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姥爺的葬禮


       “閉氣了,閉氣了”,也不知是誰喊出的第一聲,只知道話一說完大家立馬就跪倒在地哭嚎着,都沒去做檢查。有喊爸的,有喊爺的,哭聲淒厲,令人動容。而且是三秒就哭,這本領一般的演員還學不來哩!過世的老人是我的舅姥爺,他姓胡。舅姥爺有兩個兒子,我叫大表叔和小表叔。大兒子家裏也有兩個兒子,這兩個兒子各自成立了家庭也都有了孩子。小兒子家裏有一兒一女,孩子較小還沒有成家。可惜的是舅姥爺的大兒子走得很早,我之前就問過我媽是什麼緣故。我媽只是告訴我是家庭糾紛,你大表叔因爲一些事想不開就跳樓了,其他的就沒多做解釋,我也識趣的沒多再問。以上就是舅姥爺家的情況。

       由於大表叔已經不在了,所以此刻便是由小表叔將舅姥爺挪到了大廳裏的一竹牀上面,方便大家祭拜。弄完之後,下面又是一片哀嚎之聲。所不同的是,此刻大傢伙早已經把準備好的孝衣(白色麻衣)拿出來披在身上了,大小剛剛合適。我們農新村的哭喪可還要講究隊形排列咧,正所謂男前女後,大前小後。我給你打個比方,第一排跪着的是舅姥爺的兒子,也就是小表叔,還包括舅姥爺的兄弟姐妹,比如舅姥爺的妹妹,我叫姨婆,她也大老遠的跑過來了。第二排就是小表叔的老表,也就是和他一個輩分的堂兄弟。第三排是舅姥爺的孫子一輩的人,比如是兩個兒子的兒女等。從第四排開始就是女的了,順序也大同小異。人密密麻麻的塞滿了整個大廳,齊齊整整,好不熱鬧。

       舅姥爺是患了癌的,今年年初檢查出來的。不消一年,原本壯碩的身體就被耗光了,骨瘦如柴。可能人快死了總會有些徵兆可以看出來的,比如迴光返照之類的。我奶奶當年也是患癌走的,癌症後期就一直躺在牀上的。突然有一天,她直接出現在二樓樓梯口那兒,她的房間是在一樓的。她就依偎在樓梯口存放的棉花堆上,我都不知道她是怎麼上來的,可是她就是這麼上來了,她看到我之後就特別開心。患病之後她的智力衰減很多,幾乎沒有什麼能讓她如此開心了,當時我不以爲意,之後不到一個星期她就走了。現在想想這可能就是迴光返照吧,我想舅姥爺也可能有這樣的舉動,被大家看出來了。於是,他們每天都拖家帶口的擠在小表叔家裏,等待着眼前這一時刻。唯恐自己錯過了第一時間被別人指指點點說不孝順。在我們農新村,臉面很重要,這也是一個家的門面。我可以在背後嚼你舌根,但是你被我聽到了,我們之間勢必要幹仗的。

       舉辦喪事是需要一位年長且富有經驗的管事的,他基本上管着所有事,權利很大哩。只要是符合條件的都想當,畢竟誰不想當官呢。本來這應由舅姥爺的大兒子來管,但大兒子走得早,小兒子又得接待賓客。於是,大傢伙就推舉小兒子的堂兄弟來擔任。這本是一件很乾脆的事,奈何大兒子的媳婦兒卻暗自不高興了,因爲她也是一個好面子強勢的主兒,她也想當。明眼人從她那不耐煩的表情中早已知曉一切,但中國人的相處之道是,但凡事情不說破,大家還是可以相安無事笑嘻嘻的打招呼的。

       管事選出來之後,喪事第一步就是出去放鞭炮。放鞭炮是爲了告訴鄰里鄉親我家裏老了人,當然也是告訴了一些生意人我家裏有酒席要辦了。只見管事拿着一盤餅子炮出去放,炮聲一響,震耳欲聾,屋內的哭嚎聲愈加淒厲,屋外的人也都活躍起來了。

       我媽(我通常叫她老楊)聽到炮聲後,立馬停下了手中事,看都沒看直奔舅姥爺家裏去幫忙。不消說,她這麼早過去也是打好了她的小算盤——接活兒。這兒補充一點,我們弄新村的一個習俗是:無論是紅喜事還是白喪事,只要是辦酒席就會請鼓樂隊來打鼓跳舞助興。這習俗我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興起的,只知道現在在我們這兒特別普遍。你家辦事兒要是沒請鼓樂隊還會被人家指指點點。據我瞭解,光我們村就有三支鼓樂隊,我媽有一支,對面的姨也有一支,第三支是一個叫“肉頭”姨的。我聽我媽叫她肉頭,那我也姑且喚她肉頭姨了。僧多粥少,所以她們經常是各自暗着勁兒搶活幹,也怪不得老楊這麼積極了。

       然而不到一個小時老楊就回家了。我好奇地問她: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正常來說,她嘮家常也不止一個小時。只見老楊哭笑不得的說道:“你舅姥爺沒,沒死”。我驚掉了下吧,這還詐屍還魂啦。老楊接着說道:我去你舅姥爺家的時候,也沒怎麼看,就直接去廚房去幫忙弄飯菜了。大約半個小時後,你小表叔突然大喊道:我爸冒死,我爸冒死。估計你舅姥爺是被外面的炮仗聲給吵醒了,反正這突兀的聲音又將大傢伙給整蒙了。但大家的調整能力還是極佳的,迅速從悲慟的情緒中走了出來,麻利的脫掉了孝衣,整理好衣着,高興的散了去。舅姥爺卻依然是被安置在竹牀上面,只是給舅姥爺蓋了一牀被子。反正也是挨不過今晚的,大家也懶得挪動他了,免得麻煩。瘦弱的舅姥爺木然的望向上面的天花板,一句話也沒說,就算有話也說不出來,也許此刻他在數山羊給自己倒計時吧。

       雖然舅姥爺又活了過來,但毋庸置疑他的死已註定是事實,所以這並不能打亂我媽他們的計劃。晚上的時候,老楊就已給我小媽打電話,我小媽跟我媽是一個鼓隊的,她們商量着等我舅姥爺一走,當天晚上就拿封炮過去祭拜,以示誠意,我也被老楊她們無與倫比的熱情所感動了。老楊聊完正事後就和小媽開始嘮家常了,我也沒繼續聽了,走出門想散散步。剛出門就看到對面的姨和舅姥爺大兒子的媳婦兒聊得火熱,手中還懷抱着大表嬸的孫女,這溫馨的畫面讓人覺得她們這一家子真好。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小表叔家門口的鞭炮聲便響徹了整條巷子,緊接着就是哀樂聲和哭嚎聲,看來舅姥爺終於是走了。我也放棄了休息早早地起牀了,老楊更是積極,早早的就弄好了早飯,也可能是農村人都已習慣了早起幹活兒吧。匆匆喫完早飯後,老楊便去舅姥爺家幫忙做飯了,只給我留下一句:中飯自行解決。畢竟這麼多的人擠在小表叔家裏,每天準備的飯食可不是小數。於是,我便孤零零的留在家中照看我那未滿三歲的外甥女。

       傍晚時分,老楊纔回來給我們做飯。說到做飯,我得多提一句,老楊的廚藝近幾年是進步神速,這得得益於他在做飯這件事情上的耐心越來越足,正所謂慢工出細活,即是這個道理。但今晚老楊做飯的速度顯然又回到了幾年前,飯桌上也沒有了插科打諢,喫完飯後便邀上小媽一人提一封炮往舅姥爺家去了。看着她們成竹在胸出門的樣子,我能想象到她們凱旋而歸的情景。於是,我就端着一盤瓜子,坐在沙發上,邊嗑瓜子邊看電視等着老楊回來。

       約莫一個小時的樣子,老楊回來了,回來後就一言不發的坐在沙發上。看到她那落寞的神情,我心想這事估計沒成,於是問道:”怎麼,是沒成啊?”。只見老楊板着臉說:“沒,這都怪你小媽”。我接着附和:“啊,這又是怎麼回事?。老楊接着說道:本來出門的時候就說好了的,只是一起過去上柱香磕個頭,不提接活兒的事,第一天急不得,讓管事看到誠意就行,太急了那邊就很反感了。誰知過去磕完頭後,你小媽嘴沒把嚴,還是提到了這茬事。當時那管事就不給好臉色了,嗆了我們幾句,我們也就走了。看着老楊收到了挫折,我也略顯失落,但我還是沒忘着安慰她:老楊,這次沒有就算了,下次注意就好。誰知老楊突然急了起來說道:誰說這次算了,慢慢去磨這事肯定還是我攬下來的。這堅定的語氣令我也深深欽佩她的毅力。

       本以爲今天就這麼過去了,沒成想過一會兒另一位表叔來我家了。他是我們這一塊兒唯一的一名醫生,在我們這兒也算是混得風生水起,受人尊敬。只見他樂呵呵的問我爸:“晚上一起去光耀家(我小表叔)打牌?”。我爸也笑嘻嘻的答道:“怎麼,還缺人嗎?”。表叔答道:“缺啊,今晚守夜的這一班次合適的人不多,你過去湊個局吧”。我爸立馬愉快的同意了,然後跟着表叔過去了。關於這一點我絲毫不意外,畢竟在我們老程家喫喝嫖賭除了嫖,其它三樣均是發揚光大了。所謂守夜,古人認爲人死後三天內要回家探望,因此子女守候在靈堂內,等他的靈魂歸來。每夜都有親友伴守,直到遺體大殮入棺爲止。演變到現在,守靈便是親人們聚在一起,悼念死者,抒發緬懷之情。而在我們農新村就很隨意了,只要親友守在死者旁邊就行,你可以做任何事,包括打牌等一切娛樂活動。

       我爸出去了一陣子之後,我突然想去看一下舅姥爺,畢竟我還沒有去見過他一眼。他是一名質樸無華的農民,也是一位和藹可親的老人。想到這兒,我便大步邁過去了。還沒走到小表叔家門口,就已聽到麻將拍桌子與看客叫好的聲音。由於小表叔家的大門是全玻璃落地的,屋子裏通透的白熾燈光毫不保留的灑了出來,十分醒目。我上前一看,屋子裏有個牌局,無論是打牌的,還是站在旁邊看牌的,臉上都是洋溢着滿足的笑容,而這個笑容在白天是看不到的。我因此停下了腳步,實在不忍心進去破壞他們的氣氛。當一個人與周遭人行爲不一致時,也就是特立獨行,總是要受到擠壓排擠的。我深深的領悟這一點,於是我遠遠地透過玻璃門看了舅姥爺一眼,就折步而返了。


       第三天早上,我起得比較晚,可能是今早沒有放炮仗的緣故吧。起來喫早飯的時候,只見老楊正踏着小碎步跳舞,我好奇的問老楊爲什麼這麼開心,這開心的樣子我昨晚也見到過。老楊咧着嘴笑着說:“肉頭那蠢東西,今天早上出醜了”。我配合着笑着問道:“啊,我又錯過了什麼有趣的事嗎”。只見老楊有條不紊的說道:肉頭今天早上直接提了一封炮到你小表叔家門口放了,我們這兒的規定是:只要你放了炮那這活兒你們就談妥了。你小表叔家的管事看到後感到莫名其妙,因爲他沒有答應過肉頭,於是直接質問她要幹嘛。肉頭立即回道:“說好的,我來接活兒啊”。管事一聽立馬不爽了,厲聲喝道:“xxx,誰答應你接這活兒了”。這肉頭也是個不好惹的主兒,她毫不退讓的回道:“寶珠啊(舅姥爺大兒子的媳婦)”。管事一聽就火大,立即環視四周想把寶珠給揪出來,可發現人剛好不在。於是他甩了肉頭一句:“信了你的邪,你現在直接打電話把寶珠叫過來,咱當面對質”。肉頭也很直接,她二話不說一個電話就把寶珠給催了過來。這三個都是性格強勢的主兒,就像把三顆黃豆粒倒在滾燙的鍋裏,只會噼裏啪啦的一陣響。

         不一會兒,寶珠就過來了,肉頭一看到救星來了,立即湊到面前大聲的說道:“寶珠,你給管事說,這事兒是不是你答應給我的”。只見寶珠很鎮定的答道:“對”,絲毫沒受這種尷尬的場面影響,可能她真的適合當管事。管事立馬火了,喝道:“操你媽,誰叫你答應的,你是管事還是老子是管事”。寶珠也急了,畢竟這明顯是不給她面子,也喝道:“你當個管事好能喔,但這事兒老子還真就接下了”。然而管事顯然是打算不留一點情面了,斬釘截鐵的說道:“我直接跟你說,沒這回事,我不答應”。這下寶珠在衆人面前可真是沒面子了,只見她擼起袖子就欲上前幹仗,罵不過肯定就得靠打架解決了,男人懂,女人也懂。一直在旁邊看熱鬧的衆人見此不妙,立即上前將寶珠攔住了,古人都講:君子動口不動手,大傢伙雖然都沒讀過幾本書,但是都知道以君子自居,這名字聽起來就帶味兒。折騰了一會兒,寶珠可能也意識到再在這兒待下去,只會讓人看到她更多的笑話,這讓她無法忍受。於是她就帶着她一大家子離開了,出門前甩了一句:“行,行,你這麼能,正好一個人管所有事,我就不來摻和了”。管事也是睚眥必報,繼續喝道:“要走快點走,笑話,你以爲你做了幾多事”。在一旁的肉頭估計也是被管事的氣勢給震懾到了,也是悻然離去。就這樣一出鬧劇結束了,老楊的一個強勁的對手也完全出局了。

       老楊講故事可謂是繪聲繪色,事情講完了也意猶未盡,一直在笑。我煞風景的問她:“媽,你也不一定能接下這活兒吧”。只見老楊立即鎮定了下來,堅定的說道:“當然能接下了,這就是我的”,眼睛裏還流露出一絲輕蔑的色彩,我再次爲老楊的執著與堅韌而感動。當天老楊一直待在舅姥爺家裏面,連晚飯也是我們自行解決的。果然皇天不負有心人,第四天喫早飯的時候,當我再次問起這件事時,只見老楊雲淡風輕的回了簡短的三個字:“拿下了”,平靜的嘴角上掛着一絲若隱若現的笑容。我內心讚歎道:什麼叫領導風範,什麼叫喜形無色,頓時我對老楊的欽佩之情又增加了一分。


        農新村的習俗是:一般是在死者死後的第五日出殯。今天是第四天,老楊再也沒去舅姥爺家幫忙了,因爲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得與她的鼓隊全情投入到排練中來。大家可別小瞧了農村的鼓樂隊,一支鼓隊大約是有十來號人,老楊的鼓隊聽她說就有十六人之多。有敲大鼓的,有敲小鼓的,還有跳舞的,編制人多,爲了避免演出時出差錯,所以得像準備演唱會一樣提前認真排練。如何走位,如何分工等等都要安排的明明白白。大家把自己的動作都爛熟於心才能保證有好的節目效果,節目效果好自然以後找你演出的人就多了。大家顯然都懂這道理,也是這樣做了。當天下午,她們至少排練了三遍,這工作量不能說不大。但我從她們的臉上絲毫看不出抱怨,她們認真的給彼此找不足,一個動作一個動作的摳,忙的不亦樂乎,她們好像沉浸在藝術的世界了。果然,做任何事都得認真專注咧。


       第五天終於到了,大家也都在期盼着這一天的到來,畢竟這一天過去了,大家就都不用白天披着個孝衣悲慟的落淚了,也不用晚上非得靠打牌來守夜了。如此反覆,其實對一個人也是很大的折磨的。這不一大早,大家喫完早飯後,浩浩蕩蕩的出殯隊伍就迫不及待的出發了。排在最前面的是一衆花圈隊伍,手執花圈的是舅姥爺孫子輩的一些人,我自然也算得上是。但由於我要在家照看我外甥女,剛好省去了這差事。他們剛好要經過我家,因爲隊伍每經過一戶人家時,該戶人都得要放炮。我怕嚇着我外甥女了,便呆在房間裏透過窗戶湊熱鬧。花圈隊伍走過去後,便是由我媽領銜的熱鬧非凡的鼓樂隊。只見每個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幾年前她們可能還不知粉底和腮紅是啥東西,如今早已能熟練使用了。少女般害羞的紅臉蛋,紅透了的大紅嘴脣,身着大紅色的統一服裝,光彩奪目,好看極了。可能她們也從路人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的魅力,所以演出起來格外賣力,說是使出了喫奶的力氣也不爲過。你方唱罷,我方登場,節奏緊湊,井然有序,全程竟無一失誤,好不精彩,我也不禁爲這成功的演出鼓掌喝彩。

       快樂的時光總要過去,最後面接着的是整支隊伍的核心——棺槨隊伍。也就是一羣壯漢擡着棺槨在前,我們這稱他們爲“八仙”,死者的兒子兒媳則是端着靈位在後面尾隨着。我們這講究“十米一停”,即隊伍每過十米就要停下來,讓親人祭拜死者。此時棺槨就會停放在地面上,然後親人們跪在地上燒着紙錢,虔誠的對着棺槨祭拜。跪着的親人以女性居多,畢竟哭是她們的拿手好戲,你想要多快多久都可以辦得到。此刻她們正好在我家門前祭拜着,看着她們悲痛欲絕的樣子,我也很快被她們所感染了,就快要溼紅了眼眶。突然一道紅色身影閃過,立即鑽進了祭拜的人羣中。只見該女子裏面是全紅的衣服,外面則簡單的披着白色的孝衣,外紅內白,人羣中格外顯眼,你還別說,別有一番風味。我定眼一看,這不就是老楊嘛,她不去跳舞跑來幹嘛。只見老楊上一秒還是笑的樂呵呵的,下一秒就迅速平靜了下來,醞釀了兩秒情緒後,第三秒就可清晰的看到眼眶紅了。看到這裏,我對老楊的敬佩之情到達了頂點,瞧瞧,什麼叫技術,這就是技術,隨隨便便吊打一大票當紅演員。

       幾分鐘之後,最後的棺槨隊伍也離開了。浩浩蕩蕩的出殯隊伍朝着最終的墓地方向駛去,我沒有出門再往外看,只看到大家回來的時候,臉上都掛着輕鬆愜意的笑容,舅姥爺應該安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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