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惡作劇

在他的葬禮上,我穿着黑色的衣裙。一邊笑一邊在流着淚,其他的人在一旁竊竊私語着,可能在他們眼中,我的舉動多少是瘋狂和難以讓人理解的。

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事,可能就是那個人不在了。因爲除了恨,我對他再沒有別的感情。多數情況下,我在別人眼中都是個心腸冷硬的人。可那又怎樣?

在回去的路上,下起了飄飄揚揚的大雪。街道上行人已經很少了,我在走到弄堂裏的時候,一個塗着紅脣無比美麗的女子攔住了我。

她伸出手遞給我一支純白的百合花,經常在百合科花朵上見到的斑點,在它的花瓣上卻看不到。我平日裏並不喜歡花,但卻沒有拒絕。

她脣瓣翕張,好像在對我說着什麼。我不甚留意,只是眼前的一切,讓我恍惚錯覺,自己在身在何處,正在做着的又是什麼事。

Most afraid of is not death, but regret.我聽到她說了這最後一句,和我錯身之後消失在夜色中了。

人最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後悔,真的是如此嗎?可我卻不能輕易給出答案。我終究是個不肯輕易原諒的人。如果我選擇原諒,那些我生命中無比重要的人的離開,又如何清算?

父親和母親只存在於我五六歲的記憶裏,他們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可是這麼好的兩個人,卻在將我獨自放在外婆家時,在家裏燒炭自殺了。

窒息的感覺一點一點襲來的時候,他們不害怕嗎?他們不會擔憂尚且年幼的我的以後嗎?2001年4月26日,他們永遠離開了我。

我在外婆家哭着要找媽媽,那麼溫聲細語待人又溫和的媽媽,還有努力工作賺錢養家的爸爸。曾經在外人的眼裏,我們是那麼幸福的一家。可一切在一夕之間都變了,再也恢復不成本來的模樣。

我每天只是哭,一遍又一遍的問外婆,爸爸媽媽爲什麼不來…..接我?他們不要…..洛洛了嗎?

外婆摸着我的頭,好孩子,爸爸媽媽他們……太累了。他們想要閉上眼去……休息一段時間了。

我抱着外婆從家裏拿出來的小豬儲蓄罐,仰着自己的頭。淚眼模糊的對外婆說,如果爸爸媽媽工作太累太辛苦,我可以……吃……很少很少的飯。媽媽已經幫我存了……許多的錢,這些……錢我都……不要了。都給爸爸和媽媽。外婆,我會努力變得…..很乖,變得……很好。

外婆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只是把我緊緊地把我摟在懷裏。我們一個只是五六歲的小孩子,另一個是白髮蒼蒼的老人,卻因爲這件事生出了相同的極大的悲傷。

我每天在放學後,搬一個板凳坐在外婆家的門口。低着頭,不言不語地看着地面。每當地上有像爸爸媽媽的成年人的影子出現時,我就會欣喜的擡頭看着走過的人。

可是這麼多人裏,沒有一個再是我的爸爸,也沒有一個再是我的媽媽。我終於隱隱的懂了,死亡對於生者來說,是一件很漫長的事情。活着的人,陪伴他們的只有過去那些分分秒秒發生過的記憶。

到了三年級的時候,我才知道這世界上除了爸爸媽媽,外公外婆,竟然還是有一個與我一樣,和父親血緣最近的人。他也是我自此以後的人生中,最痛恨最厭惡的人。

如果殺人不犯法,他對於我來說,是我恨不得食肉寢皮的對象。可我的戾氣終究不夠深,知道人要守着自己的行爲道德底線。我和他只是各自在自己的世界,相互漠視。

那一天,是出着太陽的晴朗天氣。我從美術班揹着畫板回家了,因爲老師說之前的合同已經到期了。外婆打算讓我去更好更有名氣的畫室學畫。

我還沒進到客廳,就聽到一個年紀大的男人的聲音,很威嚴也很讓人畏懼。他說,洛洛沒有和她媽媽一樣的病吧?

我已經走到了客廳,震驚地看着眼前的這個兩鬢斑白的人。他看到我,緩緩開口向外婆問道,這就是洛洛?

外婆的眼睛裏都是淚,她說,你走吧。如果不是因爲你,洛洛的爸爸和媽媽也不會走……到那一步。

外婆在那一刻好像瞬間變得更爲蒼老,我的畫板重重地砸在地上,發出砰的聲響。我看着他,是……你……你害死了爸爸和媽媽?是……嗎?

他冷漠地看我一眼沉聲說,和我無關。

我握着拳頭,感覺周身的血液都在燒。我啊的一聲大叫着,可外婆說是因爲……你。是你害死了我的…..爸爸媽媽。

我的腦中一片空白,果真還是被外婆教養得太好。不然此時此刻我應該衝上前,撲在這個自稱是我爺爺的人身上,又抓又撓,又踢又咬。

他臉上的表情變得無比陰鬱,又重複了一遍剛纔的話。我說了和我無關。

外婆走到我身旁,用那雙粗糙的手抹着我臉上不斷蔓延的淚水。用同平日裏一般的耐心哄我的語氣對我說,洛洛,不要去理這個人。你記住,在這個世界上,你只有外公和外婆。沒有什麼爺爺。

他的嘴角浮起冷笑,像你們這種人廉價的骨氣還真是可笑。你還是好好考慮一下我今天對你說過的那些話吧。只要洛洛是健康的,我就還是他的爺爺,她也算作我的孫女。

我生了有生以來第一次最大的氣,不明白他話裏的意思。我健不健康,會不會做他的孫女,都不是由眼前這個一副高高在上神態的人來定奪的。

我扯着嗓子聲嘶力竭的喊,你給我走。我不許你再呆在我的家裏。

後來呢?有些可笑的,我就知道了爸爸媽媽爲什麼會活得那麼艱辛。爲什麼會最後無奈的選擇燒炭來結束自己的生命。

我不會忘記,這一切都是拜誰所賜。只要我還活着一天,就會銘刻在血液裏。直到我死,都不會從腦海中消失。

在我20歲的這天,上天終於開眼,帶走了他的生命,他那冷血而卑劣的生命。這不得不算是我二十年以來最開心的一天,是我夢寐以求日夜渴盼的一天。

回到家,將那束純白清香的花放在桌子上。一邊笑一邊流着淚,爸爸媽媽,我是不是已經無可救藥,最後也變成了自己眼中討厭的那一類人。現在的我,是不是終究不再像幼時,永遠的和那個想要成爲像爸爸媽媽一樣善良的自己告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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