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經野外旅行生存指南和中國文娛的未來

文/寶木笑

8月21日,《哪吒之魔童降世》票房突破42億,超過了《復仇者聯盟4》,成爲中國影史票房榜第三。然後,就有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梗,《復聯4》導演羅素兄弟給《哪吒》發來賀電:“祝賀有才的餃子導演和《哪吒》的巨大成功,恭喜你們的新紀錄!8月29日《哪吒》(北美)上映時我們一定會去看的。ps,哪吒是男孩還是女孩?”其實,哪吒是男孩還是女孩已經不再重要,往深處說這已經涉及到東西方神話的差異問題,絕對可以成爲論文選題。《哪吒》拍得很好,除了電影感人,人們還想着餃子導演數年來的苦苦堅持,終於彷彿一朵絢麗的花在石板縫隙裏憤怒地綻放。

其實,中國文娛領域從來不缺好素材,我們有着自成一統的文化寶庫。《哪吒》從中國古典文學中走來,更從中國神話中走來。中國神話的路很長,如今纔剛剛開始,就像幾乎以一己之力爲中國神話正名的袁珂老先生所說:“神話沒有消失,新的神話還在產生。”袁老先生研究了一輩子中國神話,也研究了一輩子那本“上古第一奇書”——《山海經》。如果說袁珂先生是從學術角度以《山海經》爲起點與核心,爲整個中國神話正本溯源,那麼王紅旗教授與孫曉琴女士則更像是餃子導演,他們用了30年的光陰,找尋的是一種更便於中國神話傳承的打開方式。

4000年前的民宿風,這個可以有。

王紅旗教授與孫曉琴女士伉儷情深,這本《山海經全集精繪》更像是一曲琴瑟相合。王紅旗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是中國神話學,而孫曉琴女士是一位畫家,《山海經全集精繪》實際上是一部圖解版的《山海經》——王教授負責從專業角度考據書中的各種內容,孫女士負責將丈夫的詳細考證描繪成畫。《山海經全集精繪》用近700幅彩色插圖復原再現了《山海經》世界的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其中包括追溯遠古文明的《帝禹山河圖》及20幅山海經藝術地理方位復原圖、多幅遠古部落景觀圖等。特別是王紅旗教授對《五藏山經》26條山脈447座山的地理方位進行的全面文獻考證,這是當年袁珂先生一直想要做的事情。


從年齡上說,王紅旗教授與孫曉琴女士都是長輩,他們的想法雖然獨到,但依然帶着濃郁的學術研究風格,這套書最歡脫的表述也只是“令我們今天驚訝的是,這支活躍在四千多年前的考察隊,他們的工作很有章法……”。所以,爲了更好地表述山海經以及王教授他們的想法,我們需要將《山海經全集精繪》的內容和思想翻譯成當下的語言。

所以……得罪了。

讓我們放鬆下來,並且歡樂起來,《山海經全集精繪》這樣一本帶着700幅全綵插圖的書就會在我們迷濛的眼中變得不一樣起來。山海經是什麼?距今4000年的先民其實記錄的是揹包客最早的民宿夢啊。山海經的基本行文風格很相似,都有一個前綴一般的段首語,比如“又東三百里,曰堂庭之山,多棪木,多白猿,多水玉,多黃金”、“又東五百里,曰灌湘之山,上多木,無草,多怪鳥,無獸”……

這就是一張資深驢友的旅行地圖啊。他們精確地標註最核心的目標特徵,簡潔有力,區分度高,且有着自己固有的標準體系:方向,名稱,綠化怎們樣,有什麼資源稟賦,動物生存情況如何……《山海經》傳世版本共計18卷,其中《山經》5卷,《海經》13卷,《山海經》先是很有驢友性格地將基本路線全部梳理清楚,所有篇章都有明確路線,換成我們今天的話說,人家是有明確的思維導圖的。比如,《東山經》寫四條自北向南的山脈,比如你要走4號線,那麼最好沿着北號山——東始山——欽山——子桐山——太山的路線走,這是上古資深驢友的經驗之談。


緊接着,4000多年前的上古驢友們昇華了自己的靈魂,他們開始玩兒民宿精神。山海經不是旅行團的導遊手冊,而是4000年前的民宿雜誌。你和著名景點擺拍後發朋友圈不是民宿精神,深入體味那些地方的風土人情和骨子裏的文化傳說,像山海經一樣將不同地方的山川、民族、物產、藥物、祭祀、巫醫等一一體驗過,從“旅行”到“宿身”,從“宿身”到“宿心”纔是民宿精神。

荒野求生就是卸了妝的野外旅行,你準備好了麼?

現在,你懷揣着詳細的山海經野外旅行地圖,憧憬着夢幻一般的詩和遠方,給老闆留下一封十幾個字的裸辭信,覺得自己這場說走就走的旅行簡直酷斃了。沒錯,山海經世界將向你展開一幅波瀾壯闊的上古畫卷,這幅畫卷足夠大、足夠闊,但卻跟朋友圈裏隨處可見的自助遊沒有半毛錢關係。你在山海經世界裏的詩和遠方確實會足夠夢幻,但這個夢是美夢還是噩夢就不一定了。


4000年前的民宿愛好者帶着驢友鼻祖夸父的粗糲,幕天席地,以心爲宿,實現了最早的極簡主義性格旅行。但是,必須着重指出的是,畢竟這是一場4000年前的詩和遠方,沒有高德地圖,沒有攜程,沒有途牛,沒有愛彼迎,沒有美團外賣,沒有餓了麼,更沒有美食一條街。你雖然隨身帶着民宿精神,但註定不會住進小橋流水人家般的民宿小屋,邂逅同樣聽着鮑勃•迪倫的美麗小主。在山海經的世界裏,你需要時刻有着荒野求生的覺悟。

探索頻道的《荒野求生》在全球收穫無數粉絲,主持人貝爾•格里爾斯更被尊稱爲“貝爺”。“貝爺”各種荒野求生技能,特別是生吃各種野外活物的絕技,讓無數手指被A4紙劃破都要發朋友圈的少男少女驚聲尖叫、愛得不要不要。“貝爺”確實很厲害,值得我們欽佩,不過如果“貝爺”要做一季山海經版的《荒野求生》,恐怕……

我泱泱中華講究文明禮儀,根本不用你搞什麼生吃,你完全可以進行完美的烹飪,只要你敢……

常常看到“貝爺”在水邊生撕活魚,高唱“一條大河波浪寬”。要不您這回試試“橫公魚”吧。

食材簡介:“橫公魚,生於石湖,此湖恆冰,長七八尺,形如鯉而赤,晝在水中,夜化爲人,刺之不入,煮之不死,以烏梅二枚煮之則死,食之可卻邪病。”

翻譯過來的大致意思就是這種魚很大,皮特厚,你是扎它也不死,煮它也不死,結果往鍋裏扔兩個烏梅,得,出鍋,還能治疑難雜症,不過這種魚最好儘量白天烹飪,因爲如果傍晚開始燉,很可能放作料的時候還是魚,等出鍋就變成人了……

或者,也可挑戰一下產自英水的“赤鱬”。

食材簡介:“赤鱬,其狀如魚而人面,其音如鴛鴦,食之不疥。”

翻譯過來就是這種魚長着人的臉,聲音像鴛鴦,想象一下,你把人家從水裏撈上來,打算做個生魚片,結果一張人臉一直盯着你,然後像鴛鴦一樣慘叫,這個……呃……我寫不下去了。

當然,也可以學“貝爺”捕獲些飛禽換換口味,比如翼望山的鵸鵌。

食材簡介:“其狀如烏,三首六尾而善笑,名曰鵸鵌,服之使人不厭,又可以御兇。”

翻譯過來就是這種鳥三個頭六個尾巴,然後沒事兒還喜歡沖人笑,你可以學隔壁老王在樹上弄個大網子把人家網下來,然後就是煺毛準備,只不過手裏的食材卻一邊掙扎一邊笑,老祖宗說吃了它可以不做噩夢,闢兇邪之氣……呃……還是寫不下去了,鬼才信!

總之,你在山海經的世界裏會由衷感嘆物種的豐富多樣性,特別是很多野外活物都有神奇的藥補作用,比如,滑魚能治療閎贅,何羅魚可以治疽病,儵魚甚至能治療抑鬱症……

但前提是,你要吃肉,就別嫌吵。

滑魚,形狀像鱓,紅色脊背,叫聲如人相互呼喊。這翻譯過來大致意思就是,你這邊給一條滑魚開膛破肚,手裏的魚可能就會扭頭衝着河水大喊:“臥槽,疼死老子啦……”,然後河裏就有無數的聲音在迴應:“禽獸啊,禽獸,你丫快放了我兄嘚!!!”

何羅魚,叫聲像狗。這個很好理解了,你明明在刮魚鱗想吃個水煮魚,可對方卻一直衝着你“汪汪汪”地叫啊。而且,“何羅之魚,十身一首,化而爲鳥,其名休舊。”翻譯過來的大致意思就是,這種汪汪叫的魚一不小心還能變成那種十個頭一個身子的姑獲鳥,此鳥也叫鬼車……我只是想吃頓水煮魚,我不想坐車啊……

那個據說可以治療抑鬱症的儵魚,“雞身紅羽,三尾、六足、四頭,叫聲如鵲”……也就是說,這廝三條尾巴,六隻腳,四個腦袋會一齊衝你喳喳叫……呃……也許把人嚇瘋,抑鬱的狀況能好點兒?

所以,在山海經世界進行野外旅行,最好還是吃素吧。比如那招搖山上的祝餘,其狀如韭而青華,食之不飢。這是一種形狀像韭菜卻開着青色花的蔬菜,估計你我這樣的書生在山海經的世界裏,也只能天天吃這種“韭菜”度日了。

什麼“貝爺”?什麼荒野求生?要啥自行車啊?誰來這裏都得頓頓韭菜盒子……

如果你能吃得慣素,在山海經世界野外旅行還有幾條一定要牢記,最主要的一條就是:“不要聖母心,不要母性氾濫,趕路的時候聽見嬰兒的哭聲一定要扭頭就跑”。篇幅所限,不多解釋,羅列幾個《山海經》裏生得一副好嗓子,到處飆海豚音,且對人肉感興趣的哥們兒,權當給大家提個醒兒:

“青丘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食者不蠱”;

“水有獸焉,名曰蠱雕,其狀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嬰兒之音,是食人”;

“有獸焉,其狀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齒人爪,其音如嬰兒,名曰狍鴞,是食人”;

“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九首、虎爪,名曰蠪蛭,其音如嬰兒,是食人”;

“有獸焉,其狀如彘而人面,黃身而赤尾,其名曰合窳,其音如嬰兒,是獸也,食人”。

另外,如果你一直有吃瓜羣衆的好奇心,甚至已經開始墮落良知蛻變成渣,那在山海經世界的野外旅行裏一定得把這些毛病改掉。《山海經》不是一本特別適合孩子看的書,其中對死亡的描述非常多,各類屍體出現了二十多處,而且死狀可怖,帝女之屍、女丑之屍、祖狀之屍……皆大凶。

所以,趴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也許並不都是喝斷片兒了美女。

哥們兒,撿屍犯法又缺德,這裏是山海經世界,您可得看對地兒啊……

下一站,山海經

如果能從山海經世界的野外旅行歸來,想來你不但治好了各種疑難雜症,而且極度開闊了眼界、增長了見識,特別是個人意志品質一定得到了逆天的飛躍。這時候你回到當下,突然感覺幸福應接不暇,實在讓人分分鐘都想笑出聲。你愛死了無線網絡,愛死了智能手機,愛死了24小時便利店,愛死了公交地鐵,愛死了出門就能看到活人,而且美女還很多……你選擇去二刷《哪吒之魔童降世》,向堅持國漫夢的餃子導演致敬。

這一回你熱淚盈眶,彷彿開了天目,一切奇幻佈景都像自家衛生間一樣熟悉,一切靈獸妖孽都像自己哥們兒一般親切。你突然翻出過去的很多片子,當時自視清高的你對它們有着這樣那樣的意見,但這一回你不衝着製作和演技,所以心情變得出奇得好。你發現從《仙劍》系列到《軒轅劍》,再到《古劍奇譚》和《花千骨》,原來這些片子早已悄悄和《山海經》眉來眼去了。

從《仙劍》系列開始“蜀山”就是仙俠片的聖地,你會微微一笑,想起自己當年在山海經世界野外旅行的少年錦時,當年遇見的“蜀山氏”一定沒想到自己在後世會這麼出名吧?

《古劍奇譚》的百里屠蘇酷得不要不要的,而且人家還傳承了上古神獸重明鳥的靈魂印記,絕對的血統高貴。你不覺莞爾,想起了在《山海經•大荒西經》榣山的一幕幕……小樣兒,老子當年餓極了連三首六尾而善笑的鵸鵌都敢燉了吃,你算個什麼鳥?

《花千骨》裏白子畫和花千骨在長留山愛得死去活來,你卻在山上餓得暈頭轉向……你妹,這破山也太特麼朋克了吧?!“其獸皆文尾,其鳥皆文首”,不管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全特麼愛紋大花臂啊,而且屁股上、臉上到處都是,可怎麼下口?最可氣的是這破山“是多文玉石”,想撿塊兒品相好點兒的石頭帶回來賣個錢也不可能了……

你驀然回首,也許會一衝動找出袁珂老先生的《山海經校注》和《山海經全譯》,也許會找出王紅旗教授與孫曉琴女士這本《山海經全集精繪》,圖文結合,兩相比對,拍案叫絕。如果再感興趣,你還可以翻出袁老先生的《中國神話傳說》,再配上本《中國神話傳說詞典》或者《中國民族神話詞典》,入門中國神話的裝備基本上就算齊活了。


從此你漸漸改變了對《指環王》、《冰與火之歌》、《納尼亞傳奇》等神作的態度。你依然喜歡它們,依然覺得它們是毫無爭議的經典,但在內心深處,你開始平視它們,而不是像以前一樣仰視得脖子都酸了。

因爲,你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們自己已經構建了一個現成的神奇之地,那是一個無與倫比的宏大世界,它邦國四十、山巒近五百、水系過三百、異獸四百六十餘、其餘異草名器不勝枚舉……一部西遊記各類精怪九十六,便前後翻拍改編了四十多個版本,而山海經世界的野外旅行卻還沒正式入駐攜程和途牛……

很多年過去了……

從山海經世界野外旅行回來以後,你讀了很多書,遇見很多人,經歷很多事,你終於……終於成了一個平淡無奇的中年人。每天沙丁魚般擠在公交地鐵裏,老闆對你不好不壞,同事對你不遠不近,老婆對你不鹹不淡,孩子對你不親不疏,每月房貸和孩子各類補習班學費去掉,還夠全家比較體面地逛兩回中檔商場,每年拋開疲於奔命的日日夜夜,還能全家湊活着出去旅個小遊……

你沒什麼不滿意,也沒什麼可抱怨,如果生活是杯白開水,你只想把它快點兒倒進保溫杯。只是每當聽到人們在議論中國電影、中國電視和中國人的業餘文化生活,感慨中國文娛爲啥總是差強人意,讓人憤懣滿懷的時候,你早已溫吞的中年心纔會掀起一絲波瀾,對這個事兒你罕見地有自己的見解,罕見地對未來充滿着信心。

你想起當年有記者問美國著名音樂製作人布萊恩•伊諾搖滾史上最有名的樂隊是哪支,他回答說是地下絲絨(The Velvet Underground),記者很驚訝地說:“但他們的唱片只有3000張的銷量”,然後就是伊諾那句經典的回答:“是的,但每一個買唱片的人後來都組了樂隊。”

你握緊地鐵的抓手,身體隨着擁擠的車廂左搖右晃,第一次目光堅定地望向遠方……

—END—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