祕密(一)

初秋,瓢潑大雨,打在湖面濺起小小的水花和相互碰撞後消融的陣陣漣漪,湖的盡頭升起層層水霧,一幢木屋的輪廓若隱若現。木屋的窗前坐着一位滿頭銀髮的老人,他的身上蓋着一條棕色流蘇羊毛毯,身後的檯燈發出溫暖的光亮,鵝黃色的光影爬上老人臉龐,填滿了縱橫溝壑,老人忘情地看着窗外,水霧氤氳,遠處潑墨成山。

“張老,我們準好就緒,可以開始了。”一位年輕的姑娘小聲提醒老人,老人回過神來,報以歉意的微笑,坐正了身子,面對着鏡頭。

姑娘對着一旁的攝影師比了一個ok的手勢,調整了一下嗓音,婉婉開口說,“張老,首先我謹代表您的粉絲向您表達祝賀,《祕密》成功出版,銷量季度第一。這是您封筆十年之後的又一力作,十年前您封筆的態度可謂是堅決如鐵,我們一度以爲再也無法看到您的作品,粉絲們十分好奇是什麼原因讓您重新拿起了您的筆?”

老人惜字如金,真摯地對着鏡頭說:“執念。”

姑娘緊接着追問說:“《祕密》與您之前所有的作品風格都不一樣,男主因爲怪異的脾氣一次次地與自己深愛的人擦肩而過,有粉絲分析說,他的遭遇看似惋惜實則自己毫無遺憾,不知是否是對您自己生活的一種影射?或者說他的遭遇都是真的麼?”

“你覺得呢?”老人不動聲色地把問題又拋給了她。

“我說不好,可我覺得是真的,藝術來源於生活,只有真實存在的、發生過的才能寫的好嘛。”

老人仍然保持着和藹的微笑,對姑娘的回答不置可否。

姑娘又說,“在您的作品裏,男主最後在日記裏寫道自己是一個沒有任何祕密的人,寫完之後就從抽屜裏拿出槍自殺了。那您是否有隱藏了一輩子的祕密?”

老人的瞳孔微縮瞬間又恢復正常,食指指尖輕輕敲在座椅把手上,屋裏安靜地只有“咚咚”的擊打聲,另一隻手不停地搓着他的眉毛,似乎在努力回想。正當姑娘以爲自己問錯了問題導致冷場要打圓場的時候,老人突然張口,“有過,我還沒放下她。我想想,這個祕密藏在我心裏太久了,久到我現在已經不好意思說我沒放下她,覺得會被人說老不死的還這麼矯情。”

姑娘一下精神大振,彷彿是獵豹看到了獵物,這對她這樣一個初入新聞界的新人來說是不可多得的大新聞,一個家喻戶曉的作家的陳年舊事,還是感情八卦,一定可以賺足了眼球和流量。她聚精會神地聽着老人的敘述,手下的筆飛快的記錄着,生怕遺漏任何一個字,哪怕是一星半點的標點符號。

老人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顫巍巍地從抽屜裏拿出一疊發黃的手稿,上面密密麻麻地用鋼筆寫滿了字,老人膝下無子,卻表現得像一個老父親一般輕輕撫摸着那手稿,眼底涌出無盡的悵惘,一邊回憶一邊把他的祕密公佈於衆。

那是將秋夏未盡的武漢,暮色四合,最後一絲餘暉在高樓大廈的縫隙裏戀戀不捨地漸漸斂去,忙碌了一天的人們,紛紛從一個牢籠裏出來,一些人匆匆忙忙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如倦鳥歸林,走進又一個牢籠,還有一些人出了牢籠之後就與他們分道揚鑣,沿着長蛇般的東西高架一直走,走至沿江大道,那裏路邊種滿了石楠花,葉片在裹挾着高溫的和風中肆意地搖曳,手舞足蹈,宛若一場盛大的迎賓現場。天色漸暗,道路兩邊就悄然甦醒過來,燈紅酒綠,五光十色的霓虹燈讓人們迷失其中,卸下整日的疲憊,直奔整條街最大的夜店而去。

S.Muse夜店,是在武漢尋歡作樂,醉生夢死,紙醉金迷的好地方,這裏直通天堂,也直墜地獄。它在每一個寂寞的夜裏一口吞下無數男男女女,任憑他們在其中上演愛恨糾纏的戲份,冷眼不爲所動,只會貪婪地、從不停歇地吞下更多的人,汲取自己成長的養分,只是可憐那些愚蠢的人自以爲在S.Muse自己終不再被拘束在金絲籠裏,可以擊長空,殊不知那些虛無幻夢的夜晚的背後可能會有一個更大的牢籠等待着他們,在那裏一困就是一輩子。畢竟這命運之箭,刺的都是用情致疾的人,讓人生髮生強烈而又不可捉摸的劇變。

走進S.Muse,就與現實世界相隔絕,闖入視線的先是一長條吧檯,數位身着白色帶花前襟長袖襯衣、藍色繡邊西裝馬甲,扎黑色領結的調酒師站在其中,整齊劃一地把帶火的橡膠瓶旋轉着扔向天空,穩穩落入另一隻手,雙臂伸展,身體前傾,橡膠瓶沿着手臂與後背形成的平面從一頭滑向另一頭,一番技藝精湛的表演之後就調出了讓夜色沉醉的酒來,輕輕推出,送到張野和吳瀚的面前。

絢麗的燈光掃過酒杯,映出繽紛的色彩,震耳欲聾的音樂環繞着轟炸下來,張野有一點發暈,端起酒杯閉上眼喝了一口,喉結迅速上下滾動,狠狠地吞嚥下去,落進胃裏。真是辣啊,張野眉頭緊蹙,面露苦澀,忍住沒有吐出舌頭來。

吳瀚忽然伸手摟住張野的肩膀,差點把張野拉下轉椅,吳瀚湊近張野的耳朵大聲說,“兄弟,第一次來夜店別緊張,認真品。”現場瘋狂的呼喊聲和躁動的音樂太過吵鬧,只能用這種“耳鬢廝磨”的方式來溝通。吳瀚又用手拍拍張野的後背,像是前輩對後生的鼓勵。

張野下意識地點點頭,又一次小心翼翼地端起酒杯,皺着眉頭猶豫幾秒,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像是示威似的倒轉酒杯,對着吳瀚晃了晃。

吳瀚見狀大笑起來,對着張野豎起大拇指說,“厲害,不過你這豬八戒吃蟠桃的喝法也太粗暴了。”

張野忍着從口腔和鼻腔裏翻涌而上的酒氣,對着吳瀚叫到:“我說,我們一定要來這裏談嗎?”

“你可真是呆子,喝過酒還需要談麼?放心好了,我們這邊幫你聯繫新的編劇,等編劇把你的小說劇本化之後,自然有大老闆來投資,你的故事寫的那麼棒。你小子還真是運氣好,本子一眼就被我們老闆看中了,特意囑咐我多關照你一些。今天不談工作,就是帶你來見見世面。”吳瀚又替張野叫了一杯酒,抓起自己的酒杯伸向他,希望這清脆的碰杯可以碰碎他眼神裏的顧慮重重和優柔寡斷,這樣的場合放空自己纔對。

藍綠色的舞臺燈光又掃過他們那裏,清透酒體上明晃晃的浮光讓張野覺得自己聽到的一切並不真實,他從沒想過自己的運氣會這麼好,初次嘗試就獲得伯樂的青睞。此次武漢之行,距離他離開武漢已經兩年了,他研究生畢業之後不想離家太遠便在家鄉的省會找了一份所學專業相關的工作,工作雖說輕鬆,但也枯燥無趣,他業餘時間多用來整理自己大學期間的手稿,先試着參加了一些小說比賽,獲得了不錯的成績,就順勢將小說投到了幾家雜誌,賣得不少的稿費。隨着互聯網影視產業化盛行,網絡劇方興未艾,資本進來,一時間文改劇風頭無量,這個行業從不缺錢,只是缺好的作品。張野寫作圈的一些朋友,深耕小說多年,有幾部作品被版權商看中,立馬花重金買斷了版權,雖然他們的作品最終因爲其他原因沒有成功地拍攝成劇,但光從版權中就很賺了一筆。張野憑藉着敏銳的嗅覺覺得此中大有可爲,索性辭了工作,開始自己全新的創作。他不再像以前隨便寫寫,任由人物劇情自由發展,那樣的成果充其量算是拼湊起來的故事,他開始學習如何寫好出一部真正的小說,在參閱了大量諸如《小說的骨架》、《創造難忘的人物》、《小說創作基本技巧》這樣的工具書之後,他跌跌撞撞地完成了自己真正意義上的處女作。他自信自己的處女作保持了小說的平衡和連續性,避免了情節漏洞,人物性格保持連貫,鋪設線索前呼後應也處理得十分巧妙。他滿懷憧憬和期待地回到武漢,找到之前一直合作的一家出版公司,想要通過他們的資源把自己的作品推銷出去。吳瀚就是公司委派下來和他接洽此事的人,他人個子不高,留着寸頭,眼睛雖小但炯炯有神,給人一種精於世故的感覺。

正當吳瀚勾肩搭背和張野侃侃而談當前出版界和影視業的前景的時候,整個S.Muse突然安靜下來,燈光驟滅,只有壁燈泛着熒熒光亮,轉瞬舞池中央爆發出一陣騷亂,音樂和燈光也立刻恢復了正常。

張野順着熱烈的歡呼聲望去,人們自覺地在舞池中央空出一片地站成一圈,像是被行者悟空的金箍棒畫下的降魔圈隔在圈外。所有年輕的男女都瘋狂地扭動着自己的身體,高舉雙臂共同搖擺,一齊呼喊着同一個名字,張野只能模糊地分辨出是“什麼li”。狂熱的信徒在鼓譟的音樂裏越跳越野,舞臺邊緣的彩燈同時掉轉照向舞池中央,乾冰也適時噴出,一抹倩影拽着一根繩子從空中緩緩落下,腳尖輕輕觸地,旋即一個優雅的轉身,烏黑的長髮盤成一個結束在腦後,幾縷蓬鬆的頭髮在轉身中滑落下來。她的降臨就像是在人羣裏投進了一枚填滿興奮劑的炸彈,爆炸之後人人更加歡愉。張野癡癡望着眼前的景象,理科生的腦子裏浮現出鈉鉀投入水中產生的激烈反應,炸得腦袋一片空白。

吳瀚見怪不怪地在一旁說:“看樣子又到了曼莉的Show Time。”

張野愣了一下,回過神轉頭大聲問說:“你說她叫什麼名字?”

“曼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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