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塘(上)

老家的鄉鄰,把村邊淘米洗菜的水塘,稱作煙火塘。

小時候聽大人們這麼叫,沒當回事,等到唸了點書,讀懂了人間煙火,豁然間對我那些稍嫌木訥的父老鄉親有了些許崇拜,在他們土得掉渣的話語中,竟然還有“煙火塘”這等頗具文化味的詞彙,好雅緻呀。

老家的村子很小,只有20來戶人家。追溯久遠,只有兩戶,一戶姓賈,一戶姓吳,不知過了多少代,兩家枝葉擴散,漸成村莊。

村名叫田埠,過去這樣的村名各地都有,無非就是爲地主家做田的長工們集中居住的地方。商戶集中地稱商埠,船民集中地稱船埠,專爲地主做田的農戶集中地自然就叫田埠。

因爲太窮,土改時劃成份,這個村都是貧農,只有一戶臨近解放時學了個木匠手藝,家境稍好,劃成中農。

都是貧農,誰是地主呢?說了怕你不信,他就是晚清重臣李鴻章。普天之下皆爲王土,皇帝老兒高興了,金口一開,大片土地就進了老李家的賬戶。李鴻章是合肥人,方圓百里都是李家的田產,田埠村離合肥只有50多裏,當初是李家諸多長工聚居地之一。

雖然做的是李家的田,但長工們誰也沒見李鴻章,包括最早在此落腳的賈吳兩條漢子。只有到10裏之外的柘皋鎮趕集,走過北閘大街的李鴻章當鋪,可以伸頭朝裏面望望,當鋪的老闆都是李家人。當然,李鴻章本人是不會在裏面的。

此地農田主產水稻,水稻離不開水,好在這裏靠近東黃山,村子東西兩邊各有一道過山水的溝渠,可以攔水作壩,引水灌溉。山渠雨水季節川流不息,旱季則乾枯,早年爲抗旱保苗,長工們挖塘蓄水,不大的村莊周邊竟有9個塘口。9個塘口就等於是9個小型水庫。

緊靠村莊的兩口塘便是煙火塘,因承擔着村人淘米洗菜洗衣服之需,這兩口塘裏的水不到萬不得已不作灌溉之用,常年保持豐盈之態。

兩口塘分屬兩個家族。東邊塘口稱爲東塘,因其圍着一個大土墩拐彎,又稱作彎塘,歸吳氏家族所有。南邊的塘口方方正正,稱作方塘,歸賈氏家族專用。解放後漸行集體化,塘口也隨之歸集體所有,但是煙火塘的實際使用,仍然約定俗成,各歸各家。

煙火塘的水都來自東邊的山渠,水路先進彎塘,再進方塘。因爲處在下風,方塘就像一個低人一等的小媳婦,時不時要受點委屈。

彎塘的出水口有個涵道,水經涵道流入方塘。涵道可開可堵,天旱時,山渠乾枯,塘水得不到不補充,吳家人惜水,便堵了涵道,使彎塘裏的水不向方塘流。賈家人自然不願意,免不了爭爭吵吵。

吵嘴的都是婦女,淘米洗菜洗衣服都是她們的事,塘裏水多水少直接關係到她們的切身利益,水一堵那不都急紅了眼。

婦女們吵嘴,男人都冷眼旁觀,他們只管動手不動口,一旦有人要開挖涵道,就該他們動手了。挖涵道的自然是賈家的男人,吳家的男人豈能答應,於是開架,頭破血流也是常有的事。

真打起來,喫虧的總是賈家,這要怪遺傳基因,賈家男人天生文弱,而吳家男人卻個個生得膀大腰圓,且出手狠辣。但在家族大義面前,賈家男人屢敗屢戰,硬着頭皮也要上。

長生是賈家最愛出頭的男人,他幼年頭上生了不少禿瘡,長大後禿瘡退去,但只長出稀稀落落幾根頭髮,鄉間稱此頭爲雜花禿,加上他脾氣暴躁,背地裏又都叫他禿躁子。

禿躁子長生見吳家人堵水,勃然大怒,扛着個鋤頭就去挖涵道。吳家人也不廢話,衝上去連人帶鋤頭抱起來,撲通一聲扔到塘裏。涵道沒挖通,人變成了落湯雞。沒辦法,力不如人。

又一次堵水,長生學乖了,白天不動手,到晚上下半夜,悄悄把涵道捅開。第二天方塘碧波盪漾,彎塘只剩半塘水,賈家的婦女喜笑顏開,吳家人氣得七竅生煙。

長生煞有介事地伸頭向涵道里瞅了瞅,說:“只怕是黃大仙弄的。”

彎塘的那棵老栁樹下有個洞,常見一隻毛色鋥亮的大黃鼠狼在此出入。這貨靈異,村人稱之爲“黃大仙”。

吳家人不信,黃大仙住在彎塘,怎會向着方塘。吳家的瞎老四抱着膀子,斜了長生一眼,冷冷地道:“只怕這大仙還是個雜毛。”

瞎老四並不瞎,只是天生一副迷縫眼,別人瞧不見他眼珠。

吳家的大撲是最野性的,聽到瞎老四的話受了啓發,趁那天長生一個人在家,拎了個洗衣服的棰棒過去,把長生摁倒在地,騎在腰上,掄起棰棒朝肋下狠狠棰去。這大撲不光力大,也陰得很,他不打頭臉,專朝能致人內傷的肋下揍。

正打得起勁,肩膀被人拍了兩下,大撲一驚,回頭一看竟是瞎老四。

“你這樣打去會送人命的。”瞎老四丟下一句話,轉身就走。

大撲愣了愣,也走了。

長生艱難地爬起,踉踉蹌蹌走向碗廚,拿起一隻大碗,趴在尿桶邊一陣猛灌。

在缺醫少藥的鄉下,尿液是治內傷最有效最及時的良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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