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關村能成爲下一個硅谷嗎? -- 李開復觀點

1999年,世紀之末的中國發生了許多大事。從經濟的層面上去看,中國與美國正式簽署WTO雙邊協議,算是最讓人高興的事,無論是中國政府的官員,工業企業的老闆,還是外商企業的代表,人們無不憧憬着這一協議給二十一世紀的中國所帶來的商業機遇。
在中國的大城市上海,財富500家論壇的成功舉行給企業界更多的啓示、信心和夢想,深圳的高新技術產業交易會讓信息產業再次成爲人們關注的焦點。也許因爲我大部分時間呆在北京的緣故,我注意到在最近一段時間,這裏人們最喜歡談論的話題之一,就是中關村離硅谷有多遠?中關村能成爲下一個硅谷嗎?
兩個不同的結論
用現有的事實和數據簡單地進行比較,人們似乎已經得出兩種截然相反的結論。
結論一:中關村成爲硅谷爲期不遠。
硅谷有兩所著名的大學,斯坦福大學和伯克利大學,中關村有北大和清華;
硅谷是工程師的樂園,中關村也是工程師的聚集地;
硅谷有Intel、HP等一批美國知名的高科技企業,中關村有聯想、方正等著名企業;
硅谷以科技見長,尤其是信息產業,而中關村則是電子一條街。
結論二:中關村離硅谷還是一個遙遠的夢。
硅谷的HP、Intel、Cisco等一批企業的市值,是許多國家的國民生產總值都無法比擬的,而聯想、方正每年的營銷收入和純利潤以及市值根本不在一個數量級上;
硅谷是地地道道的市場經濟的產物,而中關村還是一個政府主導的產業羣體;
硅谷有一整套的研發系統,風險投資自成體系,而中關村還主要是一個信息產品的集散地,一個信息產品的貿易中心、銷售中心、市場中心。
在我看來,上述兩個結論的前提都是事實,一些說法無疑也有一定的道理。
但我們必須認識到中關村和硅谷之間在文化、人才、創新方式、投資機制、學校參與等很多方面的巨大的差別。別忘了,連美國東部都沒能學成硅谷,所以想效法硅谷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必須徹底理解硅谷的文化、機制。
今天,網絡產業的發展給中國帶來了一個全新的機會。它使得我們能夠在較少的資本狀況下,創造出新的產業機會。到目前爲止,政府已在資金、上市等方面爲中關村提供了很多優越的條件。在極短的時間內,已經有100多家風險投資公司把目標對準中關村以及中關村的企業,而中關村的企業也已可以在香港或美國的股市上市。也許不遠的將來,中國也會有一個二級市場。正如國內著名企業家段永基所說,中關村在這方面有很多有利的發展條件。
今天,我自認爲已經成爲中關村大家庭中的一分子。而在一年半前,我也曾經作爲硅谷的一員,在硅谷的典型代表Apple公司工作了六年,之後,又在SGI公司工作了兩年。 並先後擔任過這兩個企業的副總裁。在這期間,我也曾試圖開start-up公司,曾收購start-up公司,曾投資start-up公司,曾參與風險投資。在兩個地點和不同領域的工作經驗和感受,使我對於中關村發展這一主題有了一些自己的觀點和認識。
如果要就這個主題發表觀點,得出一個結論,對我來說,就如同做研究一樣,需要比較、分析一些最基本的東西。希望下文中的一些想法能夠給中關村的管理者、中關村企業的老總們一些借鑑。
硅谷文化 追逐市場
硅谷在國人的眼中,首先是其技術優勢,於是人們馬上就想到如果中關村也具有足夠多的科技,那麼也就能成爲下一個硅谷。其實,硅谷的科技十分發達,這是一目瞭然的,但是硅谷最大的特點並不是它的技術,而是所謂的“硅谷文化”。而這種文化的第一特點是一種追逐市場創新的文化。
今天,創新是中國傳媒中重複頻率最高的名詞之一。硅谷能夠取得今天的成就,當然也缺少不了創新。但它的創新以滿足市場需求爲目的,即爲市場創新,而不是純粹的技術創新。其實,目前有許多十分成功的公司,並不擁有什麼很高深的科技,但也被稱爲創新的成功體。像Yahoo!,它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技術創新。楊致遠當年就是網上的玩家,他只是對網上內容做了一個內容分類。後來僱用了一個非常有商業頭腦的人做CEO才決定要做門戶網站;再進一步進軍電子商務,才發掘了其市場價值之所在,從而衍生出一個巨大的企業(Yahoo!的市場價值超過一千億美元,是技術起家的Compaq和DEC合併後的兩倍)。無疑,技術的創新可以產生高附加值。但不一定沒有高科技就不能創造價值。硅谷的人們更大程度地追求市場價值,追求市場佔有率,高科技只是其中的一種手段。如果一種商業形式、一種方法能夠佔有市場,他們就勇敢地去嘗試。硅谷的人們認識到應該爲了開發更廣闊的市場去作相應的研究,而不是爲了某項研究成果去開發市場。在美國,有着衆多玄而又玄的科技,但不被認可,因爲在目前可以看到的幾年內,沒有任何市場價值。所以,創新並不一定要依賴高科技。
在硅谷,有些產品在市場上的佔有率已不是技術層面上的問題,而是市場的問題。市場接受了,技術就得到了承認;市場不接受,再奇妙的技術也不名一文。六年前,蘋果公司的Newton PDA技術剛問世時,如同信息產業界爆炸了一顆原子彈,帶來了一陣手寫輸入的狂熱。但是,一年後,Newton 沒有得到任何市場的認可,造成整個PDA產品類幾乎絕跡。直到兩、三年前,Palm Pilot 和 Windows CE做出市場認可的產品。它們並沒有高科技的手寫輸入,但是滿足了用戶所需要的電子郵件、日曆、記事本、瀏覽器等功能。這樣,在滿足了市場需求之後,PDA才又復活。市場是一切技術的試金石,只有不適應市場的技術,沒有不適應技術的市場。所以,在中關村,有時人們瞄準某一個技術作大量的開發,但由於忽略了市場,最終的產品還是不能爲市場所接受。中關村時常有人抱怨,別人那個產品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但卻被市場接受,而自己技術含量高的產品,則只能被較小的市場和特別市場所接受。其實他應該認識到,這時候技術含量高已沒有太大的意義。
因爲市場創新的重要,在硅谷,企業必須由能夠把握市場的企業家來管理。
不久前,中國的傳媒曾就中關村一些企業的高層人事變動提出過一個問題,即企業是技術家的企業,還是企業家的企業?在硅谷,沒有人會認爲一個技術家應該持續地管理一個企業。往往,一個企業經過每一個階段,需要不同的領導人與方式。Microsoft的Bill Gates是一個技術天才,但他同時也是一個傑出的企業家。但他是一個幾乎獨一無二的例外。
在中關村,這些觀念並沒有被接受,似乎不強調科技,就是不重視科技。於是,人們做一些盲目的研發,而忽視市場需求,我認爲中關村要成爲下一個硅谷,對市場和用戶需求的執着追求是第一位的。
硅谷之寶:人才與人際網
如果硅谷公司追逐的目標是市場,那麼硅谷公司的財富就是它的人才,硅谷公司的武器則是它的人際網。
在今天的信息社會里,一個有才華的人的價值遠遠超過一個一般的人。一個象微軟David Cutler的技術家,可以策劃、完成出世界上最大的軟件工程:Windows2000。一個象亞馬遜Jeff Bezos的銷售專家,可以通過經營一個網站,帶來銷售形式上的革命。一個象美國在線Steve Case的市場專家,可以徹底瞭解消費者的心態,進一步獲得他們的忠心。一個象比爾Ÿ 蓋茨的戰略家,可以在Internet產品落後的情況下,迅速的改變公司方向,反敗爲勝。一個象蘋果公司Steve Jobs的領導者,可以扭轉公司萎靡的士氣,恢復過去的輝煌。毫無疑問,這些有才華的人是他們公司最大的寶藏。
所以,硅谷企業的一大特色,是員工都是企業的主人,每個員工都擁有公司的認股權,這在美國大公司內並不多見(微軟則是一個突出的例外)。象IBM這樣的大公司,企業內大多數員工是沒有認股權的,但硅谷一個只有三個人的小公司,股權概念都十分清晰。硅谷的公司認清了最重要的資產是人,而不是資金。
另外,硅谷的人有一套特殊的價值觀。他們生活的意義就在於創新和冒險。SGI公司的創始人Jim Clark,在SGI取得成功之後,就離開去開創了Netscape;在Netscape成功上市之後,他又再度離開並先後創辦了另外三家公司。他一生對管理一個事業的興趣,遠遠比不上他去開創一個新事業的興趣;他對個人發財的興趣,遠遠比不上他希望對社會創造財富的興趣;他對管理衆多員工的興趣,遠遠比不上他希望他所做的一切能夠改善人類生活的興趣。正是爲了這些夢想,硅谷的很多人會在成爲百萬富翁後,依然勤奮地工作。因爲創業是有很大風險的,所以硅谷在鼓勵冒險的同時,也鼓勵失敗。而一個創業家,每次失敗後,新的創業價值就會更高,許多企業都是在不斷的失敗中成長起來的。這樣的一個社會體系也是十分重要的。
最後,這些成功的、冒險的、創業的人都有着龐大的“人際網”。 這一點構成了“硅谷文化”的最大特色。硅谷是世界上“跳槽率”最高的地區,其開明的意識、開放的環境、活躍的人才流動使得人們有機會學到更多新的知識和專業技能,並建立起各自廣泛的人際網絡。正是這些大大小小的“人際網”,使得在硅谷的創業者能夠迅速的得到所需要的資金、找到運作方面的合作伙伴及建立一個可信任的及有默契的領導班子。 有位教授曾就硅谷和波士頓地區做了一個比較,發現兩地最大的差別就在這些“人際網”。在波士頓的人只對自己的工作、公司有興趣,不刻意增加自己的人際網或知識面。他們在一個公司工作十多年,失去了創業所需的機遇和鬥志,失去了管理所需的知識面和魄力。
風險投資公司的角色
中國的風險投資熱始於一九九八年,到現在爲止,已有100多家風險投資公司在中國投資。然而,與硅谷不一樣的是,中國的風險投資公司是政策性風險投資公司,而不是商業性風險投資公司,區別在於,中國的風險投資公司最看重的是技術。此外,中國的風險投資公司主要提供的是資金。這與硅谷的作風截然不同。
硅谷的風險投資公司稱得上是世界上服務最完備的。風險投資公司除了提供資金,也提供企業政策諮詢,甚至包括從員工持股權到企業管理結構等方面的諮詢。風險投資公司還會幫助企業推薦董事及員工(也會要求更換公司的領導隊伍)。一個好的風險投資公司可以利用它的人際網,迅速地幫助一個小公司建立起它的領導隊伍、行銷渠道、市場佔有率和它自己的一個人際網。
在硅谷,有非常充裕的資金,所以一個好的小公司,可能有數十個風險投資公司排隊等着投資。而對這個小公司來說,他要挑的不是資金最多的或控股最少的風險投資公司,而是那個“服務最完備的”。甚至可以說,最好的風險投資公司是用它的服務和信譽,來換取一個高投資回報率的機會。
硅谷的風險投資專家最重視的是人,其次纔是市場。所以,在決定投資一個項目前,他們會考慮這些人的能力、意志、敬業精神、想象力以及個人活動能力。對於他們過去的失敗經歷,只要人是出色的,那完全可以成爲正面的學習經驗和教訓。同時,被投資者也學習了風險投資的全部過程。當他們取得成功後(如前面提到的Jim Clark),也開始做風險投資,形成了一個投資的良性循環。
從中關村來看,人們更多考慮的是融資,往往只爲了得到資金,而不考慮其它因素,經營的人仍是技術家,沒有市場的概念,沒有急於賺錢的衝動。在一定意義上,這種方式會帶來許多不穩定因素,而不能爲企業的創新帶來更多好處,容易導致失敗。
大學在高科技發展中的角色
提起硅谷,人們就想到斯坦福大學和伯克利大學,就如同北大和清華一樣。硅谷的許多大企業家,都來自斯坦福大學和伯克利大學,甚至目前依然是這兩所大學商學院的教授,爲MBA學生提供最直接的管理經驗。但有一點是不一樣的,美國沒有任何一所大學辦公司,硅谷也不例外。大學主要的責任是爲社會培養人才,提供技術,絕對沒有一家去辦企業,更不會強迫學者成爲企業家。
硅谷的大學鼓勵教師和學生創辦企業。如果一位教授去創業,他可以停薪留職,企業成功了,他可能就幹下去了;創業失敗了,他可能還回學校教書。而中國的大學則不一樣,學校開了許多公司,公司下面又生了許多分公司和子公司。學校要爲企業的職員提供住房、申請職稱,要爲企業貸款提供擔保,輸送管理人員,要爲企業上市申請政府指標,要爲企業提供地皮。企業掙錢了,大家都好,學校也能分一些;企業狀況不好,學校的官員可要操心了。甚至企業內部和外部發生矛盾,學校的主要官員都要成爲法官、調解人或仲裁者。更重要的一點是學校下的企業沒有應有的創業心態,成功不會帶來財富,失敗也不會帶來失業,因爲學校總得養着他,沒有主人翁感和緊迫感。不一而論,這與硅谷有着本質的區別。在硅谷,如果大學的有些成果由某些教授帶了出去,他只需與學校討論一個合理的價格,或者給學校一些公司的股份用於購買知識產權。企業發達了,學校可以掙一些錢;企業失敗了,與學校毫無關係。
從長遠來看,今天國內的大學創辦瞭如此多的公司,計算一下學校爲這些公司提供的地皮、各方面資源和必須承擔的債務,學校是否能掙到錢是一個問號。當然,中國的大學在許多方面與美國不一樣,也許他們辦公司有他們不得已的原因或特別的道理,但我認爲從長遠來看,學校應該專注於教育和培養人才,以及爲企業輸送人才。而公司應該自生自滅,不應該寄生在學校的資產和榮譽之下。
總結 
許多海外的人才回國創業,有些人本身就在硅谷學習、生活和工作過。北大、清華等一批世界一流的大學都是有助於中關村發展的先決條件。從另外一個意義上看,中國人不怕風險和創業的精神遠遠超過日本人,無論是柳傳志二十萬元起家開創聯想,還是王選教授的激光漢字排版技術佔領全球華人市場,都是這些創業史上的典型故事。
我的一位朋友曾經講過一個故事。他是一位從中國大陸留學美國並且在美國已卓有成就的美籍華人,他有一個六歲的女兒,有一天女兒對他說,老師和同學們都說二十一世紀是中國人的世紀,可我現在是美國人,我可不可以改成中國人。儘管這只是一個小故事,但中國發展的歷史潮流是無人可以阻擋的。我們不能總是把精力放在計劃和口頭上,我們要做更多的實事,包括一整套卓有成效的人才政策,鼓勵更多的留學人員回國參加創業;給外資企業更多的機會;鼓勵功成身退的企業家;創造公平的商業競爭環境,形成公平的遊戲規則;創造強有力的社會創業環境。那剩下來的事,就是我們全力以赴了。
我認爲中關村可以成爲下一個硅谷,而中關村也不必處處模仿硅谷。但是我們必須理解,硅谷是一個奇蹟,而且是一個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奇蹟。 想重複奇蹟,必須深入理解奇蹟是如何發生的。如果這點做到了,我們纔有自信可以把中關村做成一個有中國特色的“硅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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