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的危機(完結)

西邊天空的一輪薄日還沒落到山的那一邊,就被灰色的雲朵給遮了起來,黃昏時候天邊沒有發光散彩的晚霞,地面上起了一層薄薄的靄,把整個李家村給籠罩了起來。

在李鐵根家的堂屋裏,坐着站着清一色的老爺們兒,嘴裏都叼着根香菸。屋裏開了燈,可是看起來比外面還要晦暗,各人嘴裏吐出的菸圈兒、菸頭燃起的煙霧湊到了一起,看起來團結一心地要把整個房間弄得烏煙瘴氣,可是又各自飄散着,彷彿各懷鬼胎。

李鐵根像往年一樣三言兩語簡單地跟大夥兒彙報了一下李家村集體財產的情況,儘管各人半信半疑,但沒有人去跟他較真。在各人心裏,只要不讓自己掏錢就行,至於盈餘的錢,倘若拿出來按人口平分,個人能分到的錢也管不了什麼精。索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免得得罪了李鐵根,老歪頭的例子擺在那兒呢!

李鐵根見大家都不說話,就故意問道,誰還有話說,沒事大夥兒就散了吧。李鐵根說這話的時候看着李大柱,李四保早已向他彙報了李大柱的動向,他專等着李大柱今天的發言哩!他就是要看看他李大柱有什麼能耐可以撼動自己村長的位置。

衆人也心知肚明,他們知道往年沉默慣了的李大柱在今天要一反常態。他們等着傾聽李大柱的發言。

李大柱在李鐵根和所有到場的李家村男人們的期待中開了口。他說,村長,我有話要說。

李鐵根說,大柱你有什麼話要說,當着鄉親們的面儘管開口,只要是村裏的事,歡迎大家提意見。

李大柱說,村長給咱們村鋪路是好事,村裏人都不用再走泥巴路了,可爲什麼單偏我爹家門口那段土路沒給倒上石子呢?

李鐵根說,哎呀大柱,要說這個事兒啊我也沒辦法,村裏的錢只夠裝回那麼多的石子,不光你爹那裏,萬隆他家門口有一段也沒鋪上,還是光禿禿的黃泥巴呢!萬隆,是吧?

李萬隆在悶頭抽着煙,他沒有想到今晚的談話會牽扯到他,忽然聽到李鐵根提到他的名字,楞了一下。對於李鐵根說的事,他只說對了一半,要說他家門口的路都鋪好了,確實剩了一段沒有鋪;要說沒鋪吧,可那也不礙事兒,那是一小段從後門到豬圈的路,幾步遠,他用碎磚斷瓦墊墊就行了。眼下李鐵根提到了這個問題,分明是要自己回答,要自己表態,他很想說那不礙事兒,但是他不能這麼說。他想到了李鐵根上次往他家送魚的時候跟他說的話,上次你爹入墳的事是叔做的不對,叔給你送些魚當做賠禮,往後啊年年給你送魚來。他知道李鐵根不是個東西,上次爲了他爹下葬的事可沒少鬧心,他盼着有人能把他拉下來替他出口惡氣,可是就憑他李大柱能把這事做成嗎?他要是幫了李大柱,到時候沒把他拉下來的話,反把他得罪了不說,還要白白失去半籮筐魚。那可是活蹦亂跳着的鮮魚啊!李萬隆眼前浮現出了李鐵柱給他送來的魚,筷子長的大鯽魚、鍋蓋那麼大的胖頭魚,白花花地擠在籮筐裏,又新鮮又誘人!他在心裏想着魚的模樣,魚打敗了他,他說了兩個字:是哩!聲音不大,可在場的每個人都聽到了。李萬隆自己也聽到了,他分明覺得那不是自己的聲音,而是魚替他說的。

李鐵根對於李萬隆的兩個字很滿意,他對李大柱說,你也聽到了,大柱,村裏沒通路的可不止你爹一家哩!不過啊,你彆着急,叔向你保證,等明年魚塘的收入收了上來,叔立即讓人去裝石子回來鋪路。說這話的時候,他故意用了一副無奈的語氣,好像那真的是因爲沒錢,而不是他公報私仇、故意不給鋪上似的。

李大柱心想去年你就是這麼說的,到現在也不見你行動,水溝的收入橫豎握在你手裏,無非是從左邊口袋換進了右邊口袋而已。說到水溝和魚塘,他想起水溝的承包價格十幾年沒變過,現在什麼東西都在漲價,承包的價錢也該漲漲吧。李大柱把這個想法說了出來,他話剛說出口,大柱媽就走了進來。

大柱媽知道兒子今晚不會善罷甘休,所以跟着他來了。她一直站在門外邊聽着裏面的動靜,他聽兒子說鋪路的事情,心想這確實是個問題,橫豎李鐵根不能當面說出背後的原因——是老歪頭得罪了他。礙於情面,他總會應承下來,得到他的應承也就罷了,究竟鋪還是不鋪也隨他去了,橫豎是走慣了的幾步路,還能把人摔着了不成?當她聽到兒子說水溝漲價的事,她趕緊走了進去,她仰起脖子喝斥李大柱,你晚上喝了多少酒,跑這裏來瞎操這份閒心做什麼?魚塘漲了錢,給你能分多少?不知道的還以爲那漲出來的錢都進了你的腰包!得虧大夥兒都在這,漲不漲全由大家說說罷。大柱媽巧妙地把這個問題拋給了在座的其他男人。

李二虎掐了煙,緩緩說道,是該漲了,都十幾年了。

李銀柱也附和着說,旁村再也尋不出像咱們村這麼便宜的承包價了。

李鐵根被逼得沒法,面露不悅,沉了半晌說,漲,一個漲兩百。

李大柱對這個漲幅顯然很不滿意,他有些生氣地說道,這算漲了什麼?!

李鐵根有些慍怒了,他說,你說要漲價已經按照你的意見漲了,你還要怎樣!在場的那麼多人,也沒聽到說漲得少了的,你不要得寸進尺。

衆人都明白偌大的兩條水溝總共才漲四百塊錢,跟沒漲一個樣,但就像大柱媽說的,就是漲了一千上來,自個兒又能分到多少好處呢?還不如李萬隆的得到的半框魚實在。他們繼續抽着手裏的煙,裝聾作啞。

大柱媽攥起拳頭在兒子背上捶了一把,罵着他說,你今晚喝的可真不少,快跟我回家,別在這裏耍酒瘋了。說着就把李大柱往外面拽,可她拽不動他,兒子依舊穩穩地坐在條凳上。

李大柱不讓母親把自己拽出去,他還有意見要提哩。他接着說,那好,你把咱村裏的賬本拿出來給大夥兒看看。

李大柱剛說完,李鐵根就冷笑一聲,哼,現在來查賬,以前咱們生產隊欠着國家一屁股債的時候你們沒人出來管賬。現在除了你李大柱,還有其他人也想看看李家村的賬目嗎?

李鐵根的眼睛依次在衆人的身上掃了一圈,李大柱的目光也在屋裏掃了一圈,大柱媽的眼睛沒跟着他們轉圈,她看了看自己的堂小叔子李四保,又看了看兩個侄子李銀柱和李寶柱。

李鐵根的堂弟率先開了口,一本爛賬沒幾個錢,有什麼好看的!咱不看!

李四保跟着開了口,我也覺得沒什麼好看的!

李銀柱和李寶柱兩兄弟沒有說看,也沒有說不看。

接着有人說了句,誰愛看誰看,反正我對那玩意兒不感興趣。

又有人也跟着說,我也不看。

……

李二虎做起了和事佬,既然大家都不想看,就都散了吧。大柱說水溝的事兒也好,賬本的事也罷,都是爲了咱們李家村,可不是爲了他李大柱個人。不管怎麼樣,村長總興許村民提意見吧?

李鐵根見事情快要收場了,跟着順坡下驢,提意見可以,我非常歡迎大家提意見。怎麼樣,大家還有什麼意見要提嗎?時間也不早了,沒有意見的話,就都散了吧。

李四保率先從條登上站起身來,散了吧,他像只敏捷的猴子跨過門檻竄了出去。

李萬隆從靠着的牆壁上挺直了身子,拍拍了沾在衣服上的石灰,散了吧,緊跟着李四保後面走了出去。

轉眼屋子裏的人走了一半。李大柱仍舊坐在條登上,他母親拉也拉不動。李銀柱和李寶柱看了看他,對他說,咱走吧。李大柱這才離開了條凳,隨着母親和兩個本家兄弟走出了李鐵根的家。

李大柱不甘心,李銀柱李寶柱以及大柱媽都知道他不甘心,可是沒有辦法,衆人的反應他們都看在眼裏。把李鐵柱拉下馬,靠他們哥仨完成不了,旁人袖着手看熱鬧也就罷了,就怕還有倒打一耙的,就像李四保和李萬隆那樣。大柱媽把李大柱送到了堂屋的門口,秋英喊她進去坐一會兒,她擺了擺手說不了,忽又偏過頭來低聲對秋英說道,橫豎是讓他橫吧!也威風不了幾年了,以後的光景怎麼樣,還得看年輕的這一代!說完,大柱媽轉身消失在了剛度黑的夜色裏。

秋英覺得婆婆的話有道理。花無百日紅,難不成他李鐵根是百年不老的萬年青,走着瞧吧!

過了一年,老歪頭門前的那段路還是沒有鋪上石子,在黃梅天氣裏變得泥濘不堪。村前頭水溝裏的水更臭更渾了,如今餵魚的糞肥都不需要李鐵根費力氣裝運回來再倒進水溝裏了,李鐵根的女婿在溝對岸的田地上建起了養豬場,肥水不流外人田,豬屎豬糞直接由幾根粗水管排進了水溝,水溝成了豬的茅廁。村裏的女人們拖把也不能在村邊的水裏清洗了,她們只能在水邊涮馬桶。

秋英在水溝邊涮馬桶的時候,聞着泛着臭味的水,在嘴裏重複了一遍那晚婆婆跟她說的話。

橫豎是讓他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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