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朵雲

文/寶木笑

喬恩•柯恩寫了二十三年的故事,卻並未裹挾相應的野心。《哈利的祕密樹林》不是一本雄心勃勃的小說,即使裏面的想法確實新奇,但卻從未想過要讓讀過這本書的人拍案叫絕。它帶着淡淡的哀傷,穿過賓夕法尼亞茂密的樹林,想要與人相擁取暖。喬恩•柯恩的二十三年,其實在醞釀一種情緒,這種情緒需要時間的沉澱,需要歲月的撫摸。當它緩緩從文字間流過,小說只剩下一個媒介般的軀殼,人們其實在閱讀着自己的往事如煙。

哈利用書中的話說就是“住在安全的街道上一棟安全的房子裏,有着一份安全的工作”,他在林務局工作,朝九晚五的生活,美麗溫柔的妻子,中等規模的城鎮。就像很多人的當下,工作不忙不閒,生活不溫不火,心情好時,這是歲月靜好,心情差時,這是知足常樂。然而,一次意外改變了這一切,哈利和妻子貝絲走在去看電影的路上,就像以往無數次那樣。只是這次電影馬上就要開始了,所以妻子不由催促哈利要快點。如果人生就這樣繼續,哈利和妻子會捧着爆米花急匆匆坐到座位上,然後度過一個雖然不是激情四射,但一定溫和從容的夜晚。可是,哈利一定要去途中的便利店買一張彩票,如果當時妻子和他一起去了便利店,那麼哈利會在妻子的抱怨聲中一起趕到電影院。雖然也許遲到幾分鐘,但深愛着對方的兩個人也總是能默契地彼此一笑。人生有多少“如果”,就會有多少“可是”,哈利沒有讓妻子和他一起去,他讓妻子“在這兒等着”,拆遷吊車的加長臂突然坍塌,“一個鐵軌那樣長度的鋼樑從拆遷吊車上被甩了起來”,砸到了哈利妻子的身上……

阿曼達用書中的話說就是“她是個護士,同時也是一個哲學家”,“她頭腦清晰、堅強不屈、非常實際”,就像美國電影中常出現的小鎮玫瑰,在賓州縱貫南北的阿巴拉契亞山脈中出生,然後成長和綻放。古老而一望無際的阿巴拉契亞山脈將人擁抱進自己的懷抱,同時讓他們活得血性十足、光芒四射。正在病房值班的阿曼達被同事叫出病房,說有一個緊急的電話要找她。阿曼達從同事的神色上發現事情不對,但她依然是那個頭腦清晰而堅強的小鎮玫瑰。阿曼達甚至在心裏預設了無數道“防線”,是強壯的丈夫迪恩還是十歲的女兒奧麗安娜?應該是丈夫迪恩,因爲他的工作就是和伐木這樣危險的工作聯繫在一起。接下來的推理邏輯縝密:也許是他傷到手了,再嚴重些?也許是傷到腿了吧。人生有多少“也許”,就會有多少“其實”,其實阿曼達還是猜錯了,強壯的迪恩沒有外傷,他因爲腦部的血管瘤突然破裂,然後離開了她和女兒……

哈利和阿曼達彷彿是從人類性格的兩端走來。哈利也許就是我們眼中那種白開水式的“普通人”,他的人生乏善可陳,唯一的亮色就是娶到美麗溫柔的貝絲。阿曼達也許就是我們眼中那種伏特加式的“個別人”,雖然生活在深山中的小鎮,但她是小鎮的中心,是無數目光追逐的對象,唯一讓人覺得她“接了地氣”的事情,也許就是她嫁給了一身強壯肌肉的迪恩。愛人對於哈利和阿曼達而言,其實更像是一種人生的圓滿,讓她們被拉回活生生的生活。而這一切的基礎或者說是前提是,哈利和阿曼達都與自己的愛人有着極深的感情。

越是這樣,愛人的離世就越像是一次人生的粉碎。個人感覺,《哈利的祕密樹林》最精彩的部分,其實在全書的前四分之一處就出現了,後面的四分之三從作者筆力上講,更像是一種慣性的綿長,是一種情緒的餘韻。在前四分之一處,喬恩•柯恩將愛人離世後,哈利和阿曼達的生活狀態刻畫地極爲到位。在貝絲的葬禮上,哈利失態了,他木然地經歷着葬禮的流程,彷彿靈魂已經被抽離。在衆人的眼光中,他站起身來,重複着貝絲離開那一天他對貝絲說的那句話:“在這兒等着”,他眼前全部都是貝絲離開那天的影子,彷彿時間已經靜止在了那一天。葬禮後的生活是空寂而痛苦的,夜晚是煎熬的凌遲,白天是回憶的地獄,曾經的過往有多甜蜜,當下的靈魂就有多痛苦。

在這一點上,阿曼達貌似強悍的外表,依然無法拯救自己的傷心欲絕的靈魂。在愛人離世之痛面前,哈利的柔軟和阿曼達的堅硬都將毫無意義,最終剩下的都是心愴難復。小說中阿曼達部分最成功的是細節的刻畫,阿曼達的情殤帶着標準的美式味道:她可以在迪恩離開一年的時候,爲了紓解正常的慾望而物色“獵物”。然而,那內心最深處的傷,不會因爲肉體表面的歡而消逝。小說寫阿曼達不顧女兒奧利安娜的反對,扔掉了所有迪恩的東西。然而,她在迪恩離開一年的時候整理大冰櫃,當她從冰櫃最底層翻出一大袋子凍鹿肉,當她看到上面迪恩寫的日期,這位阿巴拉契亞山脈養育出的堅強玫瑰終於崩潰,“她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喘息”。

我們總是說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可是偏偏很多時候,身邊的那個人卻像是一朵雲,在我們毫無準備的時候飄然而逝。貝絲和迪恩都是突然離開的,哈利和阿曼達從來都沒有想過他們會離開自己。對於最親近的人,我們總是從未想過他們有一天會突然離開。我們在潛意識中不願去那樣想,我們不敢去猜沒有他們的日子,因爲,他們就是我們的命。2008年,一位網友在天涯論壇發佈了一則帖子:“我要回到1997年了,真是捨不得你們”,結果這樣一個簡單的帖子卻引爆了當時的網絡,無數網友留言,也看哭了無數人。

“請告訴97年的我,請在2000年時候,給外婆做一碗雞蛋甜湯,不要讓表弟去做,一定要自己親手做,不然沒機會了。”

“請告訴我的媽媽98年10月10日別起早去公園健身,就算一定要去,別走馬路左邊,一定一定。”

“記得告訴2003年的我,放假一定要回家,見奶奶最後一面。告訴奶奶我對不起她,我還沒有掙錢給她買小時候我答應給她的衣服,還有糖。”

“告訴我98年6月2日逃課去看望小姑姑,因爲過了那天就永遠都看不到了;告訴我00年起在大學裏對一個女同學要好一點兒,不要不耐煩,不要和她賭氣,因爲她04年要去天堂了。”

“請告訴97年的我,不要讓外婆一個人呆在家裏。放假回家不要跟外婆吵架,因爲那是最後一次我們的對話,好好愛我的外婆!”

《大魚海棠》裏有一句話:“我告訴你什麼事最可悲,你遇見一個人,犯了一個錯,你想彌補還清,到最後才發現,根本無力迴天。”走進哈利的祕密樹林,也許我們會發現,不管是親情、愛情還是友情,最可悲的是心中的那個他,卻是一朵雲。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輕描淡寫,匆匆而過,突然有一天,親者遠逝,方知痛徹心扉。可是,你是一朵雲,永遠是一朵雲,相守的時間就像相遇的緣分,從來天註定,半分不由人。只剩下我困在原地,就像《半生緣》裏顧曼楨對沈世鈞說的那樣:“世鈞,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哈利將這種情緒化爲了一種深深的自責,他明白自己和貝絲在一起的時光並非全心投入,因爲他總是有些“心不在焉”。林務局的工作案牘勞形,乏味枯燥,從小就深愛森林的他,覺得自己被困在了“沒有一棵樹的樹林”。哈利心心念唸的就是實現經濟自由,然後辭職去一片自己的樹林度過餘生。

哈利的情緒,就像你我的日常。最悲哀的不是深陷“眼前的苟且”,而是徹底背叛了“詩和遠方”。哈利深深感恩貝絲對自己的理解:貝絲明白丈夫的心,不止一次勸說既然如此,那我們就一起放棄現在的生活,去向森林。就像貝絲出事的那一天,她反覆建議哈利不要去買什麼彩票了,一起看電影吧。然而,彩票是哈利給自己虛構的希望,對貝絲感情至深的他覺得如果自己中獎了,也許就能既實現自己的夢想,又讓妻子衣食無憂。生活就是如此,總是有一個藉口橫亙在我們和至親中間,我們因此失去了無數和至親相處的時光,直到他們變成一朵雲……

哈利和阿曼達各自療傷。山中玫瑰的方式粗糲堅強,而哈利就像習慣了“996”的我們,長久的壓抑早已磨平了我們的性格,多少人用忙碌的工作填充自己的大腦,多少人用抿嘴的沉默嚥下眼中的淚行。終有一天,哈利的神經還是繃斷了,他選擇去深山自殺。在那裏,哈利和阿曼達原本平行世界般的經歷有了交集——因爲阿曼達的女兒奧麗安娜。歐美療傷系小說中,總會出現孩子的身影,而且多成爲主角或是極重要的線索人物。這並不奇怪,因爲成年人的世界沒有“容易”二字,同樣,成年人的世界也總會遇到化不開的情殤。

孩子就是天使,她們最單純的幻想,就是這個世界最可寶貴的財富。開始的時候,阿曼達安慰小小的奧麗安娜,爸爸迪恩是變成天使了。可孩子真的相信了,奧利安娜爲此讀了一百一十二本書,認定父親真的幻化爲天使、紅尾鷲等森林生物,永遠留在了樹間。去自殺的哈利和去找爸爸的奧利安娜就這樣在樹林裏相遇,繼而也遇見了奧利安娜的母親阿曼達。在奧利安娜這個支點上,哈利和阿曼達實質上完成了一種平衡,他們將彼此性格中的優勢,在不知不覺中傳遞給了對方,彼此療傷。哈利在阿曼達的樹屋裏,帶着對貝絲的傷痛,漸漸與森林融爲一體,變得堅強:“有時,即使待到黎明來臨,悲傷也不會消失。但到了黎明,他會戴上帽子,開始爬樹。他從來都不知道一棵樹會帶給他什麼,但他知道它將會把他帶往何處:向上,即使向上之後終歸是向下,就像很多時候那樣。”

阿曼達在與哈利的漸漸熟悉中,那顆急於擺脫悲傷的心慢了下來。阿曼達終於明白,面對有些情殤,我們其實不應該匆匆走開。而這一切最該感謝的人,卻是一個孩子——奧利安娜。是這個小姑娘用近乎“霸道”的口氣,讓哈利在樹屋中說出了自己一直埋在心裏的悲傷。也是這個小姑娘用近乎“入魔”的狀態,讓阿曼達明白了死亡只是另一種離開。小說中最重要的那本童書《格魯的賬本》,實質上完成的文本任務是爲奧利安娜代言。格魯有無數的金幣,但生活毫無滋味可言。年輕時的他也曾因爲軟弱,背棄了對心愛戀人的承諾,選擇安全無虞的生活。年老的格魯拋棄了金幣,放棄了財富,漸漸找回了曾經失去的一切。哈利將妻子的鉅額賠償金,竟然真的全部換成了金幣,就像童書中那樣與奧利安娜一起將那一袋袋金幣丟棄到了森林的各個角落。

格魯就是這樣的,當他把所有的金幣都扔掉,金山下面就走來了他的初戀愛人。也許,奧利安娜一臉鄭重地向哈利這樣說過,而每天在林間看着日出日落的哈利,也許溫暖地微笑,然後也非常鄭重地點頭。《哈利的祕密樹林》並不是在寫一個關於財富觀念的故事,喬恩•柯恩的用意充滿了禪心,他實質上想通過哈利和奧利安娜這種在一般人看來“不可理喻”的行爲,讓讀者明白,一個懂得了與悲傷相處的人,是怎樣一種狀態。學會尊重女兒的天馬行空,阿曼達變得溫柔內斂。學會直視自己的自責內疚,哈利變得溫和從容。

他們真的不悲傷了麼?他們被治癒了麼?也許,這並不應該成爲我們詢問的問題。悲傷會一直存在,因爲我們曾經在微雨時漫步,在雲起處開懷,有些事情並不是用筆記下來的,而是用情刻下來的。所以,治癒不是遺忘,而是學會了懷念,就像哈利“在黎明的晨光中緊緊地貼在樹上,吸氣,呼氣。他明白了:這就是一切最終的樣子。貝絲在他的身體裏,但他也可以讓她走。這是一種美妙的、令人心醉的感覺。這是生活。他把貝絲深深地吸入了心底:緊緊地抱住了她,然後他再深深地吐一口氣,把她吐在了春天的森林裏。所有的新葉子都吸收了她,葉子變得更綠了,然後它們又把她吐回給了哈利。”

你是一朵雲,你曾經的倩影,讓我疑猜,爲何這樣的你我,就這樣分開。那些只有我們倆才明白的紀念日,依然會劃傷我的嘴角,讓我即使微笑,也帶着淡淡的悲哀。今天的我,還是沒學會挺起脊樑,這樣一個你一直疼愛和笑話的我,習慣了佝僂着背發呆。與悲傷相處的日子,才最真實,療傷這種事情,說說罷了。如果你是一朵雲,我就寧願去做一棵樹,困在原地,不知你已飄向何方。但你還是要放心的啊,因爲我唯一學會的,是如何眺望沒有你的遠方,帶着溫和安靜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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