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與鏡之間:當拉伯雷式反諷遇見盜夢空間

文/寶木笑

翁貝託•艾柯說:“每一個虛構世界都以一個現實世界爲依託,前者將後者作爲其背景。”如果從宏觀角度說,艾柯的話將涵蓋一切藝術門類,人類最大的窘迫也許就在於虛幻和現實之間無法逾越的天塹,今天的人們沉迷於藝術帶來的歡愉,很少想到在狂歡的酒過三巡,總有什麼會讓前一秒還肆意搖擺的人在下一秒悵然若失。文學更是如此,比起音樂、繪畫、雕塑等門類,文字將更加酣暢淋漓地將這種虛構與現實之間的鴻溝撕裂。它構思無數的故事、塑造無數的人物、留下無數的金句,它讓人們如癡如醉,卻一直在不動聲色地提醒人們,這種撕裂的痛就叫生活。

傑西•安德魯斯的《小小人》似乎就帶着這種不動聲色的氣質,他寫了一個充滿童話氣息的故事——瑰麗的想象和甚至有些萌的人物設定,目的卻只有一個:悄悄掩蓋讓人無法直視的現實,將真相留給那些真正想去了解的讀者。耶威斯國的生活譭譽參半,這個國傢俱備發達世界的一切特徵,有着現代生活的一切享樂。然而,在這個架空的世界中,每個人的身體大小與他所擁有的財富成正比。根據財富值的不同,分爲小小人、中中人和大大人,越富有身體就越龐大,越龐大就越安全。老鼠般大小,代表了底層最貧窮的人,而摩天大樓,則是百萬富翁的標誌。

拋開各種邏輯自洽方面的顧慮,傑西•安德魯斯在《小小人》中在有意地營造一種怪誕,他並不想正襟危坐地爲讀者吟唱一曲批判現實主義的悲歌,他要的是在夜幕降臨時與你在街邊燒烤攤,將滿腹憤懣化爲混不吝的各類段子。這一點很像法國近代文學的奠基人拉伯雷,巴赫金把拉伯雷的小說稱爲“怪誕的現實主義”,在他著名的《巨人傳》裏,國王格朗古傑的兒子高康大一生下來就要每天喝一萬七千多頭母牛的奶,在一歲零十個月的時候做衣服所用的布料就得一千五百多米,做褲子得用兩千米,一泡尿“衝死了二十六萬零四百一十八人,女人和孩子還不算”……人們感慨拉伯雷的想象力,爲他的虛幻世界忍俊不禁。同時,誰都知道他要說什麼,他指向的是何方,但爲什麼要說破呢?

而在《小小人》中,這樣的荒誕筆法在延續,貌似輕鬆詼諧的語調裏,講述的卻是細思淚垂的往事。沃納和姐姐普瑞兒非常貧窮,他們是耶威斯最底層的小小人。在沃納的自白中,我們看到的是一種貌似漫不經心的講述。他說到小小人的生活,說到自己的家庭,甚至自嘲:“我想看看你聽了我的故事,會不會哈哈大笑”。這又是怎樣一個會讓人“哈哈大笑”的故事呢?一個富中中人孩子在和小夥伴們玩耍時遭遇霸凌,被他們推倒,結果一腳踩在了沃納的房子上,把沃納的父親踩死了。而在同一年,沃納的母親半夜在垃圾場工作,被一隻流浪貓襲擊——小小人的個頭就像老鼠,貓顯然是他們的天敵。結果,沃納母親的腿殘廢了,眼睛也被貓抓瞎了,永遠失去了工作能力,那一年,沃納十三歲,姐姐普瑞兒十五歲。

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以一種近乎滄桑的語調在向你講述如此悲傷的故事,那種平靜和坦然,明明就是心酸的味道。傑西•安德魯斯其實是一個很懂煽情的作者,高明的煽情從來不是如泣如訴,而是在不動聲色間讓你沉淪在深深的悲哀中。他一筆帶過沃納的往事,點到即止,然後馬上轉到沃納和姐姐普瑞兒的“長途旅程”上來。生存的壓力讓這一家孤兒寡母陷入困頓,以後的路怎麼走,他們也許會像其他家庭一樣去抓螞蟻,然後烤熟了賣給其他小小人,生活最終將成爲一個無可奈何的輪迴。但這個家庭有一個極大的變數,便是姐姐普瑞兒,這是個非常漂亮的姑娘,這在任何世界都是“搏一把”的資本。在耶威斯也一樣,只要能成功吸引更高階層的注意,實現跨階層聯姻,那麼對方豐厚的聘禮會改變一個小小人家庭的命運。

一切都依靠“夢芒”,在耶威斯夢芒就是一切。這種類似貨幣的東西可以用來買東西,你也可以把它帶到銀行去把自己的比例放大。如果普瑞兒未來夫君的聘禮足夠豐厚,就夠普瑞兒姐弟兩個把自己變大,從而擺脫小小人艱辛且危險的生存環境。耶威斯就像拉伯雷筆下的世界,雖然有着荒誕的一切,但依然是法國的背景板,甚至巴黎會直接出現在高康大兒子龐大固埃的世界裏。那裏有現實世界的一切,政客、教會、學院、小王國之間的征戰、權貴階層的狂歡、底層民衆的艱難和相互傾軋……於是,一種叫做反諷的東西彷彿一根刺卡在了現實和虛幻之間,那不是橋樑,而是隱痛。

如果說拉伯雷荒誕現實主義的反諷,是在現實世界對面立起一面哈哈鏡——透過扭曲的圖像,自會有人深思扭曲背後的層巒。那麼,生活在21世紀的傑西•安德魯斯,則至少在這個層面進行了進一步的技法加工。《小小人》不但樹立起一面哈哈鏡,而且在哈哈鏡的對面又樹立起一面夢鏡。小說的結構很有意思,採用二元分立的直觀寫法,設定了另一個特殊的世界——夢境。在沃納的世界,等級就像身高有着涇渭鮮明的分野,只有一樣東西超越了這一切,那就是夢。無論是金字塔尖的大大人,還是金字塔底的小小人,他們的夢境是可以相通的。而造夢這種特殊天賦,也並未根據階層進行傳承,大大人可能沒有這個天賦,而小小人卻可能很擅長這項工作。小說的二元分立結構就此完成,以“現實世界”與“夢幻世界”的標題提示各自不同的時空,交替推進情節發展。

於是,我們看到拉伯雷式的反諷遇上了新世紀的盜夢空間。是的,沃納等少數人具備的這種天賦,很有些像電影《盜夢空間》。在諾蘭的這部佳作中,小李子飾演的Cobb就可以進入別人的夢境,他可以進入別人的夢中,在夢中竊取重要信息,從而獲得暴利。《盜夢空間》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個剋制版的《黑客帝國》,Cobb不能像救世主里奧那樣在虛擬世界扮演神的角色,但卻與現實離得更近。《小小人》中的沃納比Cobb要厲害一些,他可以在別人的夢境中造出雪山、房屋、車輛等東西。但在根骨上兩者是一致的,因爲《小小人》“現實世界”的設定在一定程度上衝淡了“夢幻世界”的神奇——在夢的空間裏,大家其實都在延續着生活中的焦灼和疑慮。

正因此,我們說當拉伯雷式的反諷遇見新世紀的盜夢空間,文字其實是在兩面鏡子之間流淌,左側的哈哈鏡不是現實,右側的夢鏡也不是,夾縫纔是塵世生活的常態。在夢境中,沃納像Cobb一樣試圖找尋現實生活問題的答案,他質問殺死自己父親的孩子的家長,爲何連道歉都不捨得給予。然而,就像在現實中一樣,人在夢中依然會延續自己的價值觀和性格。那孩子的父母一直強調是因爲別的孩子推倒了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孩子才無意踩死了沃納的父親,自己的孩子也是受害者,因爲他從未受過那樣的驚嚇……在夢境中,沃納可以讓磚頭、金屬、石頭、樹木等一切都是水做的,讓地鐵變成一條眨眼的電鰻,讓天空中盤旋着呼呼作響的金色直升機和嗡鳴的蝙蝠,他可以用無數噩夢襲擊那些欺負自己姐姐的男生……但最終他明白“我把夢留下,讓它慢慢變幹,慢慢地枯萎,最後只剩下骨架,龐大的夢境在造夢者離開後,都是這麼孤獨地走向終結”。因爲,這一切都只是我們暫時擺脫現實的“盜夢空間”而已。

當代文學的走向,因爲後工業化和互聯網時代的雙重加持,變得更加撲朔迷離,鏡與鏡之間的夾縫變得越來越狹窄難行。最突出的表現就是,在拉伯雷嬉笑着反諷教會的時代,人們可以明顯感受到艾柯所說的“虛構世界”與“現實世界”的界限,你明白你看到的鏡中虛我並不是自己。然而,現當代文學的“虛構世界”正在與“現實世界”逐漸融合,如果說魯迅的魯鎮還是現實在鏡中的一塊領土飛地,那麼到了莫言的高密東北鄉,反諷的哈哈鏡和寄託着解脫與自由的夢鏡已經融爲了一體。《小小人》中二元分立的文本結構,最終並未實現真正的文本分割,那條兩面鏡子之間的道路貌似通向遠方,實則通向的是融合後的一面鏡牆。

憑着造夢的天賦和各種機緣巧合,沃納變成了耶威斯史無前例的“巨人”。他變得比大大人更大,他變成了讓耶威斯上層階級瑟瑟發抖的“哥斯拉”,這個龐然大物懷着報復和迷茫的複雜心態,將這個國家徹底攪亂,各大電視臺被淒厲的哀鴻刷屏:“由於一個傲慢的五百億新巨人出現,社會等級慘遭破壞”。就像拉伯雷筆下的龐大固埃征服整個狄波莎國,打碎一切阻擋他的,將一切重置。一直和姐姐在底層小心翼翼生存的沃納明白了,姐姐一心想要和自己“長途旅行”到達法學院,然後找一個可以改變全家命運的姐夫,這是一件多麼荒誕可笑的事情。真正可以改變一切的,只有鏡中的那個人,不管是哈哈鏡還是夢鏡。

無限增長的巨人沃納就像龐大固埃一般肆無忌憚,“我徹夜狂歡,擊沉了更多的駁船和房屋,踢爆了更多人柔軟的屁股”。拉伯雷筆下的世界同樣徹夜狂歡,充滿怪誕人體形象和瘋狂舉動,人們相互拋擲糞便、潑尿嬉戲,莫言筆下的酒國將兒女作爲食材養育並出售,烹飪學校到處收購嬰兒,盜夢空間裏的Cobb最終無法出夢,因爲多重夢境已經讓他無法分辨現實與虛幻……當沃納看着姐姐普瑞兒爲那些大大人階層做說客,還滿嘴冠冕堂皇的理由,一會兒是“大局”,一會兒是“親情”。當他眼睜睜看着還只有十五歲的姐姐,已經開始學會爲了擺脫自己的階層而誘惑男孩,去討好法學院每一個男生。當他回想起和慈愛的父親在一起的歡聲笑語,回想起父親臨死前想告訴自己一些事情,他動了動嘴巴,他想說話,但他的肺部被刺穿了,排不出空氣,他說不出一個字……《小小人》真正令人神傷的,是彷彿真的走出鏡與鏡之間夾縫的沃納,內心依然充滿無奈和悲傷。

曾經的你,是否也是一個昂首行走在鏡與鏡之間的少年?不滿拉伯雷的沒個正經,鄙夷文藝範的詩和遠方。你覺得真的猛士應該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你會將眼前的苟且變成磨礪的基石,堅信終有一日自己能一劍光寒十九洲……

然後,許多年過去了……

夜幕降臨,加班後的你走在冷清的街角,有時會一陣恍惚。清晨未至,失眠後的你站在漆黑的陽臺,有時會莫名心傷。你擠在高峯期的公交地鐵裏,偶爾望着同樣面色麻木的上班族,你和他們一樣不停地用拇指在手機上劃上劃下,耳朵裏塞着救命的耳機。你坐在逼仄的格子間,猛然擡頭看着周圍同樣臉色鐵青的同事,你和他們一樣不停地在電腦前敲敲打打,各色即時貼粘滿擁擠的空間……

你終於明白,在鏡與鏡交匯的地方,會有一面鏡牆,現實與虛幻在這裏止步,生存與夢想於此地媾和。那時的你,是否也會像沃納一樣,沒來由地鼻子一酸,多年未見的淚水不爭氣地奪眶而出……

“我大概走到巴魯斯特德的三分之一處,太陽升起來了,我開始哭泣。”

——傑西•安德魯斯《小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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