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青春,寫給軍樂團。

題材:魔幻現實主義小說
自述:其實我寫的不是故事,也不是舊事,而是內心深處的一種感受罷了。
我不知道我的創作是帶有先鋒色彩,還是尋根色彩。其實我從未想過要去當什麼狗屁作家,只不過是用零碎時間隨便寫點,寫給自己玩兒罷了。就像魯迅說的:一個人做到只剩了回憶的時候,生涯大概總要算是無聊了罷,但有時竟會連回憶也沒有。
我喜歡魔幻現實主義,喜歡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莫言的《紅高粱家族》,也喜歡《紅樓夢》,喜歡從古典小說中去掌握一些遣詞造句的手段。我不知道你們是否喜歡,如果不喜歡,閱讀下面的文字無疑是一種煎熬。如果喜歡的話,別忘了感謝我,因爲我給你們帶來了一場免費的能勾起你們自己過往的語言狂歡。
我寫出來的軍樂團可能和大家記憶裏的不太一樣,甚至你們會感覺有點離譜搞怪,沒錯,這就是文學。人生的真實,說到底是心靈的真實,而文學就是不斷靠近心靈世界裏的真實。
我喜歡寫作的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感到生命短暫,時光易老,常常爲人世間的變幻莫測痛苦不已。只好不斷去寫作,讓抓不住的過往雲煙永遠定格在我的文字裏。
一,在那遙遠的地方
〔1〕聯歡會羣英獻藝,大鬧劇老馬救場。
“大家好,我是小號聲部的蔣知音。今天很榮幸給大家彈奏表演一段秋日私語鋼琴曲。謝謝。”這是我在大學生軍樂團迎新聯歡晚會上的發言。一年以後,當我以技術部長的身份第一次站在下一屆新學員們面前講話時,我的腦海中依舊不由自主地閃現出這次褲管因全身過度緊張而不停顫動,嗓子似乎卡了魚刺一般險些將私底下背熟了的兩句話表達不清楚的糟糕發言。鋪着深綠色塑膠地板的地面反射着白亮的燈光,一圈一圈的白色光暈規規矩矩分佈在那個容納了近三百來人的地下室內。樂團那架平日裏靠牆擺着的黑色鋼琴已被挪到舞臺中間,黑白交替的琴鍵上流光溢彩。我緩步走到琴前坐下後,內心才平靜如水。隨着十指的就位,流水般的樂曲在琴錘擊打下的琴絃上歡快流淌,叩響了滿座兩百餘名學弟的心房,撥動了在場的近百名學長的心絃。嗑瓜子的學弟豎起了耳朵,剛纔還在拐角竊竊私語的兩個女孩子也仰起了臉。辦公室裏正在商議訓練工作的三名技術部長停止了交談,其中一個將目光從《在那遙遠的地方》的曲譜上移開,走了出來。休息室內因籌備了一天,正打算躺倒略略小憩一會兒的管理部長管子禁不住誘惑拉開門出來了。團長黃田背靠椅子,用兩隻手指在圓滾滾的肚子上點着節奏。所有人都沉浸在這流暢悅耳的琴聲中,神魂遨遊在音樂王國的曼妙天堂內,如癡如醉。一曲終了,餘音繞樑,大家恍惚了片刻,獻上了一層高過一層的掌聲和吶喊聲。那來自單簧管聲部的女主持人王雪玉進行了簡潔的敘述以後,下一個節目上場了。表演者正是單簧管聲部我目前唯一認識的一個學員——我的發小,黃迪。另一個吉他手自稱馮意,來自打擊樂聲部。黃迪頭戴桔色的繫着蝴蝶結的禮帽,身着×××的西裝,打着粉紅色的領帶,足蹬血紅色的大皮鞋,面露喜色近乎得意忘形,雍容閒雅彷彿有鳳來儀。面容清秀的馮意頭戴麥草編的×××圓草帽,一身灰色的套裝,腳上套一雙黑布鞋子,手撫着他那飽經滄桑的褪了色的說黃不黃、說紅不紅的好似發白的古老而孤獨的流露着重重憂鬱的桃花心木吉他。沒有人知道這風格迥異的打扮,這對比鮮明強烈的裝束是出於舞臺效果的需要,還是出於對觀衆視覺衝擊的必要,也沒有人知道這着裝設計出自何人的奇思妙想,或許只是他二人一時的心血來潮。總之,二人一上場,尖叫和驚呼便不可遏制地爆發了。席間一個身材嬌小的姑娘那貌似不符合她的身體能爆發出的尖叫聲當場震的左邊和前面的男生一陣耳鳴頭疼,兩人幾乎同時額前一皺,生出三道不深不淺的鴻溝,一直延伸到鬢角。隨即一個接一個一頭栽倒在桌子上,像魚兒擱淺在沙灘上一般口吐泡泡。好在這二人再次頑強支撐着起來時,紛紛自稱原因竟是剛纔一大杯碳酸飲料喝得太猛所致。那捂着嘴羞紅了臉的姑娘也就慢慢垂下了手。這姑娘是打擊樂聲部的,姓秦名如玉,除了小鼓打得一般,胸部平平以外,再沒有其他半點缺點。因而沒過多久,追求她的人還是如潮水般涌來,險些淹沒了嬌小玲瓏的秦如玉同學。黃迪和馮意隨即獻上一首流行歌曲,大家紛紛打開手機上的燈光,高舉手臂跟着節奏搖擺不停,癡醉到了彷彿眼前看到的就是那些傳說中的天王巨星一樣。之後由剛剛邁入成年人行列的秦家玉學員帶來了一段配着婉轉琵琶聲的優雅舞蹈,那舞姿飄若夢蝶,伴着她黃鶯低聲輕鳴般的吟唱。那舞姿不似這個世間所有,那吟唱彷彿是月中嫦娥在玉樹下的傾訴。她那大大的明亮眼睛;她那小小的可愛鼻子;她那薄薄的紅潤嬌脣;她那尖尖的迷人下巴;她那令人迷醉的甜甜微笑……她一切的一切,引得當晚天空中高懸的星星也安奈不住,閃爍的羣星從四面八方的高邈天空齊聚飛來,紛紛靠向地下室高牆上部的一排排窗前。一顆顆星星你推我搡,如迎風招展的花朵般簇擁堆疊,它們望着窗內,發出亙古未有的,將來也不會再有的悽楚光芒。人們驚訝於這舞姿、這體態、這眼眸、這微笑,到了驚歎乃至驚愕的誇張地步,最後因爲無人能懂,也只能驚奇大讚特贊。儘管如此,人們對她的能歌善舞和超凡脫俗還是有了一個初步的瞭解。恰在此時,團長黃田果斷起身,以他的遠見卓識稱讚道:“秦舞!就是古時候秦國的舞。”大家似乎才恍然大悟,又加讚賞。然而,後來團長自己在聚餐的酒桌上承認他當時就是隨口那麼一說,其實他自己也從未見過,也從未弄清楚過那到底是什麼舞。而他宣稱的依據僅僅是秦家玉同學來自秦州,秦始皇的老家,也就是後來的天水市。接着是以長笛聲部曲思思學員爲代表的十幾人帶來的流行舞蹈表演,看得人眼花繚亂,心醉神迷。尤其領舞者曲思思那不可思議的美豔容貌簡直到了另所有男人沉淪,另所有女人嫉妒的田地。那雪白細膩的皮膚如羊脂,那皓月般皎潔而又光滑柔軟的手臂似暖玉,以及舉手投足之間,引發的幾乎令人窒息的強烈感官衝擊,使得男性居多的人羣整體齊刷刷表現出一副從未見過大海的人看到驚濤駭浪拍碎巨石時纔有的驚奇而又恐懼的木然呆傻的表情。在那大尺度的舞姿下,人們看到她驚人的胸脯在緊身而又彈性十足的黑色上衣內呼呼彈跳,人們看到她高高翹起的臀部在黑色百褶裙裏的黑色絲襪內微微顫動……種種跡象都表明,曲思思就是比那首古老歌謠中所描繪的,比那來自遙遠地方的好姑娘更好的好姑娘了。這一點毋庸置疑,因爲很快就會得到證實:有個狂熱的追求者集結了吉他社最出色的十二人,排列成了一個心型隊列,在一個星期天的晚上,頂着寒風,立在塗着熒光粉飄揚着她亮閃閃的名字的氣球下,站在操場靠近她公寓樓的那一側,仰着臉,整整唱了一個小時的悠遠情歌……
爲了這次聯歡晚會,大一學弟們自九月底入團不久就開始準備,一直到了今天,整整兩個多月。大二的學長們也足足準備了半個月,盡心挑選曲子,細心演練,力求盡善盡美。就在十分鐘前,晚會一開始時便獻上了足足十分鐘的精彩演奏。學員們紛紛喟嘆學長們的演奏水平,也下定了超越他們的決心。事實上,一年以後,也的確做到了,儘管那時候已經有一半的學員退團了。晚會進行到一半時,節目表演暫時終止,爲了讓大家緩一緩腦子,免得審美疲勞,便開始了有獎問答互動小遊戲。沒有人預料到本來是助興的互動小遊戲竟然演繹成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大鬧劇,以至於節目演出就此打住,晚會草草收場,衆人不歡而散。半個月前,宣傳部長下達了大一學員準備晚會小禮物的任務。要求簡單至極,僅僅是讓每位學員都準備一份廉價易得的小禮物,並建議包裝裏面寫上自己的姓名,聯繫方式和自己對這個有緣收到小禮物的學員想說的話之類的。所有人都老老實實準備了,並早在一個星期前就放在辦公室的一個大紙箱子裏。團長黃田接過話筒,講述遊戲規則。裝滿禮物的大箱子就在這時被擡了過來,放在了貼着聯歡晚會標語的白牆前面。然而,不知怎麼的,在他散發了兩三個小禮物以後,人羣居然騷動起來,出現了哄搶的局面。事後有人聲稱團長口令不清晰,以至於有人誤判了他的意思,也有人認爲是學員們自己根本沒有搞清楚遊戲規則。是什麼原因已不在重要,重要的是大家蜂擁而上,呼吼聲一片,黃田團長渾厚的聲音和肥碩的身軀隨即被淹沒在人潮中。當黃田團長反應過來時,那面不堪重負的牆壁已經在羣狼進食般的推搡中搖搖欲倒。人羣呼號着,將那脆弱的大紙箱子撕成碎片,化爲粉末,踩在鞋底的花紋裏。無數雙冰涼的手,如鷹爪對付草原上嚇破了膽的兔子一般的速度和力量,狂抓那些驚恐萬分的小禮物。擠進前面已經拿到禮物還要再拿的心花怒放;好不容易從側面迂迴過去搶了一個卻發現另一半被另一隻手緊抓着的焦慮無奈;後面如狼似虎使勁往死裏衝鋒陷陣的慷慨激昂;遲疑了一會兒,才搞清楚什麼情況,繼續往裏瘋狂衝殺的前仆後繼。各色神態和體態與一盞盞吊燈的白光一起投影在綠色的地面上。那張牙舞爪的燈影在地面上不斷扭曲、閃爍變化,美妙至極。情急之下,忍無可忍的黃田團長確信撕破嗓門大聲喊停已經完全失去了本對人而言應有的作用之後,丟下話筒,飛步上去,一把將就近那個人高馬大往裏鑽騰最厲害的學弟拉住了。這人正是黃迪不假。黃迪以爲是後面同一屆的學員在拉他,也顧不得細細瞧清楚是誰,忙亂中藉着瞬間攻心而來的滾滾怒氣,狠狠就是一拳搗了過去。黃田團長當即捂着半邊臉潰退到了一旁。他完全沒有料到竟然有人膽敢對他下這麼重的手,完全沒有。那時候大部分新團員他都不認識,或者說他記在腦子的名字和實際的人匹配不上,但這一拳至少讓他就此從其他大個子學員中區分出黃迪了。身如瘦猴,膚色黝黑,身高約摸只有一米六的管子不知從哪兒溜了出來。
“停!停——!停停停!停——”管子極力呼吼,聲聲尖厲,嘶叫如狗,但無人理會。連日來的籌備和繁亂的管理工作,使他看上去頹唐不堪。儘管拼盡全力,但他的聲音比於黃田的聲音來,猶如蚊子與大象比嚎叫。所以他那一連串宛若樂符般有節奏,拼死憋出來的節奏型根本沒有被任何人注意到。黃田看到牆在猛烈搖晃,掛在牆上的一行大學生軍樂團的榮譽證書跳跳蹦蹦顯出一副下半秒就要砸下去的樣子。黃田團長嘴裏默唸完了完了,但心裏還期盼着奇蹟發生,同時還準備再次衝上去拉人。
“瘋咾嘛!”一個完美異常的前十六後八節奏型震動了整個地下室,人們感受到頭頂的牆皮被這聲音震落,通風管道在顫動,就像不久後的一個星期天的晚上訓練時刻,一個大抱號和兩個太陽號同時轟鳴時引發的情形一模一樣。這聲音彷彿是一隻會講話的熊在咆哮,而完全不可能是一個人在怒吼。人羣突然不動了,呆若石像。喧鬧的場面彷彿瞬間被速凍,就像活蹦亂跳的魚一下被速凍了一般無二。只有那聲音的餘波還在空氣中震盪,衝擊着所有人的耳膜。這聲音的主人手持話筒,巍然屹立在衆人身後,他無比高大、無比威嚴、無比挺拔。吐完那三個字後他保持着沉默,靜靜注視着眼睛的景象,如塑像一般。他就是比黃迪那頭公牛還要健壯如牛的另一位管理部長,來自長號聲部的老馬部長。老馬老馬、壯如野馬、掌厚似熊,古銅色的皮膚,堅毅的神情,一張俊臉上鼻孔生煙,兩道劍眉下怒目圓睜。學員們緩過神來,如被暴雨打懵了的雞仔兒,一個個面面相覷,不知所措。管子部長爬上一張桌子,高高站着。他一手拿話筒,一手拿眼鏡,咧嘴道:“媽媽呀,就沒見過你們這樣的!”
學員們緩緩挪步,逐漸散開,各回座位前,卻無人敢落座。“哎呀,大學生軍樂團成立66年以來,第一次碰上你們這樣的人。”團長黃田一邊擦鼻血,一邊補充了一句。事實上,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徹底明白,眼前這幫人,不僅玩得瘋,也愛得瘋。
憤怒的老馬撕毀了牆上所有和聯歡晚會有關的紙張和字眼,拽掉了四周各處他和管子等人掛了一早上的氣球和綵帶,邁步進入休息室,再也沒有出來。喜慶歡樂的氣氛頓時煙消雲散,富麗堂皇的舞臺不復存在,紅粉佳人黯然失色,靚男倩女不知所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肅然,一片狼藉,是垂頭喪氣的一羣散兵遊勇略顯疲倦的惶恐眼神。管子停下他雞叫似的責難,跳下桌子,將話筒給了黃田,也回休息室去了。黃田團長讓大家入座,然後開始了他長達半個小時,苦口婆心地勸導。他繼承了以往歷屆最高領導人的平易近人,又用他特有的語言風格實事求是地指出,一旦那面貨架背面釘了一塊板的牆倒塌,那麼牆裏面架上那二十七八支小號將摔成一堆歪歪扭扭的廢銅管,並連帶着砸掉架下的數面小軍鼓。更爲嚴重的是,很可能會造成多人流血受傷的事故。大家聽了不免心驚膽戰,但事已至此,又都暗暗慶幸沒有發生什麼大事故。之後黃田讓全體解散回去休息,沒有拿到禮物的排隊上來拿了禮物回。大家紛紛排隊挪步,沒有搶到的撿了一個,多拿了的又自覺放回去了。
於是,十一月第三個星期六晚上的迎新聯歡晚會就這樣成爲了第某屆大學生軍樂團全體團員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在一片唉聲嘆氣中早早結束了。對於這件事,日後學員們將其視爲自己大學生軍樂團生涯的最大恥辱而不在有人提及。唯有黃迪忐忑不安,一個月後,也就是在他第一次和蔣知音同塌而眠那會兒,終於忍不住內心積存已久的壓抑訴說道:“唉,我打了團長一拳。”而蔣知音僅僅是樂呵呵地評價他說:“這事像你的風格。”說完拍拍他的肩膀坐在牀上,哼起了《美麗的鮮花在開放》一曲的小號分譜。
〔2〕拆禮物各有憂愁,演合奏各有感傷。
大學生軍樂團設在東校區標誌性建築鴻蒙樓負一層西側一角。其前身爲校管樂隊,成員僅限於東校區各院。後來一不小心發展壯大,引進了一大批新式西洋管樂器,購進了白藍兩色款式的軍裝,開始在全校區範圍內全面納新招人,並正式確定了現在的名字。樂團演奏的曲目長度不一,種類繁多:有軍樂,有地方民歌,有外國金曲。傳至黃田那一屆時總曲目一共36首,但歷屆技術部仍在革故鼎新,不斷加入新的曲目。我們這一屆,來自薩克斯聲部的毛博就是個狂熱而激進的革新派代表人物,他後來與我共事,同爲技術部長。他的狂熱超越了以往歷屆的技術部長,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新境界。他用他包含激情的語調,含情脈脈的嗓音,說服了時任團長的黃迪和一個管理部長,從而以三票通過兩票反對的絕對優勢,開始訓練那不可能練成功的新曲子——西遊記的片頭曲《雲宮迅音》。來自中音號聲部的管理部長姚龍,也就是那個即興演奏時總是抱着次中音號三搖四擺,彷彿哄小孩子睡覺般儼然深深陷入一種常人難以理解的境界的姚三皮部長。他的吹號姿勢在相當一段時間內都成了女生宿舍裏的熱點話題:說他抱着是個小金童;說他一定是個好男人;說他結實又健壯;說他嗓門大卻又很溫和;說他將來一定是個好爸爸……姚龍部長大腦門,圓眼睛,眉毛又短又粗。他酒量驚人,猜拳術更是高絕,早已不能用技壓羣雄來形容,而是到了出神入化,神鬼莫測的一枝獨秀的奇境。人稱他:酒中仙,萬杯不倒杜康愁;酒中鬼,蘭州市上酒家跪;酒中癡,黃河浪上翻肚皮。全團第一次聚餐時,他還深藏不露,第二次時便原形畢露,喝到盡興,三拍肚皮而三兩盡。那情形,當時嚇壞了衆人,後來大家習慣了,便送外號:三皮!在那段日子裏,三皮部長最受毛博狂熱的感染,以前所未有熱情投入工作,全心全意輔助毛博不提。而我和另一個來自圓號的管理部長張龍則冷眼旁觀,不干擾,也不參與。果然他們三人失敗了,懷着對毛博的同情,也有感於他的奮不顧身和鞠躬盡瘁,我和張龍改變了態度,最終在我們五人的共同努力和全團兄弟姐妹們的齊心協力下,成功引進了兩首曲子,到了我們這一屆也退團換屆之時,軍樂團總曲目增加到了38首。
徐飛燕學姐輕盈的步伐踏上了操場,她堅持着自己每晚必跑五公里的原則,她熱情洋溢,就像她演奏的薩克斯一樣。什麼性情的人演奏什麼性情的樂器,這話一點不假。她活潑,她奔放,她信心滿滿正能量,她火熱潑辣樹一幟。樂團的雙燕姐妹花,學院的體壇女健將。和她並稱雙燕的另一花叫程飛燕,是圓號聲部的聲部長。程飛燕學姐也是個高挑長腿的大美人兒,愛剪短髮,最煩化妝,文靜卻喜歡敲架子鼓,嬌羞卻喜歡組團打遊戲。王者榮耀興起時,她是野區霸主,絕地求生風行時,她是吃雞女皇。倆人因爲同名的莫大緣分常常如影隨形,然而一巧再巧的美事還在發生,即這一屆打擊樂聲部又來了個名喚高飛燕的小學妹。大家都稱道:真是巧了、絕了、奇了,真真的奇巧絕了。
高飛燕自樂團出來,和曲思思,秦家玉結着伴,直直往沁芳公寓去了。三人在一樓超市買了些零食,乘電梯進了各自樓層。飛燕一入宿舍,和舍友們打了招呼,便迫不及待打開了聯歡晚會得的小禮物。但見因被大家粗暴對待而已經變形的精美小盒子裏靜靜躺着另一個小盒子,再細看裏面小盒子上的字樣,原來是一枚脣膏。拿出脣膏,那盒底寫着:某某學院某某班祁虎。飛燕見了這名字,便猜得這禮物的主人是男的,不由得心裏一陣欣喜,又是一陣緊張。她急忙打開手機,到軍樂團的羣裏去找祁虎這個名字,發現是長號聲部的。她想到長號聲部都是一羣高大威猛的帥小夥子,各個都是管理部長老馬一般的漢子,不由得臉上頓生了兩片不可言宣的紅霞,覺察到一陣火辣辣的燒灼感。祁虎?可惜她不認識祁虎,因爲每次點名時他們都坐在長號聲部前面,而她以前也沒有留心聽,於是便暗暗決定明天下午的晚訓一定要好好留意一番。這時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小禮物,也不知道被誰得了去了,至今也沒有人給她發個消息之類的。想着,又生了些許煩悶,拉開天藍色的窗簾走上陽臺,俯瞰十一層樓底下的操場上人影已不見了,操場周圍零星的燈杆在颼颼涼風中發出悽慘到一滅一亮的白光。飛燕知是時間應過二十三點了,便準備洗漱睡覺了。然而,她未能按時入眠。今晚有太多的人,註定難以入眠。失眠者包括大二的學長學姐,但更多的是大一的學弟學妹們。他們像過去的每一個失眠之夜一樣失眠,也像將來的每一個失眠之夜一般失眠。這是一種心有所待的失眠,每個人一生中,總不免有這麼幾次。或早或晚,或這或那,無一倖免。
小號聲部的周龍同學望着桌上高飛燕的小禮物——一個上了弦就能邊走便擊肚子前小軍鼓的熊造型小玩意兒。他完全不在意舍友們如何的熱聊那些關於美女們的話題,只是一遍又一遍越發上緊了小熊肚子裏的發條,讓那小熊飛奔着擊小軍鼓。當擊鼓小熊在桌上挪步的速度越來越慢,擊鼓的聲響漸漸沒有了,舉起的小鼓槌蠢蠢欲動卻又懸停下不去了,他就用手輕輕推它,助它一指之力,直到擊鼓小熊完全動彈不得了,便再次擰它屁股上用來上弦的尾巴,吱吱一陣,然後放在桌上,讓小熊繼續飛奔,發出由快到慢,由急到緩,由響到靜的一系列噔噔噔噔聲。他如此反覆,卻渾然不覺舍友們已睡下,最後還是舍長提醒他:“龍哥,你已經撥了一個小時了,還讓不讓大家安息了?”周龍這才意識到自己彷彿沉浸在了兒時戲弄上弦恐龍,用打屁股相威脅,逼迫它爬坡的回憶中。於是他不安地上了牀,心裏卻任然想着擊鼓小熊。儘管他尚未能意識到,但實際上是想着它曾經的主人——打擊樂聲部的高飛燕同學。周龍入樂團第一週就認識高飛燕了,他悄悄收藏了她的各種聯繫方式,只是一直沒有聯繫。這一晚,註定的一年一度的集體失眠夜。陷入同樣困惑的學員實在不乏其人,這對愛情的困惑和期待實際上包含了自古至今的所有人,延伸到了但凡有人跡的所有角落。
相比於高飛燕和周龍的愁苦,祁虎似乎就有點不走運了。他打開禮物盒,裏面是一個哨子。說到底,他本不在乎禮物究竟是什麼。關鍵是,他尋來尋去,翻前翻後,全方位鑑定,幾乎要把那壓扁的盒子拆了,也沒有見着半個字。他喃喃自語,心想這個禮物的主人也許是個男的呢。然而他自己的禮物也彷彿泥牛入海,沒了蹤跡。就算拿他禮物的是個大小夥子也沒關係嘛。但依然沒有人。哪怕是戳一戳他,哪怕是說他的禮物不夠好。但就是沒有人。沒有人,比有人更折磨人。他無法忍受這命運的嘲弄,因而掐滅了半截煙,狠狠往垃圾桶裏啐了一口,呸!關上陽臺門,栽在牀上發了一會呆,呼呼扯起了響亮的鼻鼾。
星期天晚上七點,老馬走出辦公室,站在空曠地下室的中央鋪着紅色地毯的講臺上,他拿起明×××講桌上的一本點名冊,一一抹除了新退團的兩個姓名,勾出了旁邊請假條上的三個姓名。這時他面前的圓凳子上已經悄悄坐好了一排手持金色小號的學員,他左手邊第三排的黑色靠椅上坐滿了長號的學員,他右手邊第二三排分別坐着中音號和薩克斯聲部的學員。老馬拿起講桌上的一截鐵棒,以極快的頻率敲擊一塊方形鐵板,發出響亮而又清脆的類似下課鈴聲的叮叮叮聲。他身後房間裏雜亂無章的清脆鳴叫隨即停止,學員們拉開一扇扇房門匆匆走了出來,宛若一支支箭從城牆上的瞭望口射出。長笛聲部的學員坐在了老馬右手邊的第一排椅子上,單簧管聲部的學員坐在了老馬左手邊的第一排椅子上,打擊樂聲部的學員坐在了長號之前,單簧管之後。圓號的同學坐在了小號的旁邊。大家紛紛坐好了,但大一的學弟們似乎各懷心事,眼神飄忽不定。我努力往右邊看,躲開眼前周龍大鼻子的阻擋,在一排單簧管人肩頭的空隙裏,發現了那尖尖的迷人下巴。我鬆了口氣,心裏踏實了許多。她坐在左數第四把椅子上。她坐在左數第四把椅子上。我心裏默唸了幾遍。我看到黃迪端端正正坐着,左手在上,右手在下,斜豎着將那黑黝黝反射着燈光的單簧管拿在胸前,彷彿正端着一杆亮閃閃的槍。他的眼睛直勾勾望着正前方,我順着黃迪的視線把臉轉向左邊。噢,那不就是昨晚那個跳熱舞的辣妹麼?看看她:面若春桃白裏透紅非羞似含羞;瞧瞧她:紅脣似火不抹脣膏勝似抹脣膏。她的坐姿高貴冷豔,她的坐姿風情萬種,她的坐姿全團最美,沒有之一。這坐姿,即便是一向淡定的老馬也無法做到視而不見。而她的胸衣裏藏着的似乎是兩個香瓜,而不是那什麼什麼。至於她交叉放在左側前方的美腿,簡直就是赤裸裸的罪惡誘惑。蔣知音不敢看了,低下了頭。
“點名!”
老馬低沉的聲音打斷了所有人的胡亂猜想。點名從小號聲部開始。學員答到要迅速有力,要如同人民解放軍一樣:響亮而不失底氣,清晰而不失乾脆,堅定而不失豪邁。若有人慢一秒,那就等着捱罵吧。於是,短促有力的“到!到!到!”成了接下來一分鐘內的主旋律。我答完到,習慣性觸碰了一下週龍,誰知他還是反應慢了。索性老馬只是瞪了他一眼,繼續埋頭點名。不過那刀子般寒光閃閃的眼神還是讓周龍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半內再不敢想着上弦的擊鼓小熊了。
“這兩天慢慢寬敞了,不擠了。”
老馬板着臉說。他似乎還要再接着說,但餘光瞥見技術部長王學龍在一旁等着,便沒有說什麼,一步跨下了講臺,走到長號聲部前面站着。
“訓練!先各聲部單獨訓練基本功,半小時後合曲子。”學龍部長沒有上講臺,就原地發號施令完,往單簧管房子前的空地上去了。那兒是中音號的根據地,得天獨厚的風水寶地。培訓樂理基礎時用過的小黑板就放在那裏,此刻上面抄着《在那遙遠的地方》那兩句經典簡譜。中音號的根據地正對着樂器室的門,樂器室四周是樂器架,中間空地上三張長方形大桌子拼成了一張更大的長方形桌子,桌上鋪着毛茸茸的綠毯子。打擊樂的學員們圍繞桌子站成一圈,拿着兩隻小鼓槌敲桌子訓練。姚龍伸長脖子往裏望了望,感到很好奇。事實上,他還有想看看那個一嗓子叫的他昏厥過去的女孩子的意思。王學龍走過來問:“譜子現在會唱了嗎?”他連連答早會了。長號就在原地訓練,薩克斯在講桌前訓練,長笛單簧管有專門的小房子訓練,圓號在服裝室訓練,大號被請進辦公室訓練。小號聲部往門口的空地走去,那兒放着一張乒乓球桌,球桌的側面靠牆立着一架電子琴,電子琴上方的牆上是大學生軍樂團機構圖,貼着各位學長學姐幹部們身着白色軍裝的側身紅底五寸大照片。黃田團長的颯爽英姿獨領風騷,左中右下方分別是管理部,技術部和宣傳部的部長,一共六位。再下面是管理委員,各聲部聲部長和宣傳委員。這佈局合理、整齊劃一、大方大氣的樹狀圖,正對着樂團門,佔據了整整一面牆一米五以上的四分之三的空間,使得大家一進門就能看到:這醒目的榮譽,高高在上;這惹眼的紅光,照耀四方;這奕奕的神采,獨博眼球。然而它還有一個長期被學弟學妹們關注而學長學姐們毫不在意的亮點,就是管子和老馬這兩位管理大將莊重大方的照片下面依然貼着管子和老馬。簡單粗暴,讓人無法接受。沒有人相信管子就叫管子,老馬就叫老馬的既成事實。但同樣沒有人敢問什麼,只是那好奇心驅使下的學員們私下裏小動作頻繁,似乎迸發出一種不明真理絕不罷休的科學家精神。也就是在這件事上,黃迪初顯他的領導才能。他聯合東西校區的好事者,冒着自己逃課被抓的風險,冒着被管子和老馬認出來的風險,潛伏進西區綜合樓666教室,和兩位大將一同上了一節對他們來說完全聽不懂又完全無關緊要的專業課——《化學反應工程與原理》第某章第某節:連續流動釜式反應器濃度分佈與返混。唯一的收穫就是探知了二人的姓名祕密,探知祕密的那一刻是金秋十月的最後一個禮拜的星期五下午十四時二十一分二十一秒。幾人從戴眼鏡的那位顫顫巍巍的老董教授的口中得知:管子不姓管,老馬非姓馬。前者寶號魯浩龍,後者尊名熊天馬。浩龍天馬,同班同寢。這一消息在學弟學妹們的私聊羣裏炸爆了屏,但他們隨即又深深陷入新的疑惑中:這二人爲什麼要隱姓埋名呢?
大一的十六名小號手對着乒乓球桌前的空地站好,聲部長把旁邊一把破木椅搬了過來,上面放着一截鐵棒和一塊鐵板。他拿起鐵棒敲出每秒一拍的拍子,穩穩敲了四下,看到十六名小號手腳尖踩出的節拍和他敲擊的一致,便開口道:“音階三遍一點Re,一、二、三、走!”三遍練習完後,大二其他旁邊站着聽音的學長拿起號又給他們演示不合適的音,一遍一遍又一遍。管子自始至終沒有來,因爲他跑到其他各個聲部關照工作去了。又一陣急促的鐵棒敲擊鐵板的聲音響起,各聲部圍繞樂團中央的講臺集結。秦如玉、高飛燕、秦家玉等一個個揹着小軍鼓從樂器室出來,進入了全團人的眼簾。高飛燕一擡頭,正好看見周龍用一道灼熱的目光盯着她。她感到那目光幾乎要把她融化了,就低下頭快步跟上秦如玉,然後轉身站在秦如玉身旁,望着眼前講桌前的王學龍,給了周龍一個美麗的背影。我看到秦家玉衝我這個方向看過來,慌忙把目光移到了技術部長頭頂的吊燈上。我感覺心裏像敲鼓一樣,感覺她好像發現我在盯着她,感覺一陣莫名其妙的羞澀。然而事實並非如此,蔣知音完全是多心又多疑了。秦家玉只是看了一眼整個小號聲部後面牆上的大標語:爭創一流大學生軍樂團。秦家玉是純粹把聯歡晚會上的互動小遊戲只當成互動小遊戲的一些人中的一個。她得到的禮物是一盒巧克力,裏面什麼字跡都沒有,就像她準備的小禮物也是一盒巧克力,裏面也同樣什麼字跡都沒有留下一樣。昨天晚上她打開禮物盒,暗暗慶幸送出去一盒巧克力又得了一盒巧克力。她津津有味地品嚐了兩塊兒,發現那味道和她常吃的相比,果然另有一番風味兒。於是,她刻意看了看是什麼牌子的,什麼名字,哪裏生產的,零售價是多少。比起那些睡不着的人,比起那些陷入情緒危機的人,秦家玉睡的香甜,睡的安穩,睡的踏踏實實。不僅如此,夜裏她還夢到自己在巧克力味蛋糕裏翻跟頭,快樂的像只撒潑打滾兒的小牛犢。
馮意把大軍鼓安置在技術部長右邊的木椅子上,他發現他後面正好是那個貌美如花的曲思思,她兩手斜豎着銀白色明晃晃的長笛,顯得更加漂亮美麗,動人心魄了。馮意便想在她面前好好展示一下自己,他用左手抓了下額前的劉海,挽起右手拿大鼓槌的手臂上的袖子。曲思思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做作,便拋給了他一個奇妙的眼神。高飛燕向右轉過臉看了看秦如玉,發現她的皮膚那麼白皙,簡直牛奶一樣。她又向左轉過臉看了看秦家玉,秦家玉也看了看她,露出一個機智的微笑。其實高飛燕僅僅是想用餘光確定一下身後那個紅髮男孩是否還在盯着她,但沒看到。
“上號!”
王學龍吼道。秦家玉看見高飛燕抖了一下,不由同情起她的膽小來。大二的學長們各自站在各自聲部學員的譜架子前,基本上每兩個譜架子之間就有一個大二的學長,唯有單簧管聲部特殊些,一個譜架子前就站着一個大二學長,幾乎把個全聲部大一學員圍了起來。一時間,以技術部長王學龍爲圓心,由密密麻麻的人圍成的大半圓一切準備就緒。
“下號!”大家紛紛將樂器移回準備姿態時的位置。
“《在那遙遠的地方》你們下去聽了沒?”
“聽了!”大家激情豪邁道。
“感覺怎麼樣?”
“好!”大家大聲說道。
“怎麼個好?”大家保持微笑。
王學龍見此情形,又以平和的語氣緩緩說道:“說說我個人的理解。《在那遙遠的地方》講述了一個草原上的愛情故事。全曲優美抒情,僅僅兩句,就流露出一種說不盡道不完的深沉眷戀,簡潔樸素的歌詞,更是在浪漫主義的情懷中浸透着生活氣息。高超的藝術手法和表現力使得這首曲子傳唱到了世界各地。現在,請想想你的心上人,她在遙遠的地方。帶上這種心情,來試着演奏這首曲子。好,今天我們來合奏這首曲子,學了這麼久了,終於到了第一次全團合奏的時刻。我們都很激動,也很期待。上號!”他環視半圈,手底下敲出兩秒一拍的拍子,學員們開始用腳尖跟這個節奏。此時地下室傳出融合着金屬撞擊聲的腳踩地的聲音,一下又一下,整齊又響亮:啪、啪、啪。
“一、二、三、走!”
仙樂響起,嘈嘈切切。學員們一面盯着五線譜子裏的古怪小蝌蚪和五線譜下的76543210,一面呼着氣、動着嘴、動着手。大家一致跳過吹不出來的音,偷偷躲過按錯的指法,小心避開敲錯的鼓點,迅速掩蓋拉錯的把位,努力跟上技術部長的節奏,一小節一小節往下演奏。儘管情景很像醉漢磕磕碰碰把家回,但是演奏者們任然熱情洋溢、信心充足。而那一絲不苟的神態足以令全體在場的大二學長們肅然起敬。王學龍部長感到一羣麻雀在頭頂盤旋,鳴叫。飛來飛去的麻雀越來越多、密密麻麻、嘰嘰喳喳,最後雙雙頭對頭撞死在他的頭頂上。鋪天蓋地的死麻雀從天而降,全部砸在他的頭上,埋葬了他身軀,使他感受到了被死屍活埋的不太美妙的滋味。他在麻雀羽翅間溫暖的絨毛裏艱難呼吸,那禽類動物身上特有的香氣混合着雞屎一樣的味道,憋到他胸口沉悶。他悄悄用左手解開了襯衣上的第二個鈕釦,右手依然不停地揮動着,堅實有力又可愛異常的黝黑小臂很有節奏地一上一下,敲出的拍子清脆響亮,其悅耳程度遠遠賽過了周圍各種樂器的紛亂轟鳴。這時,蚊子的哼哼聲,蒼蠅的嗡嗡聲,交替着進入他的右耳,使他感受到了曾經擁有的每一個夏日的白天和夜晚令人厭煩又不得不忍受的酷熱,而這酷熱更多的是來自內心深處而非自身周圍。與此同時,小孩的哇哇哭聲,大象的嗷嗷叫聲,聲聲灌入他的左耳。他的臉上浮現出苦澀的笑容,那就想是他那搖搖擺擺剛學着走路的小外甥在他上前準備餵飯時卻把尿撒在他的飯碗裏一樣。他感到眼前噼啪亂響,母親幹鍋炒豆子的情形歷歷在目。而那怪叫的小號,讓他以爲是慶陽鄉下玉米地水窪裏此起彼伏的蛙聲。他彷彿看見父親曾經開着的破爛三輪車:它冒着黑煙,咔咔咔響着,並朝着他開來,卻始終開不過來。王學龍部長以超出常人的耐力忍受着這一切,並頑強敲着穩定的拍子,始終如一。就在那通風管上的微塵也難以忍受,正要痛哭流涕,紛紛逃離時,這甜噪的轟鳴結束了。萬籟俱寂,大地回覆了往日的平靜;萬物生長,小鳥飛回了舊日的高枝。王學龍部長沉默一陣,說:“我敲一下你們就吹一個音,千萬不要急着往前趕,也不要往後拖。再來!”就這樣,反反覆覆十幾遍,全團總算是和在一個節奏上了。之後開始一個聲部一個聲部的單練,小號先開始。然而小號手們的表現非常糟糕。或許是因爲吹得有點久了,這些初學者感到嘴軟無力,有勁使不上。也或許是看到管子、老馬、團長等領導都圍着小號,難免又是緊張又是着急。總之,才吹了兩小節就亂了套:有的人吹不出音,只噗噗吹氣;有的人音高不對,冒出怪音來。全團學員聽到這古怪的音符,先是一陣懵,隨後便引發了接連不斷的笑聲。
“哈哈哈!”長號聲部的學員們的笑聲蓋過了小號聲部的樂聲。全體小號手隨即在未接到技術部長任何指令的情況下自行停止了演奏。
“長號的!是不是能的很!”熊天馬劍眉一橫,瞪着眼望着長號聲部。與此同時,只見他雙手撥開眼前的打擊樂,繞過單簧管膠皮座椅的阻擋,眨眼間已經移到了長號聲部的第一個學員前。
“啊?能的很!是不是能的很!”無人作答,一行人默默低着頭,傾聽着這雷鳴般的質問,海嘯般的呼嚎,山崩般的巨響。隨後一陣大軍鼓咆哮般的咚咚咚咚聲在地下室的上空散開。一個個高大的身影如一棵棵玉米杆一樣一個接一個前後搖晃。祁虎又高又瘦,是棵根基不太穩的玉米杆,因而未能抵禦住這陣迅猛的暴風,就在熊天馬從他身邊走向下一個目標的同時,他一屁股坐在身後的椅子上,和椅子一起往後滑了十幾釐米撞在後面起隔斷和裝飾作用的矮牆上才停住了。他趕緊站了起來,感覺那單薄的左胸肌上一圈圈酸爽像漣漪般向渾身四處散去。
“吹的什麼雞兒玩意兒!”管子呲着牙道。說完也給每個小號手胸前一拳頭。王學龍部長最不想看到的情景還是發生了。他懷着一種複雜的歉疚感,以一種近乎道歉的口吻輕聲道:“單簧管,上號!”單簧管的學員們用顫抖的指頭在那看不見的黑孔上摸索着,演奏出近似哀鳴般莊嚴又肅穆的樂章。那哇哇嗚嗚的錯亂音符在地下室的白亮吊燈下無處可藏,便順着地面流動到了燈光暗淡的牆角處,像一隻小貓那樣蜷縮成了一團。一直到第二天白天,地下室的燈都關着,它們這才緩緩消散,從牆頂部接近地面的一排排透光換氣的小窗飄散到外面的空氣中永遠消失了。康潤玉學姐看到眼前的馮一龍小學弟額頭上滾着汗珠,便抽出一張紙巾,幫他擦了擦汗。馮一龍頓時百感交集,覺得自己實在不值得康學姐如親姐姐那般對待自己。蔣知音看到單簧管聲部這待遇,不由心生羨慕:小號聲部怎麼沒有學姐啊?蒼天啊大地啊,難道我們就只配學長的一頓打?!
王學龍部長按亮了一旁的手機,發現已經到了訓練結束的時間,便無奈道:“剩下的聲部明天早上訓練。”然後看了看黃田,黃田又看了看熊天馬,熊天馬又看了看魯浩龍。幾個人兩秒的眼神交流下來,都表示沒什麼要說的,王學龍便繼續淡淡的說道:“號擦了回。”於是衆人散了。
“大二沒事的拿號,嗨一會兒!”魯浩龍提議道。他感覺心情很不好。一方面在於他麾下的追隨者不如去年現在的他們,他感到自己領着一幫殘兵敗將,打着一場勝率爲負2的仗。另一方面在於他失戀了。就在昨天晚上,陪伴他一路走來,歷經他都記不清了的分分合合,眼見着似乎已到了談婚論嫁的一步的女朋友上官紫玉告訴他,結束吧。他沒有說什麼,只感覺自己像一條忠實的黑狗,在失而復得,得而復失的愛情之路上伸長了舌頭,夾緊了尾巴,頑強爬行,卻還是難免總被無情的傷。他感到在這個無情的軍樂團,在這個可恥的軍樂團,癡情的人最該死,最可恨。不過他任然希望上官紫玉能在聽到這號召時走過來,就像她曾經走過來的那樣。然而上官紫玉進了長笛的房子,給自己的學弟學妹們吩咐了幾句話,看都沒看他一眼,就離開了。
黃田扛起他那金燦燦的太陽號首先走到重新恢復了空曠的地下室中央,站在了剛纔單簧管聲部學員站過的一小片地方上。
“老黃牛,你先起個頭!”學龍笑道。“來來來,走。”學龍左手拿着次中音號,右手給了他一個節奏。就在毛博剛剛踏出樂團門,正要沿着昏暗的樓道往一層上樓梯時,那美妙舒緩的音樂響起來了。他感到很好奇,因爲他猜不出這音樂是什麼樂器發出的。他本來想着出了樂團,像往常一樣,去沁芳公寓一樓餐廳喝一杯椰奶,吃一點甜餅。現在他遲疑了,和他一樣因爲遲疑而放慢腳步的還有張龍、馮一龍、曲思思等七八個東校區的學員。他們紛紛折了回去,重新隨便找了把椅子坐下,開始細細聆聽。
那低沉的樂聲緩慢、渾厚,彷彿陣陣雷聲從非常遙遠的地平線傳響而來。黃田沉浸在那如夢般遙遠而不可捉摸的午後,與程飛燕邂逅的那一刻,他分不清這是今生的相遇還是前世的重逢。這時一支長笛、兩支單簧管、一把薩克斯,加入了鳴奏。一道清亮的流水,一陣徐徐的清風,一輪紅日染透了半邊天。遠處地平線上一匹紅馬在走着,它用前蹄刨了一下草地,嘶叫了一聲。康潤玉吹着單簧管,看着學龍的眼睛,她知道,他知道。學龍右手略微一抖,老馬拉動長號加入演奏,他帶起了節奏。他的腦海中風獵獵、馬嘶嘶,那馬兒追着頭前飛舞的燕子,就這樣一起一直一飛一奔,消失在落日盡頭的原野上。過去他以爲是徐飛燕,現在他卻始終分不清那是他曾經見過的三隻中的哪一隻。
在這令人幻象迭生的合奏中,張龍和馮一龍回到了星期六晚上,張龍盯着那嗓音迷人的主持人——來自單簧管聲部的王雪玉學員不放,而馮一龍卻對那一嗓子尖叫吼暈了他的秦如玉着了魔。至於毛博,他看到王學龍部長身着燕尾服,手持指揮棒,額頭璀璨生輝,而他優雅的搖擺與輕柔的揮臂流露出君王般的風采。也就是在那一刻,毛博有了要成爲一名技術部長的遠大理想。他看到王學龍部長像只燕子般優雅的飛翔在這十幾人譜出的彩虹般色彩斑斕的五線譜上,而這五顏六色的線譜交織出的盡頭竟是愈來愈清晰的曲思思的花容月貌。
秦家玉和曲思思挽着手,坐在講臺後面不遠處重新靠牆放着的鋼琴前面的長凳上。前者似乎被這悠揚樂曲帶入了童話的爛漫花叢中翩翩起舞,像是飛起來了一樣。而後者卻無比清楚的看到:那面容清瘦的男人端坐在鋼琴前,白亮吊燈照亮下那蒼白的十指輕快的在黑白交替的琴鍵上跳着舞。那男人穿着黑色禮服,白色襯衣領上扎着黑色的蝴蝶結,額前油亮的烏髮隨着他那隨節奏晃動的身體時而飄起,時而落下。那男人彈罷,回頭看了看她,微笑着走過來,那微笑,那走姿,她一生難忘。那男人伸出戴銀戒指的手,想邀請她跳一支維也納華爾茲,她毫不遲疑的將手伸了過去,因爲那是她十幾年來日思夜想卻從未真正做過的事。
管子奏出高亢激昂的號聲,加入了合奏。那樂聲迸發出狂傲不羈的憤恨,無人能懂。那樂聲穿透地下室以上的所有樓層,化作青藏高原上最凌冽的寒風,橫掃東校區操場上嘈雜喧鬧的人羣,將所有人趕下了操場、趕回了宿舍、趕進了被窩。這呼嘯的寒風穿越了最遙遠的時空,到達格桑花盛開的廣袤大草原上。這狂野的寒風這才逐漸緩和,變作絲絲的清風,在茫茫的田野上,撫着似雪的羊羣,吹起美麗的卓瑪姑娘的髮梢,而她正揚起那細細的皮鞭,不斷輕輕打在這久違的男人身上……
2018-7-1——20 於杭州桐廬

對愛情,對生活,我一直沒有較爲清醒深刻的認識。
有人說,這是一個丟魂的時代,如何尋找靈魂,如何安放靈魂是我們共同探尋的時代精神問題。
我打算用未來兩年的時間去精心打造這個故事,力求它能成爲我的代表作。一方面這個故事裏有我心中最美的姑娘,更有一羣值得我去寫去尊敬去致敬的人。另一方面用此作總結一下我的青春時代。毫無疑問,我們所有人正處於自己人生的艱難轉折期——步入中年!以前總在期待長大、成年,以前總覺得時間過得太慢。而現在時時刻刻都覺得,一年一年,飛一樣過去了,和過一天一樣快!
後續情節就不和大家分享了,因爲我還沒有時間去寫,況且我寫東西還很慢,還有今天寫明天刪的惡習。
2018-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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