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

每年的九月份,單位都會組織一次志願者服務活動,一方面是爲了回報社會,貫徹落實社會主義精神;另一方面,也相當於一次變相春遊,同事們乘機放鬆一下心情,互相交流,一舉兩得。

今年的志願服務地點是山上的一家敬老院。由於有春遊的成份在裏面,所以領導每次選擇地點的時候,都會有意的選擇山清水秀的地方。敬老院在半山腰,這也就意味着當我們乘大巴到達山腳的時候,還得爬一段山路。

由於天氣炎熱,我們出發的比較早,到達山腳時,太陽纔剛從山上升起。那時候的太陽就像一個剛生下來的去殼雞蛋,紅紅的,散發着一絲絲熱氣,讓人感覺到一陣溫暖。通向敬老院的只有一條窄窄的山間小路,堪堪容兩個人並肩而行。小路沒有刻意修整過,經常會有雜草和野竹枝從兩側伸出來,阻擋大家順利前行。

也許是很少上山的緣故,除了少數幾個體力較差的女同事,大夥的興致都比較高。大概走了四十多分鐘,視野突然就開闊起來,原來我們已經到了敬老院的門口。敬老院一如我們想的那樣破舊,也是,如果有雄厚資金,誰會在半山腰開一家敬老院?空氣又溼,交通也不方便。

等到進入養老院,和院長說明了情況,大家便分散開,尋找各自的服務對象。服務並不複雜,不需要端茶倒水,或者伺候穿衣吃飯,這些自有護工去做。我們所要做的,只是陪老人家聊聊天,排遣排遣寂寞罷了。我對老人並無反感,卻也沒有太多的親切,於是我開始在院子裏面四處閒逛,像一個帶着任務的特工一樣,無聲的觀察着這些老人的神態和舉止言行,突然,一個奇怪的老人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那是一位坐在院子裏的竹椅上的老人,說他奇怪,是因爲他和院子裏的其他老人看起來格格不入。由於是上午且天朗氣清,其他老年人都三五成羣的坐在院子裏聊天,只有他坐在院子的角落裏,默默的讀着一本書。我忍不住走上前去,仔細的打量這位老人:他大概有七十歲了,滿頭銀髮,精神卻很好;他的頭髮梳得整整整齊,就像他身上的衣服一樣。養老院的人都穿着同樣的衣服,但是他的卻尤其乾淨。老人注意到了我正在看着他,便微笑着,伸出一隻手,指了一下旁邊的凳子。我坐了上去,和老人聊起了天。

我問老人以前是不是一位學者,他笑着搖了搖頭。他告訴我,他以前是一個在工廠上班的工人,連初中都沒有讀完,他的回答讓我驚訝極了!有一瞬間,我甚至懷疑他是不是在騙我。讀者朋友們,我敢保證,如果你們見到他,你們也一定會這麼想的!那似乎看透了世間一切的眼睛,那談吐中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博學,以及身上無時無刻不在散發着的濃濃的書卷氣息,都在暗示我,我眼前的這個人,是一個博覽全書且充滿智慧的老者。

老人看出了我的驚訝,他笑着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坐近一點,隨着和煦的陽光以及不知打哪兒吹來的一陣清風,老人向我敘述了他過去的故事:

我姓唐,在家裏兄弟們中排行第三,所以周圍的人都叫我唐三。我的爺爺是個農民,勤勤懇懇種了一輩子地,也沒有搞出什麼名堂。父親上過小學,畢業後就跟着工廠的一個老師傅後面坐了技工。這在現在不算什麼,可在那時候,父親的技工身份可是爲爺爺狠狠地漲了一回臉!那時候的職位講究父子接替,等到我初中畢業,父親就把他的技工身份傳給了我。然後又給我說了一門親事。那時候可不像你們現在這樣講究自由戀愛,以前的子女婚姻都是父母一手包辦的!說出來你可能都不相信,我在入洞房掀蓋頭之前,都不知道媳婦兒長啥樣!

婚後的生活也很平靜,不久,我們就有了一個兒子。兒子一天天長大,我們似乎也在慢慢變老,如果一直是這樣,我這一輩子也就平平淡淡過去了。可惜,命運就是這樣出人意料,在我四十歲的時候,我的一切,都被一張彩票改變了。

買彩票是我的一個習慣,我並不沉迷於此,也沒有一門心思指望一夜暴富,對我而言,他只是我的一個念想。但是那一天,它卻偏偏中了!五百萬!五百萬哪!那個時候,豬肉也纔不過一塊二一斤!我高興壞了,認爲這是上天對我的賞賜,雖然後來我發現,事實並非如此。

當我把錢領回來的時候,我發現我正面臨着一個巨大的難題:我該如何花掉這筆錢?聽起來很可笑吧,但事實就是如此。作爲一個窮了四十年的人,如何花掉這筆鉅款,讓我束手無策。這個時候,我的親戚朋友熱情的幫我解決了這個問題,他們紛紛找我借錢。那時我才發現,原來我有如此多的親戚和朋友。我當然會借給他們,因爲我沒有拒絕的理由,於是我的錢一下子少了一半。這時依然有朋友問我借錢,我雖然還有二百五十萬,而且我依然不知道要用它來做什麼,但是我覺得,我總該爲自己留一部分,於是我拒絕了他們。當然,我這樣做的後果,就是徹底失去了他們的友誼。於是我曾經的朋友開始說我的壞話,他們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污衊我,雖然我並沒有傷害他們——僅僅是因爲我沒有幫助他們,我就變成了他們最大的敵人。

令我驚訝的是,即便是受到我恩惠的人,也沒有站出來幫我澄清。直到後來我才知道,他們也把我當做了敵人,因爲我擁有的是如此之多,而給他們的又是如此之少。況且他們認爲,如果一個人得到了鉅款,那麼他應該平分給身邊的每一個人,儘管他們自己並不會這樣做,但這並不妨礙他們要求別人這樣做。如果一件事情與他們的利益無關,那麼他們就會變成高尚而又充滿愛心的人;如果一件事情能讓他們獲得利益,他們就會變成最狂熱的革命家;相反,如果一件事情觸犯了他們的利益,他們又會變成最堅定的保衛者。

所以當我還剩二百五十萬的時候,我發現我已經沒有了朋友,我變成了一個品德敗壞的人,一個聲名狼藉的傢伙。我的妻子忍受不了他的丈夫是這樣一個人,所以她決心要離開我。她本來並不相信那些話,但當她周圍的人都這樣說的時候,她又覺得這一切並非空穴來風。於是她離開了我,並且帶走了我的兒子,因爲在孩子眼中,我比他見過的所有壞人加起來都要壞。

我成了當地名聲最差的人,儘管我什麼都沒有做。這樣的結果讓我感到難受,同時又有些生氣,於是我決定收回我當初借出去的錢。很快的,我發現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爲他們覺得我是一個聲名狼藉的人,還錢給我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所以他們拒絕這樣做。在這個過程中,我很驚訝的發現,這並不是他們爲了不還錢而找到的藉口,而是他們真正的從心裏認定我道德敗壞。這讓我感到疑惑,畢竟我什麼都沒有做。直到後來我纔想明白,當他們散播一個謠言時,由於每個人對謠言的理解不同,謠言在傳播的過程中慢慢產生了變化,而當這個謠言重新傳到自己耳邊的時候,已經變成了另一個樣子,於是他們相信了自己的謠言,覺得此言非虛——畢竟這是別人說的,值得相信。

最終,我被趕出了那個地方,父親早已經因爲有這麼個品德敗壞的兒子而鬱鬱而終,所以我孤獨的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儘管我擁有二百五十萬的鉅款,但這並沒有帶給我什麼安全感。相反,我還要時刻的注意保護它,這讓我痛苦不堪。

就這樣,我度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那是我最痛苦的一段時光。我不敢花一分錢,生怕這會給我帶來意料不到的災禍。我每一天都過得提心吊膽,直到我來到了這裏。我將這二百五十萬作爲我的養老金,然後我就住在這裏,決心從書中找到這一切發生的原因。我將我的經歷告訴其他的老人,但是他們都不相信我,他們認爲我是個滿嘴謊話的騙子,儘管我有二百五十萬,而且沒有欺騙他們的理由。這時,我突然從他們身上發現了我的親戚朋友的影子,於是我離開了他們,開始從書上尋找道理。

"那麼,您現在找到了嗎?“我問到。

”很可惜,孩子,並沒有,書上說的話總是自相矛盾——這也正是我們覺得有道理的原因。“

最終,我離開了這位老人,我沒有辦法去幫助他,我很慚愧。同時,我對他的話半信半疑,這使我更加慚愧。於是我將這些話告訴了我的同事們,他們紛紛表示這是一個謊言,我信任他們,於是,它成了一個謊言。

一個有着兩百五十萬鉅款的滿嘴謊話的老騙子的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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