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建南:乃們不懂日本人


日本友人宮本先生說: “難道會日語就可以承擔中日問的外事重任嗎?”我一聽,立刻誠懇地請教,願聽下文。他說:日本人在和不太熟悉的人交往時,非常注重禮貌,絕對不會說出拒絕或不滿的話,也不會流露出不滿意的表情,所以用“顯象”和“意象”兩種方式同時表達。

“顯象”是看得見聽得見,注重禮貌,但並非真正的心意,而“意象”纔是真正的心意,但需要對方去領悟體會。例如,一個人到店裏挑了很多衣服試穿都不滿意,店員會很禮貌地鞠躬,愧疚地說: “實在對不起,設有適合您的衣服,浪費您好長時間,希望您下次再來,謝謝您,”這是顯象的表達,其實,他的意象是在說: “你這個人真沒教養,也不先搞清楚自己的尺寸,看準了再試穿。”通常日本人都會立刻領悟店員的真正心意,但外國人即使懂日語,若不跟日本人交往很長一段時間,也是無法領悟出對方的意象的。其中內涵就更精緻、深奧和複雜了,絕非只通日語而不瞭解日本文化、歷史,國情而有經驗的人能領悟到的。

臺灣懂日語的人很多,也正因爲如此,他們疏忽下去了解日本的文化、習慣和交往藝術,我問他: “那你現在跟我談的這些是顯象還是意象?”他說: “我們不是在交涉,是在探討問題,所以談的是真相。”我搖了搖頭:“顯象、意象,又來個真相,你們日本人真煩!”宮本微笑卻冷靜地說: “不要忘了二十多年前我對你說的話。”我這才憶起二十多年前與他認識的情形及他說的話。

我和一般外省子弟一樣,耳聞上一代敘述目睹日本侵華之殘暴,對日本人有很深的仇恨和反感。1975年2月春節期間,一個研究世界民族習性的機構,派了一組人來臺灣參觀中國人過年的情景,請我當嚮導。他們不看熱鬧的地方,偏要看一個偏遠的小鄉鎮過年的情形:一行人除了官本外都是歐美人,而宮本會講中國話.我也進修過一個學期的日語,所以我們兩人較談得來。有—天在風景區看到遊客到處亂丟垃圾(可能過年期間沒人收拾),一位德國小姐說: “有份資料說,在公園內如果一位日本媽媽看到孩子拿着垃圾,會說:過來把它收好,不要把我們的公園搞髒了。如果孩子的媽媽是一位中國人,就會說:丟掉,不要把手摘髒了。”我雖然也有些認同這看法,但心裏總不舒服,就說:“中國人絕不會侵略別人的家園,日本人卻會。”官本苦笑一下問我: “你好像對日本人有成見。”

我說: “中國人至今還承受着日本侵華的影響。”他說: “你應該好好地瞭解日本。”我問他爲什麼,他答道: “如果你討厭一樣東西,就先考慮趕走它或躲開它,若都不行,你就應該去廠解它。今天不論你喜歡日本也好,討厭日本也好,中國和日本不可能不接觸,你無論是要與日本爲 友還是爲敵,都應該瞭解她。”

我們結束了一週的行程,大家禮貌地交換了通訊地址,我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一個月後,我卻接到了宮本從日本寄來的一些有關日本的報道和資料.並附了一張字條: “特地選了—‘些漢字多的、你可以看懂的文章,希望你瞭解日本。”我翻閱了一下,大略可看懂,有兩段內容讓我印象深刻。一段是記載世界童軍大露營在日本舉行時,正逢一場颱風造成水災,日本防衛廳出動幾千輛運輸車,不到半天就把20萬人全部疏散到安全地區;一段是一位作家呼籲日本人不要沉醉於賺錢,當世局變動時.錢是沒有用的,他鼓勵日本人培養保護錢買不到的東西.錢買不到愛國心、文化、道德、善良1吐氣……錢買不到河川、空氣、土石……我當時也沒用心思考,但從自衛隊的運輸車到還在呼籲培養愛國心.

我認定日本人還有強烈的軍國主義思想,在回宮本信時.除了出於禮貌謝謝外,也提到廠不滿日本還有軍國主義思想,他回信說: “如果日本有軍國主義思想,你更要了解日本。”

後來,我擔任一家鋼鐵公司的外銷課長,雖是外銷美國,鋼鐵材料卻全得向日本、韓國購買:我請宮本先生幫我在日本收集資料,他很快寄給我,還把一些重要部分翻譯成中文,我很感激他的熱心。再後來,我到徐匯中學工作,宮本則被派往中國內地,我們因此停止聯繫。幾年後.他被派到臺灣.由於妻兒均留在日本,這位“ 太空人”幾乎每個月都會和我見兩次面,由於他中國話更純熟了。我也較冷靜地看問題,我們蠻讀得來:一天,他太太帶着8歲和6歲的兒子來臺度假,我去看他時,父子三人正在整理院子,他們—面於一面唱,很有韻味,歌詞是:

孩子不要怕流汗.
流汗長大的孩子不會倒,
流汗賺的錢不會跑,
流汗種的果實最莢好,
流汗學的功夫最牢靠,
流汗創的事業永遠屹立不動搖。

他告訴我,這首歌是他8歲兒子學校校刊內,一位家長勉勵門己兒子的投稿。這學校的校刊是老師、學生和家長共同的園地。親子之情、勤勞美德都是錢買不到的,這也讓我想起了他第一次寄給我的那篇呼籲日本人不要沉醉於賺錢的文章,當時我心裏想着臺灣更需要這種精神。

德川家康的精神

1992年,宮本爲了多和兒子相處而調回日本,但每年仍會來臺灣兩二次,我則在同年2月離開了教育丁作。他從日本寄了一本日本臺灣研究所編印的臺灣年鑑,附了一封信: “有份資料說,臺灣人最喜歡逼小孩讀書.自己卻不讀書。成人頭書和到圖書館的比例是‘無文盲臺灣’不應該有的。從政者、講學者、知識分子都一定要不斷看書。”那本書非常詳細.我看了,卻感到有點不是味道,回信問他: “你們日本人爲什麼把臺灣的資料整理得這麼完整?是何居心?”他回信說: “日本是世界一分子,當然要把世界每一分子認識清楚,中國也是世界一分子,也應該把世界每一分子都瞭解清楚。”

兩年前,我提出“辭官讀書”,準備好好讀3年書,我除了研讀臺灣有關的資料外,並實地到香港、中國內地、日本去了解一些問題。由宮本先生介紹,我認識了一些日本四五十歲的社會科學研究者,也和他們談論了一些問題。現在我把他們的一些特殊看法轉述給大家。這些看法不一定對,但我們不妨瞭解有些日本人有這些思想和看法。

宮本介紹廠一位可帶我杏閱資料的官員朋友,我在他家住了一晚,他介紹家人和我認識,介紹他母親時,他告訴我: “這是我母親,戰後爲了撫養我,曾經賣春。”我嚇了一跳,這麼有地位的人,竟敢向一位剛認識的外國人介紹母親賣過春!他又補 充: “我祖父是大佐,父親是少尉,都在大戰中陣亡,我是遺腹子。戰後祖母跪在路邊幫美國大兵擦皮鞋,母親則靠賣春度過了那段艱難的歲月。”我雖然可以體諒,但對他談到母親賣春卻毫無羞愧仍很驚訝,他大概也發現了這一點,就告訴我說,日本在明治維新時,非常憎恨江戶幕府的德川家族.更對德川家康的作風引以爲恥。等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日本尊嚴掃地、飽受屈辱,才反省覺悟應學習德川家康的精神。

德川家康在隨時可能被織田信長殺害時,曾問過妻子: “如果我被織田殺害,你要怎麼辦廠妻子說: “我會帶孩子一起切腹自殺,絕不屈辱求生。”德川說:“你錯了。德川家人都死光了,誰復仇呢?若是我死廠,你要屈辱地活着,即使賣春,你也要爲了撫養德川家的幼苗而去屈辱地做,當然,爲了求生,我也會忍受一切屈辱。”

織田信長的觀念是戰敗不可恥,但要敗得不屈不辱。豐臣秀吉死後,他妻子在大阪城被攻下時帶着兒子自殺,這些觀念是符合日本武士道精神的,而德川家康“屈辱地忍耐、屈辱地等待”

這一不合傳統的觀念,在二次大戰後日本人才真正體會了解,所以大家都有一個共識——屈辱地活着,爲了培養復興的幼苗。所以很多年輕寡婦爲了遺孤而賣春, 日本人也對她們諒解和尊重。

從“素俠居”和“雲雪樓”說起

我在日本時,去過兩處日本社會研究者聚會研討的私人場所:—處叫“素俠居”,一處叫“雲雪樓”。我原本以爲“素俠”和臺灣”白衣”一樣,是表示沒有官職的文人, “雲雪樓”則是因爲眺望得到雲和雪。後來才知道,他們認爲研究社會問題的讀書人應具有“一片素心,三分俠氣”,才取名“素俠居”,而寫評論社會問題文章的人應該“節義傲青雲,文品高白雪”,才名“雲雪樓”。這原本都是中國人的東西,卻被日本人用了,我半慚愧半驕傲地說: “中國文化都被日本學去了。”主人竟這樣回答 我: “一家的寶物過了3代應該屬於國家,一國的文化過於3個世紀就應該屬於全世界。你贊成嗎?”

我請—位研究中日曆史的學者,以良知論述口本有沒有做過南京大屠樂。他說: “以中國人認定的屠殺定義(我不知道屠殺還有什麼其他定義!)是有的,但我們估計錯了。”我奇怪,他爲什麼說估計錯了。他說: “日本對華戰爭時.曾研究歷史上少數民族,蒙古人、滿清人是怎麼征服多數的漢人,發現他們以漢人來分化漢人,再以慘烈戰爭(就是屠殺,如揚州十日、嘉定三屠) 來瓦解漢人的反抗。所以日本從明治三十二年起就祕密命令幾萬個日本家庭照顧幾萬個在日本的中國留學生,使他們能對日本產生好感而在思想上傾向日本。而人南京城的戰爭也非常慘烈(他故意避開屠殺的字眼),但沒有估計到留日學生的思想全集中在建立新中國,而人民的思想觀念也與宋朝大大不同,所以說我們估計錯了。”我聽了又氣又怪,問他: “你怎麼會這麼清楚地告訴我?”他說: “軍事戰爭是一點機密不能透露.歷史反省是一點資料都不能隱瞞。”這兩句話至今仍令我沉思。

我請教一位研究日本人民受原子彈遺害,而痛斥美國殘忍無道的日本人,對南京大屠殺的看法,他說: “我承認很多中國軍民在戰爭中死得慘烈,不過中國人還可以抵抗或逃亡,而原子彈讓日本人根本沒有辦法抵抗或逃亡。”這段歪理謬論,我真爲之氣結!我曾聽說在日本的華裔或華僑有臺灣幫、福建幫、東北幫,在日本,我發現東北人明顯比臺灣人吃得開,就請教一位社會研究者,他說: “東北人比較會和日本人交往,所以關係自然發展快,臺灣人不太懂得和日本人交往。”

我很驚訝,因爲日本人在臺灣50年。在東北才14年。他一點資料都不隱瞞地分析這段歷史原因,說: “《馬關條約》簽訂時.日本希望臺、澎爲日本領土.對於臺灣人民則採取保留態度,所以條約規定兩年內未移民之臺民‘酌情’視爲日本臣民,直到二次大戰後, 1940年才準臺灣人民改日本姓名.1944年才簡化手續鼓勵臺灣人改換日本姓名。對臺灣人民的教育,則直到統治48年後,才實施6年義務教育。至於政治人才之培養更是缺乏。50年的統治期間,臺灣人只有4個人升到耶首(區長)。臺灣的“總督府”1943年有1444名高等官,臺灣人只不過30人左右。而僞滿洲國在1932年建立時,日本便全力使它像個國家,元首、國務總理及內閣成員均爲當地人,而爲完成漢、滿、蒙、日、鮮五族共和,大量移入日本人、朝鮮人,在教育上也下了很大功夫。所以東北人有14年與日本高層交往的經驗,而臺灣人只有50年被日本統治的經驗。”聽了這段話,我很爲一些對日本人感恩的本省同胞感到委屈。

日本有很多外籍勞工,中國人、韓國人、巴西人……他們受的待遇很不公平,這原本是“物離鄉貴,人離鄉賤”的原則,但有一種人很特殊,他們在血統上完全是日本人,是在大戰後移民到巴西的日本人,可能感到巴西愈來愈難混,他們的子女又回到經濟強大的祖國打下。這些人會講日語,外表和日本人一模一樣,但日本人卻不把他們當同胞.他們和其他外籍勞工—樣受到歧視和不公平待遇。

我問日本人何以如此?他們說: “在法律上,他們並不是日本人。”我立刻反問爲什麼擁有日本國籍的中國人、韓國人,甚至琉球人也沒有受到公平的尊重?有個日本人回答說: “我們日本人對‘自己人’的標準很嚴,必須血統上、法律上、能力上都是日本人。”希望想到日本發展的人,好好體會這段話。

波斯灣戰爭期間。我正好在日本。有一天在雲雪樓和幾個日本人看完電視新聞後,大家一起聊天時,他們不斷聊些“白種人愈來愈團結”, “世界舞臺愈來愈看不見黃種人”, “白種人結合,黃種人寂寞,黑種人捱餓”等世局妙論。

他們最後在檢討黃種人(亞洲人)一些較有實力的國家時,作了這麼一個結論: “大陸人會整人,卻整不到別人;日本人會賺,卻賺不到好感;韓國人會叫,卻叫不到迴響。”這場看似輕鬆的討論,幽默的結論,接下來竟發展成他們認真檢討日本人爲取得國際認同和好感應做哪些實際工作。

我雖然已很習慣看日文資料,但言談還需要翻譯,對日本的瞭解也有限,絕不是日本通。只是希望人們能冷靜地認清,日本對臺灣政治的影響僅次於美國,而對臺灣社會民生的影響還高於美國。不論我們恨她也好,愛她也好,日本是我們擺脫不掉的國家。是敵?是友?充分地瞭解她絕對有必要。 *

From: 臺灣聯合報

注: ZZ言論, 不代表本博客主題思想

 發佈時間:2009-03-30 12:40:21 | 閱讀:187 | 評論: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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