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以每個器官相愛着,只除了心

文/寶木笑

閱讀《春日序曲》是件需要耐心且暗藏危險的事。安德烈•艾席蒙顯然不想寫一個過分用力的故事,因而在情節設置上他並沒有摻雜太多的機巧,你必須足夠耐心才能覺察其中的韻律。也許,這本小說更多的是這位走向古稀之年的作家在驀然回首,他需要的是一部真實的小說,用文字祭奠曾經的過往。就像他的那部被改編成同名電影並獲第90屆奧斯卡最佳改編劇本獎的小說《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也許講述的是青春懵懂的情愛,但這永遠只是表象,更多的東西需要讀者自己有足夠的閱歷引燃。這顯然是一件暗藏危險的事,對於青春,這意味着認清本我,也許地覆天翻,對於暮年,這意味着回望人生,也許悲從中來。所以,《春日序曲》不是寫給所有人的故事,安德烈•艾席蒙想要擁抱的永遠是本身就有故事的人。他更願意在微風的午後,和這樣的人邂逅在地中海某個小島的酒吧,彼此微笑,漫不經心。你必須有足夠的耐心才能感知海風之外似有似無的味道,也許是美酒,也許是體香,誰是我的風語者,你是誰的解語花。

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

矯飾和逃避在所難免,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美滿幸福其實只是生活表面的一層糖霜。冰川在海平面之上不動聲色,只有你自己知道海面下的暗流洶涌,更多的那一部分纔是你每日小心掩藏的自己。《春日序曲》幾乎寫了保羅的一生,雖然我們會問最終篇的時候,保羅不是才過五十歲麼?然而,我們都明白,當保羅最後放棄了海蒂,並試圖不留痕跡地與妻子談談海蒂時,這個充滿儀式感的行爲,宣告他對情愛的渴望和追求被劃下了休止符,以後的日子也許歲月靜好,但也僅是往後餘生。但僅僅這些已經足夠了,對於很多人來說,“往後餘生”的開啓時間可能更早,也許在四十歲,也許在三十歲,亦或二十八歲。保羅對於安德烈•艾席蒙來說,不僅是小說的主人公,也更像一面行走的多棱鏡,他需要的是更深刻的東西,而不是《春日序曲》表象的隨性風流。

安德烈·艾席蒙

但表象的這種隨性,卻是《春日序曲》最早帶給我們的迷醉。保羅在情愛生活中的漂泊與跋涉,就像小說的同名管絃樂,那是一曲《謎語變奏曲》。埃爾加把十四個變奏獻給十四個熟人和朋友,安德烈•艾席蒙將各種情愛的變奏獻給今天的你我。一切都是謎,不管是成年後的保羅專程到那個地中海小島,還是保羅在紐約網球場反覆地流連徘徊,他實質上都是在一次次試圖找尋那個謎語的答案。保羅無疑是一個情史豐富的人,他在十二歲時的情竇初開,他迷戀木匠南尼充滿雄性荷爾蒙的身體;他與大學時的戀人克蘿伊分分合合,同時還與一位大一男生享受魚水之歡;他在紐約工作時,挽着女友茉德苗條的腰,猜測着她的出軌,瘋狂想象着網球場上的德國人曼弗瑞;他走入人生的第五十個年頭,在婚姻之外又遇見可以做自己女兒的海蒂,在濃郁的曖昧味道中,在那層窗紙已經溼潤行將破裂的瞬間,他重回十二歲時的迷茫和悵然……

安德烈•艾席蒙明白,人類的情感是最爲複雜的東西,沒有足夠廣度和深度的樣本,不足以支撐更加深入的思索。不管是愛情小說還是情愛寫作,這種深入度將決定着一部小說的一切。一步步走向人類情愛深處,是一個不動聲色的細膩過程,開篇我們所說的閱讀《春日序曲》需要的耐心正在此處。十四歲開始閱讀《追憶似水年華》、成年後又在大學講授普魯斯特的安德烈•艾席蒙,他的小說帶着濃郁的意識流小說的風格——對個人內在精神和思維意識的刻畫極爲精準和細緻。我們透過安德烈•艾席蒙的文字,彷彿擁有着保羅的眼,我們透過十二歲少年的眼,看到木匠南尼在地中海日光中曬出來的膚色、他頎長健美的身體、他的眼睛、嘴脣、臉頰、下巴……我們透過安德烈•艾席蒙的文字,彷彿與一切近在咫尺,小說第三部《曼弗瑞》開篇連續5頁的內心獨白,彷彿普魯斯特筆下的馬塞爾,自由聯想的意識連綿不斷,匯成涓流:

“我知道你怎麼刷牙,知道當你刮鬍子時肩胛骨如何屈伸,知道你刮完鬍子之後會趕快衝個澡,當你衝完走出來時,皮膚閃亮着,知道你會怎麼用毛巾圍住腰部,然後,就爲了接下來的剎那,我渴望每天早上都待在網球館,因爲你擦乾自己之後,就會把毛巾拋在長椅上站着。就算我沒在看,也很喜歡你正在我身旁,很喜歡想着你想要我感受到你,你不可能不知道我渴慕你,每晚我以此哄自己進入夢鄉,想象枕在你的臂彎裏,你也枕在我的臂彎裏。我知道你用什麼肥皂,你要花多少時間梳理溼頭髮,你如何把乳液抹到雙肘、膝蓋、大腿,以及每個纖巧的腳趾之間……”

《追憶似水年華》劇照

愛情與情愛其實是個難以分清的概念,吸引我們的確實是肉體,這並沒有什麼讓人羞愧的地方。值得玩味的是,保羅在兩性之間輾轉的過程,同性之愛總是以米開朗基羅著名雕塑大衛的風格展現,更側重的是肉體細節的展示和聯想。與之相對的,在異性之愛中,男女牀笫之事幾乎沒有任何細節,更多的反而是精神上的細細體味和反思。也就是說,保羅一直尋找的是東西就是——心,這件事情最終將跨越性別。同性之間的肉體吸引絲毫不亞於異性之間的魚水之歡,而異性之間的星辰之戀也絲毫不比同性之間的禁忌之愛弱小半分,性別之愛的差異最終在這種追尋中被完全忽略。而這將會把主題的挖掘最終從載體的窠臼中完全解放:今天,我們來說說愛情,這與你是誰無關。

曾有人將《斷背山》稱爲“西部同性戀史詩”,李安對此是不以爲然的,他一直不同意將《斷背山》簡單視爲一部同性戀電影,他說他的電影討論的其實是有關人性的厚度和韌度的問題。如果這樣看,《春日序曲》也並不僅僅是一本關於同性戀、異性戀、雙性戀、忘年戀、婚外戀等各類情愛故事的小說。安德烈•艾席蒙實質上是討論在世俗和成規的束縛和擠壓下,人內心的孤獨和荒蕪,靈魂在道德、利害、庸常等各種生活環境調製的鴆酒中,是如何徘徊掙扎、彷徨無措、極力去尋找一個突破的出口和釋放的途徑。所以,我們會在小說中看到很多超出道德界限的事情,比如保羅大學時代和克蘿依熱戀的同時,在和某個甚至不知姓名的大一男生享受肌膚之親。而當兩人畢業分手後,他們時隔多年又重燃愛火,這個時候克蘿依已經有了丈夫和孩子,而保羅也有着固定的男友曼弗瑞。

一切都不再重要,所有束縛都只是形式,這無關東西方情愛和婚戀的道德差異,安德烈•艾席蒙要的是更抽象和遼遠的主題。這讓《春日序曲》充滿張力,且更具現實意義。小說中有兩處地方值得特別注意,一處是小說封面推薦中的那句話:“我們一輩子只愛一次,有時太早,有時太遲,而其他的時候則總有幾分蓄意”,這是保羅父親對他說的話。在小說深處,還有一個與保羅父親相互映射的人物形象,那就是保羅大學裏認識的一位英國老教授,他總是會對學生說:“你是否也曾喝過人生的葡萄美酒”。老教授在旁人看來無疑是成功且幸福的,他婚姻幸福、爲人父、受尊敬的院長、學者、作家、環遊世界的人……當他發現與自己一直恩愛的夫人曾經和別人有過一段婚外情,並在六十四歲的時候在日記裏寫下:“我終於喝到了人生的葡萄美酒”,這位丈夫並未像大部分人一樣怒不可遏,相反,他爲夫人感到安慰,同時陷入深深的悲哀……

《斷背山》劇照

個人認爲,這纔是《春日序曲》最隱祕的情事,這纔是安德烈•艾席蒙最想要表達的心緒,這也是這本貌似不講究技法的小說真正的大巧不工所在。安德烈•艾席蒙實際上在書寫一種兩代人的宿命,暗含着表達整個人類共同的無奈,小說的暗線是一種非常巧妙的映射結構。老教授爲夫人感到安慰,源於自己的悲哀,因爲在他的心中,他一直深愛着一位男士,他是一位鞋匠。他經常光顧他的小鞋店,着迷、猶疑、試探,情慾在盡力的遮掩中暗潮涌動,然後兩人相忘江湖。四十年後,這位老教授帶着雙胞胎兒子故地重遊,竟然發現小鞋店還在,當老教授與鞋店店員攀談,試探着說自己幾十年前經常在這裏定製皮鞋的時候,那個店員竟然取出一雙木質鞋楦子,上面有磨滅不了的紫色字體刻着姓名“勞烏•魯賓斯坦”。店員的話讓老教授呆在原地,然後淚流滿面:“是的,我們保留着鞋楦子。做這些鞋楦子的人是我祖父。三年前他離開了我們。”

《斷背山》劇照

《春日序曲》中的這種映射關係,從平行角度看,老教授對應的是保羅的父親。保羅的父親和老教授一樣,是他人眼中的成功好男人,他永遠溫文爾雅,永遠得體隨和。而保羅的初戀,那位身材很好的木匠南尼其實是父親的同性愛人。之所以每個夏天父親一家都要去那個島,之所以每次離開那個島,父親都要特意獨自留在島上一週時間來整理別墅,都是爲了與南尼一年一度的相逢。所以,南尼當時即使早已看出保羅的情愫,卻拒絕了他。所以,父親從南尼口中得知兒子的取向,卻依然用愛保護着他。而這種映射關係,在縱向的角度,就是保羅其實一直走在相同的宿命之中。他發現自己的女友茉德已經和其他男人出軌,在大量細膩的意識流描寫中,我們發現保羅當時的情緒像極了當年的老教授——他並不憤怒,而是爲女友感到安慰,同時爲自己感到悲哀。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墳,那裏住着未亡人,而在安德烈•艾席蒙西方式的演繹中,這個未亡人只是一個符號,超越性別和年齡,甚至不再是肉體,代表着一種精神上強烈而隱忍的深深訴求。

也許,安德烈•艾席蒙想要對我們說的正是這種強烈的隱忍,《春日序曲》也因此完成了對我們所處現實生活的本壘打。在日益氾濫的消費主義和網絡環境下,在後工業時代價值重構破滅的廢墟里,在水泥森林黑暗生存法則的重壓下,愛情似乎早已逐漸蛻變成情愛。我們在網絡和現實中突然發現,也許我們比歐美在情愛方面更加隨意和功利,雖然我們在無限惶恐中永遠不會承認這個問題,但在內心深處卻充滿憤懣和不解:這個世界到底怎麼了?我們登月都已經50年了,我們可以建設任何浩大或精微的偉大工程,我們將自然壓在身下,我們無所不能……只是當我們從每個組織中脫離,離開忙碌的工作狀態,當我們從每個交際圈中暫避,逃出繁瑣的家庭庸常,那個時刻卻總像沾滿砂糖的砒霜——我們最渴望這個時刻,卻也最怕這個時刻,因爲那個時刻意味着我們必須直面自己的慾望和靈魂。

《廊橋遺夢》劇照

《廊橋遺夢》劇照

我們驀然驚醒,我們回首往事,我們一聲嘆息,我們悔恨交加……我們不知道原來自己是這麼能忍,我們能夠忍受老闆的咆哮,我們能夠忍受同事的奚落,我們能夠忍受陌生的惡意,我們能夠忍受親情的綁架……我們還能忍受不去見那個人,也不再聯繫那個人,假裝那個人從來都沒有經過我們的生命,我們也能忍受與合適的對象以每個器官相愛,只除了心……我們相信生存大於一切,詩和遠方最終都會腐化爲陳年的苟且,死水微瀾處有妥協怯懦的腥臭,但也有安逸舒適的芬芳,只要我們足夠能忍……但總有那麼一瞬間,我們會彷彿《追憶》中的馬塞爾遇見那塊瑪德琳蛋糕,思緒好像決堤之水再也無法抑制,綿綿不絕的是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多年之後,物是人分,我們是否也會成爲保羅收到的那張泛黃的老照片:

“照片上的南尼和父親穿着泳衣,背後是大海。南尼的右臂搭在父親肩上,另一手扶着父親左肩。父親叉着雙臂,笑得燦爛,南尼也是,兩人都像運動員般健美。那一刻我才明白,雖然父親比南尼起碼大二十歲,但在照片裏他們看來如此相似,簡直就像兄弟。我從來不認爲父親是俊男,然而,從這個新角度去看,他不僅是英俊而已。我花了這麼多年時間纔看到他們倆有多相似。”

因爲,這個世界雖然從來不缺幸福的愛情,但更多時候,我們以每個器官相愛着,只除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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