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處都是《鄉下人的悲歌》

混亂引發混亂,不穩定導致不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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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不幸福的人,可能都來自一個不穩定、無法提供安全感的家庭。對他們而言,幸福是抽象的,痛苦卻是具體的。我們都讀過、也見過太多這樣的人:一邊被罪惡感咬噬,一邊恨不得與自己的家庭脫離關係。他們是人羣中的孤獨症患者,貌似光鮮,實則悲愴。

隨着中國城市化進程的推進,大批受教育青年來到城市,這種故事時刻都在上演。

我們80年代生這一批人,遇上大學擴招,享受了教育政策紅利,正是城市化運動中的主力羣體。知識和見識與上一代拉開了差距,跳出之前的成長環境後,可以對之前的成長環境進行反思。

而反思與心理危機同步發生。一隻腳邁入了新生活,另一隻腳卻還在原地。留在城市裏工作、生活、成家,表面上生活方式已經與主流城市生活無異,但思維、情感模式卻不可避免地受到原生的家庭的影響。新的根基還沒有建立起來,舊的社會關係已幾近斷裂,唯一還在的家庭關係,因思維意識的差異,也難以繼續提供情感支撐。很多“故鄉回不去了”的感嘆,是同一語境下的不同表達。

今天,這些新中產階級們(姑且先這樣稱呼),沒有“old money”,沒有社會資源,只能依賴於個人奮鬥。時刻被焦慮折磨着,而緩解焦慮的解藥是各種“上進”、“努力”等政治口號般的雞血、雞湯文。新的階層有新的玩法,成長過程中的文化影響在新生活裏成了阻礙。農業社會的文化與後工業時代的社會準則並不相融,就如鄉間親人跳腳指責、惡語相向的溝通方式,解決不了寫字樓裏的職場拉鋸戰一般。

來路已壅塞,去路更艱辛。作爲人,誰來關照他們的心靈?誰能指引他們獲得幸福?

2

上面的故事不僅發生在中國,美國也是如此。今天講講《鄉下人的悲歌》作者萬斯的故事。此書得到過比爾·蓋茨的推薦,確是一本好書。

沿着美國東海岸往西一百多英里,阿巴拉契亞山脈與海岸線平行,從西南向東北,延綿三千五百公里。這裏風景秀麗,在很多文學作品、歌曲中多有體現。可居住在這裏的蘇格蘭愛爾蘭移民,在美國社會中被認爲是愚笨的、落後的、充滿暴力的鄉下人,被叫做“Hillbilly”(近似中文裏的鄉巴佬)。

二戰之後,其中很多人向北移民至工業化的城市中,成爲產業工人。作者的祖父母一輩二戰之後從肯塔基州遷至俄亥俄州的一個工業城市,經濟上成爲典型的中產階級,但從來沒有在真正地脫離家暴、酗酒、拒絕學習和怨天尤人的文化與習慣。

作者的外祖父母,成天爭吵不休。外祖父酗酒,外祖母性格剛烈,有一天竟然把汽油倒在爛醉如泥的丈夫身上,再點上一把火。

作者的母親成長在這樣的環境中,人雖聰明,高中尚未畢業就懷孕,和不同的男人有短暫的關係,取得了護士執照,又因爲嗑藥而失去工作,頻繁經歷離婚,最後吸毒,生活一團糟。有一次爲了躲過工作單位的檢查,竟然求自己的孩子提供尿樣!

作者的生父,早年放棄對作者的監護權,再婚後入教,“漸漸變好”,在肯塔基州過着農民生活,貧窮但是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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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於同類羣體而言,萬斯是幸運的。

雖然他的外祖母“是個整天裝着手槍的瘋婆子”,但在萬斯的成長過程中給予了很多的愛與教導,這份教導在很大程度上成爲萬斯能夠擺脫不良生活的條件之一。“她不僅僅是乾巴巴地說,咒罵或是提出要求,而是向我展示了希望——和自己所愛的人一起享用週日的下午時光——而且給我指出通往希望的道路”,“她用生命中最後二十年,向我展示愛和穩定的價值”。

以及他同母異父的姐姐林賽,無論處於什麼境地下始終保護着他,在還沒有長大之前就已經學會照顧一個比自己小且不安分的小孩。“在媽媽與她帶回家的男人們激烈爭吵時,是林賽回到她的臥室打電話向外公和外婆求救;當我餓時她餵我;沒人給我換尿片時她給我換;不管去哪裏她都帶着我,即使……我幾乎和她一樣重。”童年時代裏,這是他溫暖的來源。

高中最後兩年,作者的母親已經完全不能再照顧他,於是搬去與已與外祖父分居的外祖母住,才第一次有了一個可以安靜寫作業的地方。

作者的小姨在第一次婚姻失敗之後,嫁給了一位“外人”丈夫。姨夫來自一個不是“Hillbilly”的家庭,從不大聲吵鬧,不欺負妻子,他的家人更是互相照應,從不背後說彼此的壞話。這讓作者認識到,家原來還可以是這樣,家人之間可以彼此相愛,父母可以盡到自己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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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對自己親人和文化一直有着反思。即便在他SAT考了高分,具備上大學的條件後,他清醒地認識到——自己還沒準備好應對全新的生活,於是參加了海軍陸戰隊。

當他第一次跑完三英里,用時25分,心滿意足的時候,他的教官卻對他說:“跑完三英理,如果你沒吐的話,就是偷懶。別他媽地偷懶!”然後命令他再跑,大聲告訴他,在海軍陸戰隊,每天都要盡最大的努力才行!

在原來的生活環境裏,沒有人真正向他展示過努力、負責、上進爲何物。海軍陸戰隊的經歷告訴他,對自己負責是怎樣的一種態度。

此前,他所見的都是抱怨社會、不思進取的人。早孕、早婚、逃學、吸毒、酗酒、粗口,家庭暴力環繞在他周圍。當回到家鄉,他看到一幢破敗的小房子裏,窗簾布後探出好幾雙渴望外部世界又驚疑的眼睛,屋外一個吸着煙看起來就是吸毒者的男子敵視地看着自己。作者的表兄弟告訴自己,這個男人從來無業,有八個小孩…這個人的孩子的未來,不言而喻,十分堪憂。

從這本書裏,也可以看到作者對自己這些鄉親的態度:既同情他們的處境,認爲社會有責任扶助這些人脫離貧困,同時又覺得這些人的困境,在很大程度上是他們自己咎由自取的結果。

這個文化與羣體在今天社會中不斷落後,不完全是一個經濟現象,更多的是一個心理、文化的現象。作者有一年暑假找到一個搬地磚的工作,薪水不低,很珍惜。可一位年輕同事,上班偷奸耍滑,被開除的時候卻大叫:“你怎麼能開除我?你不知道我女朋友要生孩子了嗎?”——這就是他們的生活態度,總之:自己沒錯,錯在別人。

作者雖然對自己從小成長起來的文化充滿反思、批評,但他對自己親人朋友的一腔熱情也躍然紙上。萬斯所處的生活環境與中國貧瘠的農村地區何其相似,小的時候曾見過這種家庭:酗酒的父親,好賭的母親,重男輕女的祖父母,終日裏爲雞毛蒜皮吵架。

人長期地處於泥濘的境地,會變得自卑,厭棄自己,甚至厭惡身邊的一切事物——這是沒有光透進來的混沌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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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衝破牢籠?這是全書貫穿始終的問題。

作者從底層來到精英雲集的耶魯法學院,卻發現自己缺失的不只是經濟上的富足,更多是文化上的落後:大律師所的面試會上,作者不知道白葡萄酒還分各種品種;不知道餐桌上爲什麼各有三把刀叉;甚至不知道“蘇打水”是什麼……當然,這些難不倒任何一個智力正常、有學習能力的人,更難不倒作者。

人是環境的產物,童年所受所有不幸的真正影響,是這種環境下形成的性格和思維。這些依然深深印刻在他的日常行爲上:易怒,情緒不穩定,時而自得自傲,時而自暴自棄……與他的那從小成長優越幸福的妻子相比,他還要走很長的路,才能徹底改變自己的這些缺點。

理性水平與情感模式的不匹配,是每一個邁向新階級的人所需要正視的問題。這不是看幾篇公衆號文章、聽幾篇有聲書就能輕易改變的,需要持續的反思和有意識地自我再教育。而有的人,甚至未能認清現狀,改變更無從談起。

跳出當下生活,把自己不長的生活歷史當成一個黑匣子,細緻入微地解構,或許是走向幸福和安定的第一步。鄉下人不僅也不能只有悲歌,萬斯已走到了前面,你也可以邁出第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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