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大張和小張

 

老張今年年過八十,眼花、耳聾、駝背,一副老態龍鍾的模樣。老張不相信有人能活到七老八十還可以眼不花、耳不聾、背不駝。他經常說:什麼歲數要有什麼歲數的樣子。像電視裏說的七十歲的人四十歲的心臟,那是純屬扯淡。


張老爺子活得很知足,心很寬,所以人也就不瘦。古人說有錢難買老來瘦”——我總用這句話來逗他,他卻也不生氣,總是說誰讓咱沒錢呢。說張老爺子沒錢,不全對。老爺子祖上三輩兒都是北京人,再往上捋據說還做過滿清的漢官。老爺子家最早住在東四,後來隨着家道的中落逐年往外遷,到他這輩兒已經搬到德勝門了。更讓他無奈的是,孫子已經在五環外買了房,打算把家搬到那去。老爺子很納悶,生活越來越好了,可家怎麼卻越搬越遠呢?老張的父親臨去世前留給他兩樣東西,一樣是做包子的手藝,一樣是與世無爭的性格,老爺子說這兩樣東西讓他終生受益。

如果說張老爺子年幼的時候勉強算是大戶人家的孩子的話,他的兒子大張——也就是我張叔兒,只能算是平頭老百姓了。張叔兒的名字我已經忘了,實在是因爲太好記了,像那個時代所有人的名字一樣,平凡到我實在搞不清他們兄弟幾個到底誰叫建國誰叫建軍誰又叫建華了。我張叔兒長得高大魁梧,屬於白天走在馬路上也會被見義勇爲的羣衆就地摁倒扭送公安機關那一類的。據我爺爺說,張叔兒這幅好身板兒全得益於張老爺子的工作。解放後,由於張老爺子蒸包子的功夫了得,被招進了一個直屬機關的食堂工作。在那個所有人都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年代,張叔兒卻是每天肆無忌憚地抱着包子大快朵頤。按理說張叔兒這幅好身板兒以及張老爺子顯赫的廚子身份,都決定了我張叔兒日後必將成爲我軍的一員虎將,保家衛國,揚我軍威。但不成想,在政審的環節,張老爺子被查出是黑五類。再往上倒,發現還竟然當過清朝的大官。這下可了不得了,張叔兒不僅沒當上兵,而且再也喫不上包子了,只好打鋪蓋卷下鄉插隊去了。當然,這些我都是後來聽我老豆說的。我老豆至今還清楚地記得,張叔兒去插隊的前一天,衚衕的革委會就帶人來抄家了,不光是張家的自行車、收音機被沒收,連我老豆十六歲之前從沒見過的蒸包子的籠屜都被一併收繳上繳國庫了……張叔兒自那之後垂頭喪氣,一年多都不怎麼跟人說話。相反,倒是被雙規了的張老爺子每天樂呵呵的,穿戴整齊,一大早就去單位接受批鬥。用張老爺子的話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了唐山大地震,衚衕革委會主席在茅廁蹲坑時被震落的房梁拍死之後。上面傳下話來:張老爺子的問題查清了,他的祖上雖然當過清朝的大官,但曾經組織謀反,刺王殺駕,乃人民之大英雄,爲民族之統一立下過汗馬功勞云云。張老爺子不僅原地滿血復活官復原職,爲了補償張家在特殊時期受到的不公正待遇,特意把正在沙河挖沙子的張叔兒調回城裏,委以張老爺子御用和麪學徒之重任。一夜之間,張家冰火兩重天。

那之後隨着張叔兒廚藝的增長,體重也與日俱增。直到我認識他的時候,他的身材已經完全符合了一個優秀廚子應該達到的標準,早已不復我老豆口中當年風流倜儻的翩翩公子形象了。

我認識張叔兒那會兒,我張哥——也就是張老爺子的孫子,張叔兒的兒子,已經會管我老豆叫叔兒了。張哥長得又高又瘦,完全沒有一點張叔兒的包子相。這可能跟張叔兒後來做過一陣麪條有關係——這話是張老爺子說的。張哥跟我是發小兒,是衚衕裏出了名的鬧將,從小就惹是生非。上學之後更是變本加厲,三天兩頭能看見有家長帶着被打得頭破血流的孩子來張家門口興師問罪,張叔兒沒少爲了這事着急上火。實在沒轍的時候也讓張老爺子教育教育他不肖的孫子,可坐在衚衕口老槐樹下,搖着蒲扇跟我爺爺下棋的張老爺子總是抿一口茶然後慈眉善目地胡嚕着寶貝孫子小張的頭髮說:兒孫自有兒孫命,由着他來吧。

再後來,張叔兒可能覺得自己兩口子那點工資不夠賠人家醫藥費的,於是毅然放棄直屬機關御膳房主管的優越條件——下海了。老張包子鋪在九十年代張叔兒下海後轟然誕生,成爲了我長達十餘載學生生活的重要回憶,也在各種娛樂場所尚未進入北京之前的一段時期內成了衚衕里老少爺們的食堂棋牌室閱覽室會議室健身房(少數不法分子曾在此被廣大人民羣衆繩之於法)……多年之後,每當我遠離北京,思鄉之情漸濃時,都會有這樣一幕浮上眼簾:夕陽的餘光雖不及衚衕里路燈明亮,卻給老槐樹下的老張包子鋪刷上了一層金漆,不知從誰家的收音機裏傳出斷斷續續的聲音——“剛纔最後一響是北京時間……”有下班回來的男男女女在往家走,不時跟圍坐在包子鋪門口的老老少少互相打着招呼,一陣陣的蒸汽順着包子鋪半開的窗戶散開在夏日悶熱的衚衕裏。一個駝背老人一隻手拿着馬紮兒,一掀門簾兒,走出包子鋪。身後跟着一個八九歲的毛頭小子,留着刺兒頭,穿着跨欄背心兒,青一塊紫一塊的胳膊將一副棋盤高高舉過頭頂。出門碰見我爺爺,毛頭小子叫了一聲郭爺爺,叫聲又響又脆,伴着知了的呻吟與來往自行車的車鈴聲以及周圍嘈雜的喧鬧聲一起順着衚衕的破牆環繞在門前的老槐樹下。

四年前,我爺爺去世了,張老爺子也很少出來走動了。他總是說什麼歲數的人要有什麼歲數的樣子。去年,張哥從廣東回來接手了老張包子鋪。張叔兒榮升名譽顧問。今年夏天,我出差回來,發現包子鋪裝修了,店面也擴大了,除了包子和簡單的炒菜外,還添了不少廣式料理。不變的是門口依舊坐着兩個老人在下棋,只不過這兩個人換成了我張叔兒和我老豆。張哥一推門走了出來,抱着他不到兩歲的兒子,指着我對他兒子說:叫叔叔。小孩兒對我伸了伸手叫道粗粗。我老豆和張叔兒坐在棋盤兩端相視而笑,那笑聲隨着店裏飄出的香味飛過了門口的老槐樹,飛進了衚衕深處,不知從誰家的窗戶裏傳了電視機裏的聲音:北京新聞播送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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