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盒子

                                                                    一

我第一次見到Angela的臉時,着實吃了一驚。

那是她正式成爲我室友之後不到五分鐘。這個美國小鎮裏中國學生有限,我顧不上多選,微信聊了幾句就決定合租。Angela的朋友圈裏一片空白,不禁讓我有點疑慮,用她的名字在Facebook上搜索,果然找到幾張別人tag她的照片。一看就是某種集體活動發的合照,年輕的男女都擺出自拍的標準姿勢,露出青春洋溢的笑容,襯得Angela的臉格外突兀。

那張臉也在笑——至少是努力在笑。但是漆黑的眼睛裏沒有一絲笑意,這就讓勉強彎起的嘴角顯得更假,好像是用線吊上去的。Angela說不上難看,鵝蛋臉,大眼睛小嘴巴,加上白皙膚色,可以說是清清秀秀的一個人。但她的眼神空洞洞的,皮膚蒼白灰暗,加上沒有血色的脣,都指向四個字——毫無生氣。

兩週之後,這張臉站到了我面前,跟照片比,她真人要好看很多,小巧的臉襯着細長的脖子,嬌小玲瓏。她把所有行李一個人搬上二樓,然後下來跟我打招呼兼做飯,溫文有禮落落大方。房子還有些清潔的工作,她吃完飯也勤勤懇懇跟我一併做了。作爲室友挑不出毛病,我一顆心落了地,早就把照片拋到腦後。


                                                                        二

安頓下來後,就是學校的orientation(迎新),新生之間慢慢熟起來。就算是小鎮,也有游泳遠足野餐轟趴可玩,但Angela從不跟着我們出去瘋。她也不參加學校的活動或者社團,除非是免費的健身課程。不僅如此,就算在家她也通常關在自己房間裏,任樓下一羣人又笑又鬧,頂多是做飯的時候纔會現身,客氣上幾句,幫我們拍照,一言一行都帶着疏離的禮貌。當然,作爲室友她真的無可挑剔,只是她好像沒什麼朋友。她跟任何人都自然而然地保持着距離,好像有一道看不見的牆。

第一學期,我剛好跟她同上一門網頁設計。Angela沒有畫畫的底子,又不會用各種Adobe軟件,學得很是吃力。我party結束後經常能看到她房間的燈光,鵝黃色透出來,後面拖着長長的黑色影子,有些悽清。

交第一個作業之前,Angela特意請我吃了一頓飯。自從她來,我從沒見過她主動跟別人說話,也沒見到過她去外面吃飯,因此坐立不安,謊稱節食只點了個沙拉。果然甜點上完,她小心翼翼地向我求助。我只好在學生中心油膩膩的餐桌旁,有一搭沒一搭地給她講Photoshop,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屏幕,不時往小本子上記幾筆,露出的手腕像雪一樣白,下面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我在心裏不禁嘆了口氣。其實沒有天分也沒有底子,爲什麼非得學Graphic Design(平面設計)呢。又或者,自知如此,又何必這麼努力呢,隨他去不就好了。

然而Angela都做不到。


                                                                        三

第一個學期很快結束,Angela好像總算過關,也大大鬆了口氣,開始在廚房自制聖誕點心。我湊過去問她不回家嗎,她擡起頭對我笑笑,說不回了。那笑容比那張照片好看很多。我剛想多問幾句,Angela的手機就響了。

Angela接電話的聲音很低,幾乎不動嘴脣,但是電話那一頭的人聲音高亢刺耳,雖然聽不太清內容,那高音卻像針一樣刺在心上。她舉着電話很久很久,當我都懷疑她爲什麼胳膊還不酸的時候,突然聽到Angela語氣乾澀但清清楚楚地說,媽,我知道錯了。

錯了?哪裏錯了?像Angela這種每天六點起牀從不熬夜,做飯只買瓜果菜蔬頂多加一點點堅果,唯一的愛好就是學習兼去參加學校的免費瑜伽的人,換成我媽媽早就高興死了。但是對於她媽媽來說,顯然還是遠遠不夠。Angela的大眼睛裏慢慢有淚流下來,然後手一滑,手機剛好掉在地上,那頭的聲音在一片寂靜中突然放大,大到歇斯底里:“·······連個男朋友都沒有,生你這麼個廢物有什麼用?”

我恨不得立馬原地消失。


                                                                四

寒假回來就聽到Angela交男朋友的消息,好像是個讀計算機的男生,相貌性格都一般,家庭條件甚至夠不上平均值,只有打算奮鬥留美這點,勉強算得上是可取之處。我暗暗爲她有點不值,以她的相貌和性格,好好打扮一下什麼樣的男孩釣不到,可惜她太老實了,也太樸素了。晚飯的時候我稍稍挪揄了幾句,她就紅着臉說Justin是個好男孩,願意支持她跟她一起奮鬥。我這才明白,Angela只能是那個永遠只描描眉毛,對着鏡頭不自然地微笑的Angela,如果哪天變成穿高跟鞋泡bar的小妖精,那就不是她了。

Angela戀愛以後開始少在家了,不過不是出去玩,而是跟Justin一起泡圖書館上自習,標準的學霸情侶。新學期過了一半,學業壓力又大了起來,Justin比她高一級,忙着找工作,她也忙着找實習,想去同一個城市。兩個人最終心想事成,Justin去了一家創業公司寫代碼,Angela就在同一個城市的一家studio(工作室)畫圖。

我們誰都沒再提那通電話的事。那天之後我就幾乎全明白了,爲什麼Angela幾乎沒有朋友,爲什麼她不會笑,爲什麼她的生活作息無比規律健康,爲什麼她總喜歡一個人躲在房間裏學習,所有的爲什麼背後不過是個簡單的故事,而這個故事我們都聽過很多次了。但是對那些經歷過地獄、千辛萬苦地長大的人說句不是你的錯很簡單,幫他們轉發一篇讓人流淚動容的《那些被如何如何的孩子,長大後都怎麼樣了》也很簡單,但是實際上對他們言行舉止的怪異之處寬容上幾分就很難,更不用說用擁抱融化那些人心裏的堅冰了。就像我,就算知道了真相也不知所措,甚至連帶着補償心理去做Angela的朋友都做不到,只能默默希望Justin能對她好。


                                                                    五

又一個暑假過去,我們很快就成了應屆畢業生,又一批新生涌進來,大家都爲了工作的事暗暗焦慮。我又不禁羨慕起Angela來,如果她實習順利,說不定就可以申請OPT了,然後就是H1-B,綠卡,跟Justin一起買個帶花園的小房子,生兩個講標準美語的孩子,養只可愛的大狗······然而我看到她眼睛紅紅地回來了,又是一個人拖着兩個大箱子。

“Justin呢?”我問她。話音未落,她就一把抓住我的手臂。

“Emma,你得幫我個忙。”她直直盯着我的眼睛說,柔弱的樣子像只走頭無路的兔子,“Justin這週末要回來一趟,你能不能幫我把他的東西還給他。拜託了,我只有你這一個朋友了。”

Angela的表情實在令人無法拒絕,但是當我抱着一個小收納盒走進裝潢精緻的Café,還是感到頭皮發麻。

Justin早就來了,兩手緊緊握着手裏的咖啡杯,幾乎要把它捏碎,看到抱着盒子的我,他的表情一下子就僵硬了。

於是我吃着人生中最苦的一塊黑森林蛋糕,響亮地啜飲着咖啡以打破令人尷尬的寂靜。Justin很安靜地一件件檢查着盒子裏的東西,然後很小心地蓋上蓋子。

“我送她的東西,她果然一樣也沒用過。”他拿起一條絲巾給我看上面連着的標籤,然後苦笑了一下。他的笑容跟Angela的照片頗爲相似。

“她跟你提的分手?”我小心翼翼地明知故問,Justin重重點了頭。

“她說不要孩子,我說好,她還說以後不要回國,我也說好,但是Angela她,永遠都不肯相信我的。”Justin用比咖啡還苦澀的聲音說,“不准我送她禮物不說,每頓飯都是AA,連車的油錢都要分,還說以後就算結了婚也要這樣。我們剛在一起時度過多少好時光,我又多麼喜歡她,她現在一點都看不見。Emma你說,我這個人真的這麼糟糕嗎?她連最後見我一面都不敢,我就這麼一點也不值得她信任嗎?”

Justin紅了眼圈,把頭埋在手臂上無聲地啜泣。我很想說Angela並不是不想相信他,也不是故意傷害他,只是對於她而言,保護自己已經成了第二本能和第一要務,她沒辦法不對接近的人不豎起一身刺,又或者,她已經把自己的人生也安安全全放進了一個收納盒,除了走出這個盒子,她什麼都願意做。但我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尾聲

我很快搬了家,跟Angela不再是室友了。一旦搬了家,Angela就好像泥牛入海一樣找不到人。想到說不定她爲麻煩我愧疚,一直在躲我,我也知趣地不再聯繫她。然後我順利地畢業工作,聽說Angela回國了。拿到綠卡的時候,我興高采烈地去參加校友聚會,聽到Angela在上海開了一家studio,賺了不少錢,給父母買了一套房子。又過去好幾年,耳朵尖的女同學說Angela已經攢夠錢移民了,至於移民到哪裏,就不知道了。然後又酸溜溜地加上一句,當初看她那麼孤傲,最後還不是變成大齡剩女。

再想起Angela時,她的微信已經找不到了。但是我知道,Angela在她的紙盒子裏,一定過得很安心。不會有人傷害她了,再也不會有人傷害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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