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吹雪和他的劍——劍神和劍道

  陸的盡頭是天涯,話的盡頭是劍。
  劍,是一種武器,也是十八般兵器之一。可是,它和其他任何一種武器都不一樣,甚至可以知道,它的地位和其他任何一種武器都有一段很大的距離。
  武器最大的功用只不過是殺人攻敵而已。劍卻是一種身份和尊榮的象徵,帝王將相貴族名士們,都常常把劍當作一種華麗的裝飾。
  這一點已經可以說明劍在人們心目中的特殊地位。更特殊的一點是,劍和詩和文學也都有極密切的關係。
  李白自然是佩劍的。他是詩仙,也是劍俠。他的劍顯然不如詩,所以他僅以詩傳,而不以劍名。
  在中國古代,以劍傳名的人也姓李。大李將軍(李靖)的劍術,不但令和他同一時代的人目眩神迷,歎爲觀止,也令後代人對他的劍法產生出無窮的幻想。
  而把“劍”和“神”這兩個字連在一起說的,卻是大書法家一草聖張旭。張旭也是唐朝人,在李肇的《國史補》中有一段記載:
  旭言:“我始聞公主與擔夫爭路,而得筆法之意,後見公孫氏舞劍器而得其神。”原來草書的飛揚灑脫是從觀一女子舞劍而來的。
  在古龍的作品中,只有西門吹雪一個人,堪堪可以算得上劍神。古龍把西門吹雪寫得由“神”變成“人”,又由“人”變回“神”。他最終要把這個人變得令人無法揣度、也無法思議。讓他的人和他的劍溶爲一體,他的人就是劍,只要他人在,天地萬物,都是他的劍。因爲他要保持這個人身上的傲氣,他絕不容許這個人混同於芸芸衆生。
  但一個人不可能一生下來就是一個神。要練成不敗的劍法,當然要經過別人所無法想象的艱苦鍛鍊;要養成孤高的品格,當然也要經過一段別人無法想象的苦難歷程。
  往事的辛酸血淚困苦艱難,這個人雖然從未向人提起過,別人也不會知道。但古龍一定要把他生命的最重要的轉變寫出來,這樣纔會更令人信服:
  誰會想到西門吹雪會愛上一個人,會和她結婚生子,但他必得經過這一段生命歷程,才能真正成爲“劍神”因爲從求實到求虛,經由超越再回到執有,脫胎換骨,自我猶存,纔是藝術。
  只會在雲端不聞凡俗之氣的“劍神”,又怎能高出大多數人很多?
  正如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一樣,經過世俗生活的錘鍊,他手中的劍術纔會真正的不同凡響。
  劍神追求的當然是劍道。所以,古龍從來沒有費心去寫西門吹雪手中的劍閃動出來的招式。我們所看到的,經常是這樣一些過於靈動的描寫:
  “劍已刺出。
  刺出的劍,劍勢並不快……已開始不停地變動,人的移動很慢,,劍鋒的變動卻很快,招未使出,就已隨心而變……
  他的劍與人合一,這已是心劍……
  這已是最後的一劍,已是決定勝負的一劍。
  劍鋒是冰冷的。
  冰冷的劍鋒,已刺入葉孤城的胸膛,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劍尖觸及他的心。
  然後,他就感覺到一種奇異的刺痛,就彷彿看見他初戀的情人死在病榻上時那種刺痛一樣。
  而且,這樣的描寫已是最詳細的了,在其他的故事中,我們往往只看到劍光一一閃已經有人倒下一——西門吹雪則對着夕陽吹他劍上的血。
  古龍有時候也喜歡打打機鋒。會打機鋒的古龍很明白“佛雲:不可說,不可說”的意蘊。
  在《決戰前後》中,有兩番對話很能體現他兆示在武功中的禪意。
  頭一番對話是皇帝和葉孤城說的:
  葉孤城道:“我的劍已在手。”
  皇帝道:“只可惜你手中雖有劍,心中卻無劍。”
  葉孤城道:“心中無劍?’’
  皇帝道:“劍直。劍剛,心邪之人,胸中豈能藏劍?”
  葉孤城臉色變了變,冷笑道:“此時此刻,我手中的劍已經夠了……手中的劍能傷人,心中的劍卻只能傷得自己。……拔你的劍。”
  皇帝道:“我手中無劍。”
  葉孤城道:“你不敢應戰?”
  皇帝微笑道:“我練的是天下之劍,平天下,安萬民,運籌於惟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以身當劍。血濺五步,是爲天子所不取。”
  後一番對話是西門吹雪與葉孤城說的:
  西門吹雪忽然道:“你學劍?”
  葉孤城道:“我就是劍。”
  西門吹雪道:“你知不知道劍的精義何在?”
  葉孤城說:“你說。”
  西門吹雪道:“在於誠。……唯有誠心正義,才能到達劍術的巔峯,不誠的人,根本不配論劍。”
  葉孤城的瞳孔突又收縮。
  西門吹雪盯着他,道:“你不誠。”
  葉孤城沉默了很久,忽然也問道:“你學劍?”
  西門吹雪道:“學無止境,劍更無止境。”
  葉孤城道:“你既學劍,就該知道學劍的人只在誠於劍,並不必誠於人。”
  西門吹雪不再說話,話已說盡。
  陸的盡頭是天涯,話的盡頭是劍。
  其實,誰看到這裏,都已明白,葉孤城必敗無疑,劍出不出鞘都是一回事。果然如此。
  這其中是不是就有莊、老的味道了?莊子和老子一向看重自然機趣,虛靜遊心,“物物而不物於物”。尤其是莊子哲學,則更是在“無爲”,“法天貴真”的授意下,上天入地,化人爲蝶,汪洋恣肆而不可控捉。
  古龍的劍道就是如此。
  那瀟灑脫俗而又淡泊寧靜的韻致,那迷離撲朔而又夢在醒中的瞭然,常常在我們面前展示出一個巨大的精神禮儀,它的噶矢之指向竟是神而非神。“魔說”有時便爲“佛說”。也就是說,古龍所示的禪意,不是禪,更非禪宗,只是越出了宗教界限的中國文化所特有的一種審美範疇。但因了這種禪意的體驗,讓我們於其中看到一片充滿靈光的化境,一種隱現於有無之間的生命的搏動。
  古龍想在凡俗生活中昇華出一個瞬間包含着永恆的世界。同最精妙絕倫的藝術一樣,那是一個超越了對立面,超越了因果關係,同時也超越了時空的世界,造化之功與匠心之運融匯貫通,合二爲一。所以剛人其門時,理當見山不是山,見河不是河,但倘若深潛下去,悟出禪意,就會覺得天闊地廣,情趣怕然,山又是山,河又是河了。
  金庸的作品或許是“據於儒,依於老,逃於禪。”
  古龍的作品呢?
  從蘇軾的一首詩裏是否可以窺見一斑:
  “與可畫竹時,
  見竹不見人,
  豈獨不見人,
  嗒然遺其身。”
  永恆有時就凝結在瞬間。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