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鏡

   羈賓王養一鸞,三年不鳴。後懸鏡照之。鸞睹影悲鳴,一奮而絕。
    ——《異苑》
  
    我生在西域的山中。
    那山靜謐,林木森森。空氣是澄澈的淡碧色,宛如一塊無形質的貓睛石。我曾
聽一隻自遠方來的燕子說起,在西域,到處是大片大片的沙漠。那地方黃沙莽莽,沒有
樹木,沒有水,有的是酷烈的太陽與狂風。人們將一種叫做絲綢的東西,從遙遠的中
原,送到西域。很多人迷失在沙漠裏,永遠不再出現。
    但是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些。
    我一直在這山中。渴飲流泉,飢餐野果。春天的繁花,冬天的雪。這樣平靜的
流年,沒有任何痕跡。
    我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是什麼原由,一個生命,無中生有,從虛空的虛空之
中,就跌落在這個世界上,佔一席之地。有血,有肉。
    這座山,便是我全部的記憶了。
    我生着寬廣的雙翼與修長的尾。從頭到腳,一身淡青色。
    愛惜自己的羽毛。入夜必擇一棵高大樹木,棲於枝巔,讓尾巴如奔流的瀑布傾
瀉而下。
    每天的清晨,太陽還沒有升起,我會振翅飛上天空。那個時候的天是空靈的青
色,我知道自己在這裏,失去輪廓。
    除了如此,我看不到與自己相同的顏色。
    於是我在西域的天空上飛翔。一圈,又一圈。
    被融化的感覺是快樂的。
                   
    山中飛鳥無數。
    自我有記憶以來,便是如此。此地從沒有過走獸,只有飛禽。
    五顏六色的,穿梭來去的,颯杳輕疾的。寂靜的林中,有一根枝椏落地,衆鳥
便齊齊舉翅,四散驚飛。
    一場又一場變幻的煙花。
    清澈的天空中掠過陣陣鳥羣。總是鳥羣。帶來回旋的風聲,象無數流星同時劃
過。
    每一年的春天我都看到這山中充滿詭祕的舞蹈。他們一對一對地,飛翔,追
逐,羞怯而狂放地翻飛。
    夜間處處響起哀怨美妙的歌聲。
    空氣變得熱而香。繽紛的羽毛,象矢志凋零的花,不管不顧地墜落。
    然後他們會雙雙地銜來樹枝和泥土,築成窩巢。蹲在巢裏,他會用嘴爲她梳理
羽毛。她會生下晶瑩的卵,孵出小小的孩子。次年春天這些孩子又會重複相同的過程。
    我目睹這些神祕的事件。年復一年。
    每個飛鳥都找到和自己同樣的一隻。每一隻巢都住着同樣的兩隻鳥。
    燕子是黑色的。鷺鷥是白色的。杜鵑是棕色的。錦雞是彩色的。
    但我看不到與自己相同的顏色。
    很想知道身上被其它鳥兒的嘴輕輕梳過的感覺。但那是在巢裏才發生的事。兩
只鳥,一個巢。我沒曾得到過,進入那個世界的許可。
    只得愛惜自己的羽毛。棲於枝巔。長長的尾,如瀑布華麗地流下。
    從來沒有誰告訴我,爲什麼獨獨是我,生成天空的顏色。
                   
    我沒有名字。他們叫我青色大鳥。
    不會唱歌的大鳥。
    每一隻鳥都會唱歌,但我不會。生來就不會。我沉默地度過那些騷動的春夜。
因爲我是唯一的一隻,沒有名字的青色大鳥。
    春天的繁花,冬天的雪。啊,這樣平靜的流年,流年,流年。
    有時夢見我從沒有見過的黃沙,駱駝,狂風和絲路。
    但是夢不見自己的名字。
                   
    林中的鳥全都飛起來了。黑壓壓地遮蔽了天空。
    他們急急振翅,飛往同一個方向。
    鳳凰來了。
    我聽到千萬個聲音重複着同樣的一句話。
    我展開翅膀攔住飛過的一隻白頭翁。
    鳳凰是誰?
    他驚訝地看着我。他是百鳥之王啊。難道你不知道嗎。鳳凰來到哪裏,那裏的
所有飛鳥都要去朝拜。鳳凰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鳥王。
    他不再多說,匆匆飛走了。
    我便也尾隨其後。
    方圓百里的鳥大約都集中在這裏了。樹林好似被覆上一條巨大的錦被。他們沒
有發出任何嘰喳聲。百鳥朝鳳,靜穆地肅立。
    鳳凰站在被簇擁的中心。最高的一株巨樹的樹巔。他們真美麗。他們。因爲鳳
凰有兩隻。
    我驚異地發現鳳凰竟與我如此相象。同樣的廣翼,長尾,連頭頂那簇小小的羽
冠也一模一樣。
    但他們是七彩燦爛的。披掛了天下的彩虹與朝霞,呵,光華耀目,百鳥之王,
從未見過這般的光榮與偉大。
    我敬畏地飛過去。鳥王靜靜地旋過身子。虹飛霞舞。
    鸞,你來了。
    鳳凰說。

  鸞。
    第一次,從這無所不知的鳥王口中,得知我的名字。
    我叫鸞。原來。
    我斂起翅膀謙卑地低下頭去。鳳凰。
    鳥王笑了。不。鸞,我是鳳。我旁邊的,纔是凰。鳳是鳥王,凰就是鳥後。你
明白嗎。
    我不明白。鳳是鳥王,凰是鳥後。一個王有一個後。但鸞可以有什麼。
    鸞是不會唱歌的青色的大鳥。
    鳳的眼睛溫和地望着我。鸞,你想知道什麼,我可以回答你。
    鳥王,請告訴我,爲什麼只有我是鸞。
    鸞,你不可以選擇自己。你已經是一隻鸞。在人間,你是與我齊名的祥瑞之
鳥。你是神祕而美好的生命,人們以看到你爲榮。你想知道他們是多麼地珍視你嗎。
    我只想知道,這世上還有沒有其它的鸞。
    有。但是你永遠也找不到它。鳳微笑地說。鸞是隻能孤飛的鳥。我今年一萬五
千歲,沒有看到過一隻鸞被允許找到其它的鸞。
    鸞是孤獨的祥瑞。
    世上沒有成雙的鸞。
    鳳高高地站在朝陽下,光彩流動,如七寶樓臺,慈悲莊嚴。
                   
    我離開了我出生的山林。
    展開巨大的翅膀,掠過青色天空。風聲在我耳邊呼嘯。雲朵在我翅下破裂。
    我要去找,另外的一隻鸞。
    鸞是隻能孤飛的鳥。但是鳳說,這世上有其它的鸞。鳳是無所不知的。
    我相信世界上一定會有另外的一隻鸞,一隻,象我一樣的青色大鳥。
    也許永遠都找不到。但是這種尋找本身,就已經是那不可實現的青鳥。
    在飛翔中我感覺到那另外的一隻鸞。它在那兒。我不知道它在哪兒,但是它一
定在。它在我飛翔的任何一個方向的盡頭。
                   
    我俯瞰着身下掠過的大地。風生雲起。
    我看到了夢中的沙漠。烈日灼身。莽莽的黃沙,沒有生命的跡象。
    還有絲路。原來絲路並不是一條路,它是看不見的。中原來的商旅,將絲綢馱
在駱駝的背上,穿越沙漠跋涉到神祕的西域。絲路只是一個方向。茫茫的,與死亡和失
蹤相鄰。但,多少人前仆後繼。
    大鳥啊大鳥,你是誰,你要去哪裏。
    有時遇到別的飛鳥,它們會驚奇地問我。
    我說,我是一隻鸞,我在尋找一隻鸞。
                   
    西域的沙漠真的很多。一片連着一片。
    我毫不回顧地穿過那些海市蜃樓。乾渴中,也知道那是精美的騙局。
    然而我巨大的翅膀,擊不碎這樣的虛妄。
                   
    鸞!
    我墜落在沙漠中央。我沒有力氣了。
    我聽到一個聲音驚呼着。有一雙手把我從灼燙的沙上抱起來。
    那是人。一隊走在絲路上的商旅。
    人們迅即圍攏過來,竊竊地議論着。
    天啊,真的是一隻鸞。天降的祥瑞啊。
                   
    後來我知道那天我墜落的地方是屬於羈賓王的領土。羈賓是西域無數小國中的
一個。但君王一樣是君王,有無上的光榮與威嚴。就象鳳。
    所以我這個祥瑞被送至羈賓王的王宮。
    他高踞在王座上。披一襲紫紅錦袍,虯髯滿腮。堅定傲岸的眼神。
    這隻大鳥是什麼東西。冷冷地掃了我一眼。君王是不會少見多怪的。生來就擁
有太多好東西。對他,我只是個“什麼東西”。
    商隊中領頭的老者雙手交叉於胸前彎腰行禮。
    啓稟國王陛下,這隻鳥叫做青鸞。在我們中原,它是吉祥如意的徵兆。傳說
中,青鸞是神仙的坐騎,它象鶴一樣地長壽,象鳳凰一樣地珍奇。它是可遇不可求的神
鳥——
    我乏力地躺於階下,做夢般地,聆聽這白鬚白髮的,來自中原的陌生老者細述
我的來龍去脈。
    不不不。我不是鶴,不是鳳凰。鳳有凰,鴛有鴦。一個王有一個後。
    而我是孤獨的鸞。
    忽而覺得十分疲倦。我飛了這麼,這麼久。
    恭喜陛下,這鸞鳥降於貴國,可見陛下恩澤廣佈,國運昌隆,不日必有喜事。
鸞的鳴聲更是天籟,所謂鸞鳳和鳴。在中原,是夫婦合好的吉祥話。
    你說錯了。我從來就不會唱歌。我極力地想要反駁,但知道他們是聽不懂我的
話的。
    王高傲地昂起下巴。既是如此,把這鸞留下,你們下去領賞吧。
    老者及從人眼中閃出光芒,恭恭敬敬地,行禮而退。
    他們多得意。因我替他們贏得了什麼。鸞降於國,極大的吉兆。每個人都歡
喜。
    鸞降,那是我精疲力竭的墜落。或者我是人人的祥瑞,但不是我自己的。世間
充滿了諷刺。
                   
    或許是那老者的一番言語打動了王。他花費時間心力,親自爲我設計了一隻美
麗的樊籠,命巧匠連夜打造。爲了匹配我巨大的身軀,用去無數黃金珠寶。
    寶石在錯落的純金欄杆上,閃爍幽深冷冷的豔光。從此這便是我的天地了。
    我離開山林。飛越沙漠。尋覓的旅程,終結於一場豪華的,終生的禁閉。
    我出不去了。但我還是相信,這世上有另外的一隻鸞,在某處。象我一樣,寂
寞地迴旋,融化於曉色天空。它一定在。
    王把我賜給他的一名寵妃,喚作迦絲黛。
  

  金籠矗立在幽暗的殿角。一張巨大的波斯地毯從宮殿彼端鋪到此端,繁複豔麗的花
紋,無窮盡地伸展着。那樣環環相扣,永不疲倦的圖案,是一種貪婪。日復一日地,生
生不息地。我恨這張地毯。廣袤的繁華里,我佔據一角。
    迦絲黛不喜歡光亮。她寢宮的窗子全部由絲綢窗簾遮擋着。那些,穿越絲路從
無限的荒涼中來的華美織物。
    她用得起整幅整幅來自中原的絲綢做窗簾。即使是在宮中,亦是奢侈的。但她
毫不在意。從未正眼看過它們。
    是啊,她有理由這樣的不在乎。王肯給她,不管她要什麼。最好的東西要給最
好的女人。王說。比如我。
    人們總是傾心遙遠難以得到的物事。我是遠方來的異物,就被提拔爲最好的東
西。沒人去想中原的祥瑞是否也適用於西域。
    迦絲黛並沒有要過我。她甚至不知道我。是王將我賜給她。
    迦絲黛,這是一隻青鸞。那個中原的販絲商人說,它是神仙的鳥。我把它賜給
你,它應該和你在一起。王忽然降低他高貴的頭顱,貼近她的耳邊。迦絲黛,你就是神
仙。
    妃子謝陛下恩賜。
    看這隻鸞,有多美。你喜歡嗎?
    喜歡的,陛下。
    我自籠中旁觀這一切。他是王,永遠高高在上,龍行虎步,偶爾給些什麼與
人,便是“恩賜”。
    但在這間昏暗的屋子裏,他不自覺地流露軟弱的戀慕。他“賜給”她東西,惟
恐她不喜歡。
    迦絲黛面無表情地說她喜歡我。我沒興趣也沒信心去博得她的喜歡。
    王輕輕托起她的下巴。迦絲黛,請爲我一笑。
    於是她蒼白無奈而美麗地笑了。
    她一定要笑的。她不可以不笑。王說,請爲我一笑,那是命令。但看到王的眼
睛,我知道,這個笑容,是迦絲黛賜給王的。他們的地位,忽而顛倒。
    王變得很小很低,俯伏塵埃,施盡解數,換得這個女子蒼白的一笑,便歡喜滿
足,得以生存。只因他先她而心動。啊,在愛中,衆生都顛倒。
                   
    迦絲黛是波斯與中原人的混血。她生着漆黑的頭髮,自頭頂潑墨至腳跟。蒼白
的臉上,一雙淡碧色的眼睛,清澈透底,但是詭譎。就象她那隻波斯貓。
    貓亦是王弄來逗她歡心的好東西之一。與我一樣。我這神鳥,忽然變成給女人
解悶的消遣,但我不在乎。以這隻貓的體積,加上籠子的阻隔,它不對我構成任何威
脅。
    況且迦絲黛本來也不理會我倆。我和貓。她只知在陰暗的宮殿裏坐守着羊脂油
燈,遣開所有侍女,默默出神。她只穿黑衣服,看到她就是夜晚。
    那些鮮豔的絲綢,她把它們掛在窗子上。
    王下朝後,便來找她。帶來各種奇異的東西。水晶杯,夜明珠,石榴石,祖母
綠。迦絲黛,你喜歡嗎。
    喜歡的,陛下。
    爲我跳一支舞。
    於是迦絲黛將所有珍寶都披掛在發間、身上,開始在華麗的地毯中央,跳她擅
長的胡旋舞。她的黑衣裳飄散開來,長髮飛旋,踏着顛狂急切的步子,呵,一切都來不
及了來不及了,天堂地獄,只此一舞之差。那些珍寶,幻化成夜色中的流螢。
    王手中那杯葡萄酒傾流在地上。迦絲黛,你不是人間的人。王的喉間擠出熱切
痛苦的呼喚。啊,迦絲黛。他顫抖着取下王冠,戴在她的頭上。我只是人間的王,你卻
是天上的神啊。
    陛下,妃子當不起這樣的稱呼。
    迦絲黛屈膝下跪。燦燦的王冠照亮她的臉,但她的綠眼睛,不泛半點波瀾。
    她不喜歡王冠,她不喜歡珍寶,她不喜歡綵衣,她不喜歡光線。
    她不喜歡貓。不喜歡我。
    迦絲黛什麼都不喜歡。
                   
    自從王把我賜給迦絲黛,我便不見天日。金籠永遠矗立在幽暗的殿角,沒人記
得把我搬出去透透氣。這裏沒有晝,沒有夜,永遠是亮着昏黃的油燈,照耀着四壁和地
上,那些纏枝連環的豔麗。時間在這兒,失去意義。
    我斂着翅膀,局處於這金碧輝煌的小小空間。我都快要忘記,曾經怎樣地展開
我巨大的雙翼,天風在身下呼呼地吹。但我記得,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的那隻鸞。
    我將要在此地被幽囚至死了。但沒關係。那隻鸞一定是存在的。
    白髮的販絲老人說,青鸞是神仙的坐騎。於是我沾上聖潔的神光,受世人尊
崇。
    可是飄渺的雲霧,孤獨的飛昇,多可恥。
    世上沒有成雙的鸞。
    我和迦絲黛在一起。王說她就是神仙,但我知道她不是。她只是一個穿黑衣服
沒有笑容會跳胡旋舞的波斯女人。
    笑容是恩賜。在這顛倒的世界。
    呵,這世界裏什麼是因,什麼是果。鳳有凰,鴛有鴦,王有迦絲黛。是什麼令
一個生命,得有另一生命。生涯茫茫,迢迢千里,都找到。
    我蹲踞在籠中,思考着這些問題。與貓鎮日相對,互不理睬。
                   
    她總是坐在梳妝檯前。在窗幔下,一張寬大的胡桃木妝臺,烏沉沉的光澤。雕
飾複雜的花紋圍成拱形,圍繞住一片微光的青銅。從我所在的角度看過去,可以看到迦
絲黛半側的背影,她對住那片青銅坐着。一坐便是一整天。
    我知道那東西叫做鏡子,但我不知道迦絲黛爲什麼要坐在它對面。
    昏沉盲目的宮殿裏,流光在鏡子上閃爍。
    王伸出碩大的手掌,掌中橫臥一個小小的黑玉瓶。迦絲黛,這是和闐來的玫瑰
油。
    謝陛下賞賜。
    聽進奉之人說,要用三百斤花,才製得一兩油呢。迦絲黛,不要小瞧了這一小
瓶,它比金子還貴幾分。
    陛下之恩,天高地厚。
    讓我爲你塗上。王站在她身後,將玫瑰油倒在掌心,全部塗抹在她長長的黑髮
上。
    不通風的宮殿裏,霎時狂香濃溢。三百斤花,一兩油。被壓榨的多少精血,在
打開瓶蓋的彼刻,兇悍地噴薄而出。花不甘心就死,詭異地還魂。
    迦絲黛的黑髮上,滿附着花魂。
    王扶着她的雙肩,向鏡中望着。啊,我的迦絲黛,我不知道我要怎樣對你。王
雄壯的頭顱埋進她的髮絲裏,聲音顫抖。我疑心他可是要被那濃香薰死了。
    他是王。在他的國度內,縱橫披靡,睥睨所有的人與獸。她只是他的一個臣
民,被他供養的,受他控制的,她的生命都屬於他。但,他迷戀她,不可理喻,變成弱
小嬰兒,要依附在女人的頭髮裏。三千煩惱,都歸他了。
    迦絲黛反手撫摸王的頭頸。她的眼睛遙遠冰冷,象沒有表情的祖母綠。
    花的冤魂飄散在宮殿裏。死亡可以這樣地芳香。
  
 迦絲黛,這隻鸞叫過嗎。
    陛下,沒有。它沒有叫過。
    中原人說鸞會唱出世上最美的歌聲。可是它怎麼不會叫?
    陛下,也許再過些日子,它就會叫了。
    不,我是不會叫的。在山林中和在籠子裏,我都是不會叫的。
                   
    迦絲黛坐在銅鏡前,頭上戴着一張髮網。是王剛剛賜給她的。他親手爲她戴
上。王對於打扮這個只喜穿一身素黑的女子,有一種狂熱。纖細的黑絲線消失在頭髮的
底色中,從上到下,這絲網絡住無數顆夜明珠。女人的黑髮,憑空生出萬點明光。王離
去的時候,眼中也充滿星夜。
    她真是美。我也覺得。
    她忽然直勾勾地瞪住銅鏡,身子顫抖,雙手死死地抓住梳妝檯的邊緣,指甲陷
進木頭裏去。她好象看到了極恐怖的物事,整個身體絞扭成劇痛的表情。
    彷彿有一世紀。真長。
    阿普!迦絲黛以一種我從未聽過的慘厲聲音叫道。
    她猛然擰身。
    她身後,遠遠地站着一個人。我從來沒見過這個人。這裏除了王,幾乎是沒有
人來的。那人一步步走過來。
    迦絲黛站起身來,緊握雙拳。掌心滲出絲絲紅血。她那雙眼睛鮮悽悽地綠,燃
燒着一種妖豔的火焰。
    冰冷的迦絲黛,蒼白的迦絲黛,漆黑的迦絲黛,忽然變得可怕地美麗。
    迦絲黛,我來了。那人說。
                   
    一開始我以爲這個名叫阿普的人是迦絲黛的仇人。因爲她忽然間就撲過去,雙
臂用力地抱住阿普,死命地勒緊他,好象要把他勒死。
    她眼中發出異光。突然間,她一口咬在阿普的肩頭,鮮血順着他的衣衫淌下。
阿普也用力抱着她。他們不出聲地,安靜地廝殺作一團。
    阿普,阿普,阿普,你爲什麼現在纔來?迦絲黛擡起頭來,嘶聲問道。她嘴邊
有一抹血跡。
    阿普撫摸着她的臉。迦絲黛,我一直在找你。
    你讓我受這麼多的苦。
    你也是。
    啊,他們纔是一對。原來我全盤猜錯。但,誰說他們不是仇人?這樣的你死我
活,不共戴天。
    迦絲黛,我聽說國王很寵愛你。
    你的肩膀還疼嗎?
    她無限溫柔地親吻着他肩上的傷口。阿普閉上了眼睛。他們不再說話。宮殿內
如此安靜,我和貓,我倆注視着這纏綿的一對。時間多寶貴。
    迦絲黛,我要走了。
    她臉上變色,嘴脣發抖,說不出話來。不不不,不要走不要走,生世荒涼,碰
上了,就不要放他走,這一走,又是千年——
    我替她急。
    阿普,不要走!終於喊出來,雙臂放任地纏住他——啊,我不放他走!
    ——那男人眼中有淚落下。迦絲黛,你是國王的妃子。
    阿普……但你是我的男人。
    他輕輕地推開她。迦絲黛,我,不是男人了……爲了進宮,我做了太監……
    呵,這樣決絕的殘毀。他要來見他愛過的女人一面。什麼都敢做。男女之間,
最最無理可喻的因緣。但他不再是男人。
    迦絲黛驚詫地望着他。
    阿普!她封住他的嘴脣,用她的脣。不准他再說,不准他再說,不准他再說。
    淚水痛切地流下。
    髮網不知何時斷裂了,千萬顆明珠滾落下來。我想起那遙遠的日子裏,在山林
的春天,啊,那些繽紛的羽毛,象矢志凋零的花,不管不顧地墜落。
    散落,一地的星光。
                   
    阿普是常常來看迦絲黛了。他是宮中的太監,可以自由出入,不會惹人疑心。
    知道迦絲黛的祕密的,只有我和波斯貓。
    太監是宮中地位最低的人。還不及宮女。宮女尚有得寵晉升爲娘娘的可能性,
而且,宮女畢竟是完整的人。而太監,永遠是最卑賤的塵泥,陰山背後,沒翻身的希
望。噩夢且成爲他人口中的笑柄。世上的人有男人和女人兩類,太監被劃出兩類之外。
    人類不要他們了。太監是人中的孤魂,陽世的野鬼。悽悽惶惶。
    阿普是太監。他的職責之一,是伺候國王,來——臨幸他的寵妃迦絲黛。
    他要隨着國王前來,一路捧着長長的紫紅色王袍的後裾。他要清洗葡萄和哈密
瓜,給王和妃子享用。他要整理迦絲黛的象牙牀,在牀褥灑上麝香粉末,以便王能度過
一個芳菲醉人的春宵。
    王哈哈大笑着,揮手令衆人退下。阿普默默行禮,退出寢宮。回頭一眼,看到
王正把一串翡翠項鍊環繞在迦絲黛的脖子上,同時深深地嗅着她發間的香氣。
    阿普咬碎鋼牙,咬不碎恥辱和發狂的嫉妒。我看見迦絲黛妖豔的綠眼睛,在阿
普消失在門外的時刻,一下子寂靜。象兩隻營營亂飛的螢火蟲,死去。
    王跪在地上,把頭埋在迦絲黛的雙乳之間,發出模糊低沉獸類般的吼叫。迦絲
黛的臉上,忽然掛下了兩行淚水。
    我以爲,她的淚水也會是綠的。但不是。她的眼淚透明,透明得,彷彿沒任何
心事。
    那個人已淪落塵泥,殘缺不堪。
                   
    每一次王臨幸迦絲黛,都如最初一般的不可置信。太渺茫了,這蒼白恍惚的美
人兒,彷彿不可到手的。就真的到了手,她在他身下了——還是覺得渺茫。不,這不是
真的。纏綿到緊要關頭,王忽然噝地倒吸一口冷氣,擡起他強壯的身子,象第一次一
樣,驚奇地俯視身下的女人。忽覺愧疚。這奇異的女人呀。縱使他娶了她,錦衣玉食,
金珠寶玉地供養着她,縱使她謙卑地侍奉着他,自稱臣妾,他還是沒權利。
    他佔有她。但在心裏,是她佔有他——只是她不屑,不願,也不知。
    王不知道,每一次他在她身上時,迦絲黛心中只想着一個,永遠不能和她這麼
做的人。
    我目睹這樣的展轉。鳳有凰,鴛有鴦,王有迦絲黛,迦絲黛有阿普。王不能有
迦絲黛,迦絲黛不能有阿普。不,太複雜。世界是不講理的。
    只有我簡單。什麼都沒有。
    王越來越寵迦絲黛。陛下之恩,天高地厚。她這樣說了。但,王有恩,王有
愛,恩與愛,不能合成一個恩愛。恩愛之間,不能兩全。迦絲黛,不知不覺,負盡深
恩。
  
  阿普,帶我走吧。
    迦絲黛,我們逃不出去。
    我什麼都不怕,只要你帶我走。
    迦絲黛……你跟我走,還有意義嗎。
    阿普轉過頭去,不看她。迦絲黛不明白,對於男人,生理上的重創足以使他不
復爲人。阿普不再是她認得的阿普。她只知她要他,是太監有什麼關係,她愛他不單是
爲了在牀上。女人,情深似海,一意孤行,固執地——我要跟你走!
    阿普不懂得迦絲黛的純粹。迦絲黛也不懂得阿普的恥辱。啊,什麼時候,這樣
的兩個人,開始隔膜?
    他們遠了。他們遠了。他們遠了。
    她無限辛酸地抱住他。鼓起最後的餘熱:阿普,帶我走!
    迦絲黛,你好——
    相擁的兩個人回過頭來。王自長垂到地的絲綢窗幔後走出來。
                   
    迦絲黛的臉瞬間蒼白,但迅即寧定。豔綠的眼睛裏,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光輝。
    她放開阿普,徑直走到王面前。
    陛下,我背叛了你。請處死我。
    王不眨眼睛地看着她,忽而哈哈狂笑。迦絲黛,你,你竟愛上一個太監!
    陛下,他是我的男人。迦絲黛一字一字地說。
    哈哈……一個太監……
    他是我的男人!她兇悍地,全身迸發灼人的烈光。
    王的笑聲漸漸止息。他的眼神悲哀。迦絲黛,你要爲他求情嗎?
    她回頭看阿普。整個事件,他袖手旁觀,若無其事,他在微笑。迦絲黛也微
笑。不,陛下。我終於明白了,他生不如死。他已經變了,雖然我仍然愛他。這樣也
好,趁我們,還沒來得及互相輕蔑——她雙手交叉於胸前,彎下腰去:陛下,請處死他

    王渾身顫抖,如即將爆發的怒獅。他將要發怒了。他要處死他們了。
    ——他忽然跪了下去。啊,迦絲黛,我寬恕他,我寬恕你們。他是太監,你沒
有背叛我,迦絲黛。我原諒你。我會放他走。王無助地嗚咽着。迦絲黛,我那麼愛你!
我求求你,請你求我饒了你們。
    迦絲黛漠然微笑。陛下,我一直都在背叛你。
    請處死他。
    王臉若死灰地站起來。彷彿被判了死刑的,是他。
                   
    三天後,王又來到迦絲黛的宮殿。他好似一下子老了數十歲。
    他知道他永遠地失去她了。
    迦絲黛,我給你看一樣東西。他拍了拍手。
    一名宮女端着雕漆盤子走進來。
    阿普——的頭顱。
    他還半張着眼睛。有奇異空洞的目光。蒼白的臉上,神色如此地安寧。
    結局對他,是慈悲的。時間完美地停頓。
    迦絲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眼中無淚。王把那個頭顱擺在案上。迦絲黛,這是
我送給你的,最後的禮物。
    王倒了一杯葡萄酒,坐在錦墊上。他又拍了拍手。門外走進兩個大漢,擡着一
塊巨大的木板,木板上,佈滿向上的刀尖。
    他們把它放在地毯中央,躬身而退。
    迦絲黛,你可否再爲我跳一支舞。
    迦絲黛笑了,啊,前塵,多麼錯綜的,酸苦的,都過去了。這一生一死的兩個
男人,一個了結了她的留戀,一個清洗了她的罪孽。如今他們都在這裏,她生命中的兩
個男人,一起看着她,跳最後一支妖豔的舞。多幹淨。
    她縱身跳上刀尖,象蝴蝶一樣,輕盈地飛舞。長髮散亂,黑裳飄揚,那顛倒衆
生的胡旋。哦,一切都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天堂地獄,一舞之差——
    木板漸漸變成紅色。迦絲黛的綠眼睛,散盡了一切魅惑的光,變得前所未有的
純淨。她一直在微笑。
    她終於跌倒。一隻巨大的黑蝴蝶,如此優雅地墜落。
    鮮豔奪目的紅花,朵朵開出來。
    王手中的水晶杯被捏碎。

  迦絲黛不在了之後,這宮殿裏就只剩下我和波斯貓了。王不再來。除了餵食的宮
女,沒人再記得我倆。我這個神鳥終於被人遺忘。
    我有足夠的時間來反思一切。一生那麼長。啊,我的一生,難道就只爲了要見
證這一場殘酷滅裂的情緣?之前和之後,我有過什麼?
    人們說,情由心生。孽,也由心生。或許無法分清。有了情,孽就跟着來了,
就象形與影。迦絲黛,阿普,王,一場情孽,劫灰飛盡。茫茫的生涯裏,大家遇到,悲
歡生死,鬧一番,各奔東西。不知不覺,已是一生了。
    他們都有過。只我是空白。我不甘心。
    鸞是孤獨的祥瑞。鸞的宿命裏,沒有情,沒有孽,只有吉祥的空白,不然怎得
飛昇,與神仙同在?
    神仙居於,無喜無恨,九重天上。
    但我真的吉祥嗎。我降落此地之後,都發生了什麼?
    我整日思考着這些問題。
    還有,我從來沒有見過的那隻鸞。
    或許我是一隻有凡心的鸞。所以沒資格給人帶來吉祥。
                   
    很久之後,我忽然見到了久別的王。
    他陪着一名長袍儒巾的人走進來。
    歐陽先生,這就是三年前敝國降臨的鳥。可正是貴國傳說中的鸞?
    那人衷心讚歎:善哉,正是青鸞臨世,福氣,福氣。
    曾聽貴國一名商人說,鸞的鳴聲甚是動聽。但此鸞來後從未開口。
    陛下,據史書記載,鸞見同類則鳴。此鸞形單影隻,如何能鳴?若見到同類,
它便會一鳴驚人了。
    可是到哪裏去找另外一隻鸞。
    王始終鬱郁的神氣。
    那人環視四周,忽然臉現喜色。陛下,我有一法,可令鸞鳥開口。
    他打開籠門,將我抱至落滿灰塵的梳妝檯上。我望向那面看得熟了、卻從未見
識過其中內容的銅鏡——呵,我看到了,一隻廣翼,修尾,青如曉色天空的巨鸞,昂首
而立——另外的一隻鸞!我終於找到它。
    忽然間,一股辛酸甜美、劇烈疼痛的暖流衝破了我的心。胸中有個什麼東西,
嘩地一下,碎裂了。我抑制不住自己——
    我唱出了從前在山林裏沒其它鳥兒唱過的絕美歌聲。
                   
    後記——不得不說的話:
    我要鄭重地檢討,我寫了一個錯別字。重要的錯別字:羈賓王的“羈”——正
確的寫法,是一個“四”字,底下一個“廠”字,再一個“剡”字。 (罽)
    這麼重要的一個字實在不應該寫錯,但電腦的字庫裏,找不到這個字。於是用
一個同音字來代替。
    我堅信它一定是存在的,就象那隻神祕的鸞一樣,存在在我尋找的任何一個方
向的盡頭。但我就是找不到它。
    就操機技術而言,我也是一隻青色大鳥——菜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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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一顆塵埃
你也許不明白
飄進你眼裏流出淚來
是我的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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