女,爲何不扣門,而閒立於此?”阮鬱道:“這等說,是美人姨母了?”又
作一揖道:“不是晚輩不叩門,因初到於此,無人先致殷勤,倘遂突然剝啄,只道少年
狂妄,豈不觸令甥女之怒?故爾鵠立,以俟機緣。今幸遇姨母,萬望轉達,定當圖報。”
賈姨道:“轉達容易,但舍甥還是閨女,豆蔻尚爾含苞,未必肯容人採。官人莫要錯費
了心情。”阮鬱道:“但求他一見,爲榮多矣,誰敢妄想巫山之夢。姨母請但放心。”
賈姨笑道:“好一個憐香惜玉的情種,待我去通知。”說罷即回身入去。去不多時,出
來道:
    “舍甥女聞得騎青鬃馬的官人來訪,就叫老身,請官人裏面坐。
    但舍甥女睡尚未起,不能倒曳金蓮,望勿見罪。”阮鬱道:
    “蒙許登堂,則仙姿有望,便花階影轉,誰敢嫌遲。求姨母再報,繡衾不妨壓而睡
足。”說罷,方纔斜穿竹徑,曲遠鬆廊,轉入一層堂內。那堂雖非雕畫,卻正對湖山,
十分幽爽。
    賈姨送阮鬱到堂安坐了,他便去了。阮鬱坐在堂上,明知窗外湖山秀美,他卻竟如
未曾看見的,一心只想在美人身上,忽想到:“美人此時,定然起身梳洗了?”又半晌,
忽想道:“美人此時,定然妝罷簪花了?”正想不了,忽見兩個侍兒,一個攜着茶壺,
一個捧着果盒,擺在臨湖的一張長條桌上,請阮鬱吃茶。侍兒道:“姑娘此時妝束將完,
我們去請來相會。”阮鬱道:“難爲你二位了,可對姑娘說,慢慢不妨,我自品茶相
候。”只覺那茶一口口,也有美人的色香在內,吃下去甚是心悅神怡。又坐了一個時辰,
方看見前邊的那個侍兒,又捧出茶來道:“小姑娘出來了。”阮鬱聽見出來,忙起身側
立以待。早一陣香風,蘇小小從繡簾中,嫋嫋婷婷走出。但見:
    碎剪名花爲貌,細揉嫩柳成腰。紅香白豔別生嬌,恰又鶯雛燕小。雲髯烏蓮雲髻,
眉尖青到眉梢。漫言姿態美難描,便是影兒亦好。
    阮鬱見蘇小小今日妝束,比昨日湖堤相遇的模樣,更自不同,早喜得神魂無主。候
蘇小小走下堂來,忙叫人將禮物擺在堂上,方躬身施禮道:“昨幸有緣,無心中得遇姑
娘仙駕,又蒙垂青,高吟同心之句,歸時喜而不寐。故今日敢不避唐突之嫌,聊備寸絲
爲敬,欲拜識仙姿,以爲終身之奇遇。還恐明河在望,不易相親,又何幸一入桃源,即
蒙邀迎如故,真阮鬱之大幸也!姑娘請上,容阮鬱拜見。”蘇小小見他謙謙有禮,又幣
帛交陳,十分屬意,因笑說道:“賤妾,青樓弱女也,何足重輕,乃蒙郎君一見鍾情,
故賤妾有感於心,而微吟示意。又何幸郎君不棄,果殷殷過訪。過訪已自叨榮,奈何復
金玉輝煌,鄭重如此?可謂視葑菲如瓊枝矣,敢不趨迎。但恨妝鏡少疏,出遲爲罪,郎
君請上,容小小一拜。”
    二人交拜畢,方東西就坐。茶罷,蘇小小道:“男女悅慕,從來不免,何況我輩?
但恨春未及時,花還有待,徒辱郎君之青目,卻將奈何?”阮鬱道:“姑娘怎麼如此說!
天姿國色,以一見爲榮。幸今既蒙不拒,又辱款接如斯,則榮幸已出於望外。玉尚璞含,
珠猶內蘊,誰敢不知進退,更作偷竊之想耶?姑娘但請放心,小子領一茶,即告退矣。”
蘇小小聽了,大喜道:“郎君若如此相諒,便晨夕相對,無傷也,何必去之太促?”阮
鬱道:“姑娘不見督責,小子敢大膽再留連半晌,得飽餐秀色而歸,使魂夢少安,便感
恩非淺。”蘇小小道:“妾留郎君者,蓋蒙郎君垂顧,欲以一樽,少伸地主之誼耳。若
雲餐秀,賤妾浦柳之姿,何秀之有?聞言未免增愧。”阮鬱道:
    “白玉不自知潔,幽蘭不自知香,惟弟之餓心饒眼,一望而明。
    若再坐久,只恐姑娘黛色容光,皆被我竊去矣。”
    蘇小小微笑道:“妾不自知,而郎君知之,可謂妾真知己矣。且請到鬆杉軒旁,妾
臥樓之前,鏡閣之上,望望湖光山色,聊盡款曲,何如?”阮鬱道:“本不當入室取擾,
既姑娘有此盛意,我阮鬱留一刻,也享一刻之福,何敢復以套辭?但些須薄物,望笑而
揮入,無令陳此遣羞。”蘇小小道:“初蒙垂顧,怎好便受厚禮?若苦辭,又恐自外,
卻將奈何?”阮鬱道:“寸絲半幣,大辱章臺,若再宣言,則愧死矣。”蘇小小道:
“郎君既留隋趙,爲妾作聲價,妾敢不拜嘉,以銘厚愛。”
    遂命侍婢收入,即邀阮鬱到鏡客上去坐。阮鬱到了閣上,只見造得十分幽雅,正當
湖面開一大圓窗,將冰紗糊好,就如一輪明月。中貼一對聯道:
    閉閣藏新月,開窗放野雲。
    窗外檐端懸一匾,題鏡閣二字。閣下桃花、楊柳、丹桂、芙蓉,四圍點綴得花花簇
簇。在窗內流覽,湖中景色,明明白白,無所不收。若湖上游人畫舫過到鏡閣之前,要
向內一望,卻簾幔沉沉,隱約不能窺。故遊人到此,往往留有餘不盡之想。閣中琴棋
書畫,無所不具。
    阮鬱見了,更覺神飛,因讚道:“西湖已稱名勝,不意姑娘此閣,又西湖之仙宮也。
弟何幸得蒙引入,真僥倖也!”蘇小小道:“草草一椽,紙無雕飾,不過借山水爲色澤
耳。郎君直謂之仙,亦有說乎?”阮鬱道:“弟之意中實見如此,若主何說,則無辭以
對。”蘇小小因笑道:“對亦何難?無非過於愛妾,故並此閣,亦蒙青盼耳。”阮鬱聽
了,亦笑道:“弟之心,弟不自知,姑娘乃代爲拈出,姑娘之慧心,真在千秋之上矣。”
二人方問答合機,只見侍兒捧出酒餚來,擺在臨湖窗前,請二人對飲。蘇小小道:“不
腆之酌,不敢獻酹,以增主愧,望郎鑑而開懷。”阮鬱來意,自以得見爲幸,今見留入
祕室,又芳尊相款,怎不快心!才飲得數杯,早情興勃勃,偷看小小几眼,又四圍流覽
一番。忽見壁上貼着一首題鏡閣的詩,寫得甚是端楷,大有風韻。因念道:
    湖山曲裏家家好,鏡閣風情別有窩。
    夜夜常留明月照,朝朝消受白雲磨。
    水痕不斷秋容淨,花影斜垂春色拖。
    但怪眉梢兼眼角,臨之不媚愧如何。
    阮鬱讀完,更覺驚喜道:“原來姑娘佳作,愈出愈奇。然令人垂涎不已者,正妙在
眉梢眼角,何以反言不媚?得無謙之太過乎?請奉一巵。”因而斟上。蘇小小笑道:
“賤妾謙之太過,既受郎君之罰,郎君譽之太過,獨不該奉敬乎?”因而也斟上一巵。
    二人正拖拖逗逗,歡然而飲,忽賈姨來,笑說道:“好呀,你二人竟不用媒了。”
阮鬱笑道:“男女同飲雖近私,然尚是賓主往來;若紅絲有幸,還當借重於斧柯。焉敢
無禮,而輕於犯帨,以獲愆尤。”說罷,大家都歡然而笑。蘇小小因請賈姨娘入座。又
飲了半晌,大家微有醉意。阮鬱便乘醉說道:
    “姨母方纔爭說竟不用媒,卻像以媒自居,但不知姨母伐柯之斧,利乎不利乎?”
賈姨道:“官人不消過慮,縱然不利,天下斷無個破親媒人。官人若不信,可滿飲一觴,
待老身面試,試與官人看。”因斟了一大杯,送之阮鬱面前。阮鬱笑領了,道:“姨母
既有此高情,莫說一觴,便醉殺了,亦所甘心。但斧柯前一敬未伸,如何敢勞面試?”
賈姨笑道:“先試而後伸敬,亦未爲晚。”阮鬱道:“既是如此相信,且領幹所賜,看
是如何。”送拿起酒來,一飲而盡。
    賈姨見了,甚是喜歡,因對蘇小小笑說道:“賢甥女你是個聰慧的人,有心作事,
有眼識人,不是個背前面後,隨人勾挑引誘,便可傾心之人,故我做姨娘的,有話當面
直說。大凡男女悅慕,最難稱心,每有稱心,又多阻隔。今日阮官人青鬃白麪,賢甥女
皓齒蛾眉,感天作合,恰恰相逢。況你貪我愛,契洽殊深,若情到不堪,空然回首,可
謂錦片姻緣,失之當面矣。今所不敢輕議者,憐惜賢甥女瓜期尚未及耳。然此一事,做
姨娘的也替你細細思量過了。你今年已交十五,去二八之期不遠,若待到其時,婚好及
時,千金鱗逼,何容再拒?倘不得其人,而云粗雨暴,交村蠢之歡,又不如早一日軟軟
溫溫,玉惜香憐,寧受甘甜之苦矣。”蘇小小聽了,忍不住笑將起來道:“姨娘怎直言
至此,想自是個過來人了。”
    阮鬱此時已在半酣之際,又被蘇小小柔情牽擾,已癡得不能自主,恨不得一時即請
了花燭,今聽見賈姨娘爲他開說,又見蘇小小,聽了喜而不怒,似乎有個允從之意,不
勝快心,因斟了一大杯,送到賈姨之前,道:“姨母面試文章,十分精妙,將我晚生肺
腑,已深深掘出,即當叩謝。一時不便,且借芳尊,當花上獻,望姨母慨飲。”賈姨道:
“老身文章未必做得好,卻喜阮官人批語批得好,自然要中主考之意了。”蘇小小道:
“上賓垂顧,當惜西泠山水風流,聊勸一觴。姨娘奈何只此粉脂求售,無乃太俗乎?”
賈姨聽了,連點頭道:“是我不是,該罰該罰。”遂將阮鬱送來的酒,一氣飲幹,道:
    “再有談席外事者,以此爲例。”
    蘇小小順叫侍兒,推開妙窗,請阮鬱觀玩湖中風景。阮鬱看了,雖也讚賞,卻一心
只暗暗的對着小小,時時偷窺他的風流調笑,引得魂散魄消,已有八分酒意了,尚不捨
得辭去。無奈紅日西沉,漸作昏黃之狀,方勉強起身謝別。蘇小小道:“本當留郎君再
盡餘歡,但恐北山松柏,迷阻歸鞍,故不敢強爲羈絆。倘情有不忘,不妨再過。”阮鬱
道:“未得其門,尚思晉謁,既已登堂,便思入室。何敢自外?明晨定當趨侍。”說罷,
再三致意而別。正是:
    美色無非自出神,何曾想著要迷人?
    誰知飢眼癡魂魄,一見何知更有身。
    阮鬱乃當朝相公之子,只貪絕色,看得銀錢甚輕;到了次日,果備了千金納聘,又
是百金謝媒。此時已問明瞭賈姨的住處,故先到賈家送上媒資,求他到蘇家去納聘。你
道婦人家,見了白晃晃銀子,有個不眉歡眼笑的?略略假推辭兩句,便收了,道:“既
承阮官人如此高情,舍甥女之事,都在老身身上,包管錦叢叢,香撲撲,去被窩中受用
便了。”阮鬱道:“若能到此,感謝不盡。”說罷,賈姨遂留阮鬱坐下,竟教阮家家人,
捧了聘禮,同送到蘇家來,因暗暗對蘇小小道:
    “千金,厚聘也;相公之子,貴人也;翩翩弱質,小年也;皎皎多情,風流人物也。
甥女得此破瓜,方不辱沒了從前的聲價,日後的芳名。請自思之,不可錯過。”蘇小小
道:“姨娘既諄諄勸勉,料不差遲。甥女無知,敢不從命。”
    賈姨見他允了,滿心歡喜,遂將聘金,替他送入內房,便忙忙走回家,報知阮鬱。
阮鬱聞報,喜之不勝,遂同賈姨到蘇家來謝允,小小便治酒相款。阮鬱又叫家人去取了
百金來,以爲花燭之費。賈姨遂專主其事,忙叫人選擇一個黃道吉日,請了許多親戚鄰
嫗。到了正日,張燈結采,肆筵設席,竹簫鼓樂,雜奏於庭,好不熱鬧。
    衆親鄰都在外堂飲酒,惟蘇阮二人卻在房中對飲合巹之巵。自外筵散後,二人飲到
半酣之際,彼此得意,你看我如花,我看你似玉,一種美滿之情,有如性命。才入夜,
阮鬱即告止飲,阮鬱思量枕蓆工夫。蘇小小卻羞羞澀澀,藉着留飲,左一杯,右一杯,
只是延捱。阮鬱見小小延捱情態,又是一種嬌羞,愈加按捺不定,無可奈何,只得低聲
求告道:
    “夜已深了,醉已極了,萬望姐姐垂情。”蘇小小那裏肯聽,竟有個坐以待旦之意。
還虧得賈姨,走進房來,嗔怪道:“如此芳春良夜,坐傍藍橋,不思量去飲甘露瓊漿,
怎還對此曲樂,癡癡強進?豈不令花燭笑人?”因叫侍兒,將酒席撤去,立逼着他二人,
解衣就寢。小小到此際,亦無可奈何,但半推半就,任阮鬱擁入羅幔而已。
    到了次日晌午,二人方纔起來梳洗。賈姨早進房來賀喜,阮鬱又再三向賈姨謝媒。
自此之後,兩人的恩愛,如膠似漆,頃刻不離。每日不是在畫舫中飛觴,流覽那湖心與
柳岸的風光,就是自乘着油壁香車,阮鬱騎着青鬃駿馬,同去觀望南北兩峯之勝概。真
個得成比目,不羨鴛鴦。
    已經三月,正在綢繆之際,不意阮鬱的父親,在朝有急變之事,遣人立逼他回去。
二人那裏捨得,徒哭了數日,無計可留,只好叮嚀後約,匆匆而別。正是:
    陌路相逢信有緣,誰知緣盡促歸鞭。
    勸君莫錯怪人事,扯去牽來總是天。
    阮鬱既去之後,小小一時情意難忘,便杜門不出。爭奈他的芳名,一向原有人羨慕
的,今又受了相公之子千金爲聘,這一番舉動,愈覺轟動人耳目。早有許多富貴子弟,
探知消息,都紛紛到西泠蘇家,來求覆帳。奈小小一概謝絕,只說到親眷家養病去了。
卻又無聊,只得乘了油壁車兒,兩山遊玩,以遺悶懷。
    有幾個精細的少年,見他出遊,知他無病,打聽得阮公子這段姻緣,是賈姨撮合的,
便暗暗備禮,來求賈姨娘爲媒。
    賈姨卻又在行有竅,凡來求他的子弟,必須人物俊雅,可中得小小之意,又要揮酒
不吝,有些油水滋培的,方纔應承許可。若有些須不合,便冷冷辭去。但辭去的固多,
應承的卻也不少。從此,西泠的車馬,朝夕填門。
    若說往來不斷,便當迎送爲勞,卻喜得蘇小小性情語默,比當道的條約還嚴。他若
倦時,誰敢強交一語?到他喜處,人方踊躍追陪。睡到日中,啼鳥何曾驚夢;閒行月下,
花影始得隨身。從沒人突然調笑,率爾狂呼,以增其不悅。故應酬杯盞,交接儀文,人
自勞,而他自逸。卻妙在冷淡中,偶出一言,忽流一盼,若慰若借,早已令人魂消,只
感其多情,決不嫌其簡慢,故身價日高,交知日廣。而蘇小小但知有風流之樂,而不知
有指逆之苦。以一錢塘妓女,而春花秋月,消受無究;白麪烏紗,交接殆盡。或愛其風
流,或憐其嬌小,或慕其多才,或喜其調笑,無不人人讚羨,處處稱揚。他卻性好山水,
從無暇日。若偷得一刻清閒,便乘着油壁車兒,去尋那山水幽奇,人跡不到之處,他獨
縱情憑弔。
    忽一日,游到石屋山中,煙霞巖畔,此時正是交秋天氣,白雲低壓,紅葉滿山,甚
覺可愛,小小遂停了車兒,細細賞玩賞玩。不多時,忽見對面冷寺前,有一壯年書生,
落落寞寞,在那裏閒踱,忽看見了佳人停車,便有個要上前相問訊的意思,走不上三四
步,忽又退立不前。蘇小小見了,知他進退趑趄者,定爲寒素之故,因下了車兒,輕移
金蓮,迎將上去,道:“妾乃錢塘蘇小小也,品雖微賤,頗識英雄。先生爲何見而卻
步?”那書生聽了,不勝驚喜道:“果是蘇芳卿耶?
    聞名久矣,第恨識面無由。今幸相逢,即欲仰邀一顧,又恐芳卿日接寶貴,看寒儒
未必入眼,故進而復退。不期芳卿轉下車就語,可謂識面又勝似聞名多多矣。”蘇小小
道:“妾之廬名,不過墮於脂粉。至於樑夫人之慧心,紅拂女之俏眼,惟有自知,絕無
人道及。今睹先生之丰儀,必大魁天下,欲借先生之功名,爲妾一驗。”那書生道:
“我學生既無李藥師之奇才,又無韓良臣之勇敢,蕭然一身,飢寒尚且不能自主,功名
二字,卻從何說起?芳卿莫非失眼?”小小道:“當此南北分疆,主上求賢久矣。功名
雖有,卻在帝闕王都,要人去取。
    先生居此荒山破宇中,功名豈能自至?要須努力,無負天地生才。”那書生聽見說
得透暢,不覺傷心大叫道:“蒼天,蒼天,你既覆庇羣生,何獨不覆庇到我鮑仁?反不
如錢塘一女娘,見憐之親切也?”小小道:“先生莫怪妾直言,據妾看來,非天不培,
只怕還是先生裁之不力耳。”鮑生聽了,因跌跌腳道:“芳卿責我,未嘗不是,不知帝
闕王都,動足千里,行李也無半肩,枵腹空囊,縱力追夸父,也不能前往。”蘇小小道:
    “先生若無齊治均平的大本領,我蘇小小的風月行藏,便難效力。若是這些客途資
斧,不過百金之事,賤妾尚可爲情。”鮑生聽了,又驚喜道:“芳卿何交淺而言深一至
於此?”蘇小小道:“一盼而肝膽盡傾,交原不淺。百金小惠,何足爲深?先生不要認
錯了。”鮑生道:“漂母一飯,能值幾何,而千秋同感?施得其人耳。何況百金!但恐
我鮑仁不肖,有負芳卿之知我,卻將奈何?”蘇小小道:“聽先生自道尊名,定是鮑先
生了。若不以妓跡爲嫌,敢屈到寒門,聊申一敬。”鮑仁道:
    “芳卿,仙子也,所居自是仙宮,豈貧士所敢輕造。然既蒙寵招,自當趨承。敢請
香車先發,容步後塵。”蘇小小既上車兒,又說道:“相逢陌路,萬勿以陌路而爽言。”
鮑仁答道:“知己一言,焉敢自棄。”說罷,便前後而行。
    不期蘇小小香車纔到,已早有許多貴客與富家子弟,或攜尊在他家坐待,或治席於
湖舫,遺人來請的,紛紛攘攘,一見他到了,便你請我邀,喧奪不已。蘇小小俱一概回
他道:
    “我今日自作主人,請一貴客,已將到了,沒有工夫。可拜上列位相公爺們,明日
領教罷。”衆人那裏肯聽,只是請求不去。
    蘇小小便不理他,竟入內,叫人備酒俟候。
    不一時,鮑仁到了,見門前擁擁擠擠的,僕隸皆華麗異常,卻自穿着縵袍草履,到
了門前,怎好進入。誰知小小時遺了隨車認得的童子,在門前恭候,一見到了,便趕開
衆人,直請他到鏡閣中去。小小早迎着,說道:“鮑先生來了,山徑崎嶇,煩勞步履,
殊覺不安。”鮑仁道:“珠玉之堂,寒儒踞坐,甚不相宜。”小小道:“過眼煙花,焉
敢皮相英雄。”鮑仁道:“千秋義俠,誰知反在閨幔。”
    二人正說不了,侍兒早送上酒來對飲。飲不多時,外面邀請的,又紛紛催迫。小小
雖毫不在意,鮑仁聽了,只覺不安,因辭謝道:“芳卿之情,已領至透骨入髓矣,至於
芳卿眷戀,即通宵達旦,亦不爲長。但恨此時此際,眉低氣短,不能暢此襟懷,徒費芳
卿之婉轉,而觸蜂蝶之憎嫌,倒不如領惠而行,直截痛快,留此有餘不盡,以待異日,
何如?”小小道:“妾既邀鮑先生到此,本當掃榻,親薦枕衾,又恐怕流入狎邪之私,
而非慷慨相贈之初心。況先生堂堂國士,志不在於女兒,既要行,安敢復留。”遂於席
後取出兩封白物,送鮑仁道:“百金聊佐行旌,靜聽好消息耳。”鮑仁收了,近前一揖,
道:“芳卿之情,深於潭水,非片言所能申謝,惟銘之五內而已!”說罷,竟行。小小
親送至門而別。正是:
    遊人五陵去,寶劍值千金。
    分手脫相贈,平生一片心。
    鮑仁既去,且按下不提。卻說蘇小小送了鮑仁,方纔次第來料理衆人。衆人等得不
耐煩,背地裏多有怨言,及見小小走到面前,不消三言兩語,只一顰一笑,而滿座又歡
然如故。縱情談笑,到處皆著芳香;任性去來,無不傳爲豔異。最可喜是王侯之貴,若
憐他嬌,惜他美,便待之不啻上賓,尤妙的是歡好之情,若稍不濃,略不密,便去之有
如過客。苦莫苦於人家姬妾,言非不工,貌非不美,淪於下賤,安得自由,怨莫怨於遠
別妻孥,望又不來,嫁又不可,獨擁孤衾,淒涼無限。怎得如小小,羅綺遍身,滿頭珠
翠,鱠厭不甘,蠶嫌不暖,無人道其犯分而不相宜。故小小自十五而至二十,這四五年,
楚館秦樓之福,俱已享盡,四方之文人墨士,與夫仕宦名流,無不遍交。此時賈姨奔走
殷勤,纏頭浸潤,也成了一個家業了,每每稱羨小小道:“甥女性情高標,爲妓之論,
雖一時戲言,做姨娘的,還不以爲然,到了今日,方知甥女有此拿雲捉月之能,有此遊
戲花柳之樂,真青樓之傑出者也。”
    蘇小小聽了,也只付之一笑。

    忽一日,有上江觀察使孟浪,自恃年少多才,聞得蘇小小之名,只以爲是虛傳,不
信紅裙中果有此人,偶因有事西吳,道過錢塘,胸中原有一個蘇小小橫在心頭,思量見
他一面,便借遊湖之名,叫了大樓船一隻,作公館,備下酒席,邀了賓客,遂着人夫,
喚蘇小小來佐酒。自恃當道官,妓女聞呼,必然立至。不期差人去時,蘇家一個老嫗回
道:“姑娘昨日被田翰苑家,再三請去西溪看梅,只怕明日方得回家。你是那位相公家?
若要請我姑娘吃酒,可留下帖子,待他回來看了,好來赴席。”差人道:“誰有帖子請
他,是孟觀察相公叫他佐酒。”老嫗道:“我家姑娘,從來不曉得做甚麼‘酒’,既要
‘做酒’,何不到酒肆中去叫一個?”差人因蘇小小不在,沒法了,只得將所說的話,
一一回復孟浪。
    孟浪沉吟半晌,因想道:“他既是個名妓,那有此時還閒的道理?果不在家。想是
實情。”又吩咐差人道:“既是明日來家,明日卻是要準來伺候。”差人領命,到了次
日,黑早便去,連蘇家的門還未開,只得且走了回來。及再去時,蘇老嫗回道:“方纔
有信,說是今日要回。只是此時,如何得能便到?極早也得午後。”差人午後再去,還
說不曾回家。差人只怕誤事,便坐在門前呆等,直等到日落西沉,也不見來,黃昏也不
見影。只得等到夜靜更深,方看見兩三對燈籠,七八個管家,簇擁着一駕香車兒,沿湖
而來。到了門前下車時,差人忙忙要上前呼喚,只見蘇小小已酣酣大醉,兩三個侍兒一
齊攙扶了進去。衆家人只打聽明白,說蘇姑娘已睡下了,方敢各各散去。差人見他如此
大醉行徑,怎可一時羅唣,只得又回去,細細的稟知官府。孟浪道:“既是真醉,再恕
他一次,若明日,再左推右託,便饒他不過。”
    及到了第三日,差人再去時,侍兒回道:“宿醉未醒,尚睡着不曾起身,誰敢去驚
動他?”差人道:“你快去說聲,這孟爺乃上江觀察使,官大着哩。叫了三日,若再不
去,他性子又急,只怕還惹出事來。”侍兒笑說道:“有啥子事?無非道去遲了,不過
罰兩杯酒,罷休了。”
    差人聽得不耐煩起來,便走回船中稟道:“小人去傳喚,那娼妓只睡着,不肯起來,
全不把相公放在心上。”孟浪聽了,勃然大怒道:“一個娼妓,怎這等放肆,須拿他來
羞辱一場方快!”又想道:“自去拿他,他認我是客官,定還不怕,必須託府縣,立刻
拿來,方曉得利害。”即差人到府縣去說。府縣得知,俱暗暗吃驚道:“此人要路權貴,
況且性情暴戾,稍有拂逆,定要惹禍。”叫人悄悄報知蘇小小,叫他速速去求顯宦發書
解釋,然後青衣逢首,自去請罪,庶可免禍,若少遲延,便不能用情。
    侍兒俱細細與小小說知,小小聽了,還只高臥不理。倒是賈姨聞知着急,忙忙走到
牀前,說道“這姓孟的,人人都說他十分暴戾,你不要看做等閒。我們門戶人家,要擡
起來,固不難,要作踐,卻也容易。你須急急起來打點,不可被他凌辱一場,把芳名損
了。”蘇小小道:“姨娘不消着急。他這兩三日請我不去,故這等裝腔作勢。我無過勉
強去走走,便罷了,何必打點?”賈姨道:“不是這等說。據府縣說來,連官府也懼他
三分,又來吩咐叫你。求幾位顯官的書,去說個人情,你方可去請罪。若不是這等,便
定然惹出禍來。”蘇小小被賈姨只管瑣碎,只得笑笑,走起身來道:“花酒中的一時喜
怒,有甚麼大大禍?甥女因力倦貪眠,姨娘怎這樣膽小,只管催促!”因穿了衣服。慢
慢的走到鏡臺前,去裝飾。賈姨道:
    “你眼此去是請罪,不要認做請酒,只須搭一個包頭,穿上一件舊青衫就是了,何
消裝束?”小小又笑道:“裝束乃恭敬之儀。恭敬而請,有罪自消。如何倒要蓬首、垢
面、青衣,輕薄起來?”遂不聽賈姨之言,竟梳雲掠月,裝飾得如圖如描。
    略吃些早膳,就乘了車兒,竟到湖船上來,叫人傳稟。
    此時孟觀察正邀了許多賓客賞梅吃酒,忽聽見說蘇小小來了,心上雖然暗喜,但既
發作一番,那裏便好默默,必須哼喝他幾句,然後收科;因問道:“他還是自來,還是
府縣拿來。”一面吩咐,一面據了高座,以便作威福。不片時,人還未到面前,而鼻孔
中,早隱隱嘗著麝蘭之味,將他暴戾之氣,已消了一半。及到面前,雖然是淡妝素服,
卻一身的嫋娜,滿面的容光,應接不暇。突然望見一個仙子臨凡,這孟觀察雖說性暴,
然正在壯年,好色之心頗盛,見了這般美麗,恨不吞入口,只礙着視瞻不雅,苦苦按捺
了。
    惟小小也不慌不忙,走到面前,也不屈膝,但深深一拜道:“賤妾蘇小小,願相公
萬福。”孟觀察此時心已軟了,說不出硬話來,但問道:“我喚了你三日,怎麼抗拒不
來?可知罪麼?”小小道:“若說居官大法,賤妾與相公,暌隔天淵,如何敢抗。至於
名公巨卿,行春遣興,賤妾來遲去慢,這些風花雪月之罪,妾處煙花,不能自主,故年
年、月月、日日,皆所不免。賤妾雖萬死,不能盡償,蓋不獨爲相公一人而已。還望開
恩垂諒。”觀察道:“這也罷了,但你今日之來,還是求生,還是求死?”小小道:
“‘愛之慾其生,惡之慾其死’,悉在相公欲中,賤妾安能自定?”觀察聽了,不覺大
笑起來道:
    “風流聰慧,果然名下無虛!但此皆口舌之辯才,卻非實學。
    你若再能賦詩可觀,我不獨不加罪,且當優禮。”小小便請題。
    觀察因指着瓶內梅花道:“今日賞梅,就以此爲題。”小小聽了,也不思索,信口
長吟道梅花雖傲骨,怎敢敵春寒?
    若更分紅白,還須青眼看。”
    孟觀察聽了,知詩意皆包含着眼前之事,又不亢,又不卑,直喜得眉歡眼笑,遂走
下坐來,親手攙定小小道:“原來芳卿果是女中才子,本司誤認,失敬多矣。”因邀之
入坐。小小道:“賤妾何才?止不過情詞曲折,偶會相公之意耳。”觀察道:“情詞會
意,正才人之所難。”遂攜了小小,並坐在上面,歡然而飲。飽酒之間,小小左顧右盼,
詼諧談笑,引得滿坐盡歡。觀察此時見他偎偎倚倚,不覺神魂俱蕩,欲要留小小在船中,
又恐官箴不便,直吃得酕醄大醉,然後差人明燈執火,送小小回家,卻與小小暗約下,
到夜靜時,悄悄乘小船,到鏡閣下相就。如此者一連三夜,大快其心,贈了小小千金,
方纔別去。正是:
    一怒雙眸裂,回嗔滿面春。
    非關情性改,總是色迷人。
    孟觀察去後,賈姨因問道:“這觀察接甥女不去,特着府縣來拿,何等威嚴。自你
去請罪,我還替你耽着一把干係,爲何見了你,只幾句言語,說得他亦笑起來,這是何
緣故?”小小道:“姨娘有所不知。但凡先要見甥女,後因不得見而惱怒者,皆是欣慕
我才色之美,願得一見者也。至於若不得見則惱,則此惱非他本心,皆因不得見而生。
故甥女裝飾得可人,先安慰他的欣慕之心,則後來之心怒,不待言而自笑矣。若青衣蓬
首,被他看得不才、不美,無可欣慕,不更益其惱怒乎?我拿定他是個色厲而內荏之人,
故敢直見之而不畏。”賈姨聽了,不勝歡喜道:“我也做過了半生妓女,進門訣,枕蓆
上的訣,啓發人錢鈔的訣,倒也頗多,從不知妓女中,還有這許多竅脈。怪不得甥女享
此大名。原來還有這個祕訣。”蘇小小笑道:“有何祕訣?大都人情如此耳。”
    自有孟觀察這番舉動,遠近傳聞蘇小小不獨美貌,兼有應變之才,聲名一發重了。
然蘇小小卻暗暗自思道:“我做了數年妓女,寶貴繁華無不盡享,風流滋味無不遍嘗,
從不曾受人一毫輕賤,亦可謂僥天之倖了。須乘此車馬未稀,早尋個桃源歸去,斷不可
流落爐頭,償王孫之債。”主意定了,遂厭厭託病,淡淡辭人,或戒飲於繡佛之前,或
遁跡於神龍之尾。蜂蝶原忙,而花枝業不知處,樓臺自在,而歌舞悄不聞聲。此雖人事
看明,巧於迴避,誰知天心自在,樂於成全。
    忽一日,小小偶同了一個知己朋友,看荷花回來,受了些暑熱之氣;到夜來又貪涼,
坐在露臺,此時是七月半後,已交秋風冷,不期坐久,又冒了些風寒,染成一病,臥牀
不起。
    醫生來看,都說是內感,多凶少吉。誰知小小,父母久無,親戚雖有,卻也久疏,
惟有賈姨娘往來親密,見小小病體十分沉重,甚是着急,因含着眼淚,說道:“你點點
年紀,享了這等大名,正好嘲風弄月的,快活受用,奈何天之不仁,降此重疾!”小小
道:“姨娘不要錯怪了天,此非天之不仁,正是天仁,而周全我處。你想甥女一個女子,
朝夕與鴻儒巨卿,詼諧談笑,得此大名者,不過恃此少年之顏色耳。須知顏色,妙在青
春。一過了青春,便漸漸要衰敗,爲人厭棄。人一厭棄,則並從前之芳名掃地矣。若說
此時,眉尚可畫,鬢尚堪掠,我想縱青黛有靈,亦不過再五年十年,止矣。而五年十年,
無非轉眼。何如乘此香溫溫,甜蜜蜜,垂涎刮目之時,借風露天寒,萎芳香於一旦,假
巫山雲夢,謝塵世於片時,使灼灼紅顏,不至出白頭之醜,累累黃土,尚動人青鬢之思。
失者片時,得者千古,真不大爲得計乎?姨娘當爲甥女歡喜,不當爲甥女悲傷。”賈姨
道:“說是這等說,算便是這等算,但人身難得,就是飢寒迫切,還要苟延性命,何況
你錦繡叢中之人,一旦棄損,怎生割捨?你還須保重。”小小似聽不聽,略不再言。
    賈姨過了一日,見他沉重,又因問道:“你交廣情多,不知可有甚末了,要倩人致
意否?就是後事,從豐從儉,亦望示知。”小小聽了,勉強道:“交,乃浮雲也,情,
猶流水也,隨有隨無,忽生忽滅,有何不了,致意於人?至於蓋棺以後,我已物化形消,
於豐儉何有?悉聽人情可也。但生於西泠,死於西泠,埋骨於西泠,庶不負我蘇小小山
水之癖。”說罷,意奄然而逝。賈姨痛哭了一場。此時衣衾棺榔,已預備端正,遂收殮
了,停於中堂。賈姨見小小積下許多銀錢,欲要在他面上多用些,又恐妓家無靠,惹人
是非,故退退縮縮,不敢舉行。
    忽一日,三四個青衣差人飛馬來問道:“蘇姑娘在家麼?
    若在家,可少留半日。若出門,可速速請回,我們滑州刺史鮑相公,立刻就要來回
拜。”賈姨聽見,不禁哭了出來道:
    “姑娘在是在家,只可恨死了,不能接待。若是這鮑相公要追歡買笑,就煩尊駕稟
聲,不消來了。”差人聽說,都吃驚道:
    “聞說蘇姑娘只好二十餘歲,爲何就死了?果是真麼?”賈姨道:“現停樞在堂,
如何假得。”差人沒法,只得飛馬去了。
    不多時,早望見那鮑刺史,換了白衣白冠,轎也不乘,直走馬而來。到了西泠橋邊,
便跳下馬來,步行到門,竟嗚嗚咽咽的,哭了進來。及到樞前,不禁撫棺大慟道:“蘇
芳卿耶,你是個千秋具慧眼,有血性的奇女子!既知我鮑仁是個英雄,慨然贈我百金去
求功名,怎麼就不待我鮑仁,功名成就,來謝知己,竟辭世而去耶?芳卿既去,卻叫我
鮑仁,這一腔知己之感,向誰去說?豈不痛哉!”哭罷,思量了半晌,忽又大慟起來,
道:“這一段知己之感,還說是我鮑仁的私情。就以公論:天既生芳卿這般如花之貌,
詠雪之才,縱才貌太美,犯了陰陽之忌,也須念生芳之難,略略寬假其年,奈何花才吐
蕊,月尚垂釣,竟一旦奪之耶?蒼天耶,何不仁之至此耶!”
    直哭得聲息都無。
    賈姨此時已問明侍兒,知是小小贈金之人,因在旁勸解道:“相公貴人,不要爲亡
甥女些小事,痛傷了貴體。”鮑刺史道:“媽媽,你不知道,人之相知,貴乎知心。他
小小一女子,在貧賤時能知我心,慨然相贈,我堂堂男子,既富且貴,反因來遲,不能
少申一報,非負心是何?日後冥中相見,豈不愧死!”賈姨道:“相公既有此不忘之情,
要報亡甥女也還容易。”鮑刺史道:“他已玉碎香消,怎能相報?”賈姨道:
    “亡甥女繁華了一生,今寂寂孤魂,停棺於此,尚不知葬於何處,殊屬傷心。相公
若能擇西泠三尺土,爲亡甥女埋骨,使其繁華於始,而又能繁華於終,則亡甥女,九泉
有知,定當感激深厚。”鮑刺史聽了,方纔大喜道:“媽媽此言,甚是有理。”遂叫堪
興,在西泠橋側擇了一塊吉地,又叫匠人,興工動土,造成一座墳墓,又自出名發帖,
邀請合郡鄉紳士大夫,都來爲蘇小小開喪出殯。衆人見鮑刺史有此義舉,誰敢不來,一
時的祭禮盈庭。
    到那下葬之日,夾道而觀者,人山人海。鮑刺史仍白衣白冠,親送蘇小小之軀,葬
於西泠墳墓之內,立一石碑,上題曰:“錢塘蘇小小之墓”。又爲他置下祭田,爲賈姨
守墓之費,臨行復又哭奠一場,然後辭去。
    有此一段佳話,故蘇小小之芳名,至今與西湖並傳不朽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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