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隨想

陰冷的冬日裏,難得的晴天,階梯教室裏擠滿了人,金色的陽光從窗口揮灑下來,依稀可見粒粒塵埃,年老的教授在講臺上自顧自地喋喋不休,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下午,我依舊是昏昏欲睡。

我趴下去的時候看到桌面上淡淡的屬於簽字筆的黑色痕跡,上面寫着,站在十幾歲的尾巴上——張愛玲,旁邊還有一些凌亂潦草的算式,更多的字跡已在長時間的摩擦中不見蹤影。恍惚間,彷彿時空重疊,我好似曾經歷了無數次相似的場景。某個瞬間,又彷彿時間靜止,教室裏細碎的聲音戛然而止,講臺上的教授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陌生而又略微熟悉的老人,像是遲暮之年的我,正朝我揮手致意。

我突然擡頭,像是從噩夢驚醒般,身旁的同學嚇了一跳。看向周圍,還是那些陌生的面孔。教授仍繼續授着課,像是一名得道高僧,對着臺下衆生講着艱難晦澀的經文。

站在十幾歲的尾巴,十幾歲,驀然發現,這個詞早已不屬於我。朋友圈裏傳來一個又一個二十歲的生日動態,不斷刺激的我的神經,直到麻木,直到對二十歲這個詞心安理得。我人生的前十幾年,都像大部分的中國學子一樣,用在了去往“天堂”的路上。

大學等於天堂,這個幻想只存在於去年六月時的我心中,只存在於千千萬萬的高三學子心中,這個幻想支撐着他們在最艱難的日子裏咬緊牙關。

我用了十九年的光陰,歷盡千辛,才換來了冬日陽光下,大學課堂裏的百無聊賴。

去年夏天,我十九歲,高考之後,我只記得某天早上鼓起勇氣,給第一志願的大學的招辦老師打電話,我詢問他錄取情況,他對我說,對不起,真是太遺憾了。我也說,是啊,真遺憾。那個畢業的夏天,所有的等待都看到了結果,逐漸在命運的顯影液裏清晰成像;所有的希望都看到了現實,看到曾經的希望走過來對我說再見。

最終不得不接受命運之神的安排,我來到了這裏。第一次遠離家鄉,拖着一個半人高的行李箱,揹着大大的行囊,坐上去往求學之地的客車。客車行駛了一天,那天在車上,暮色之中,明月高懸,馬路上的車燈閃着光亮一道一道地從眼前划過去,像北島形容的那樣“公路上的汽車像劃不着的火柴,在夜的邊緣不斷擦過”。於是,從那個十九歲的夏末開始,便在另一個地方,開始新的人生篇章。

那一年,剛剛成爲大學裏面的freshman。報道那天,我在一位熱心師兄的幫助下,拿着一張表格,四處簽到領東西,忙碌一整天,讓那些紙片上面蓋滿證明你還存在的紅章。

到了寢室,和七個陌生的室友相互問好,問完之後,大家站在積滿灰塵的地上,面面相覷。彼此心中都明瞭,自己將在這裏,度過漫長的四年時光。

剛入學的那段時間是迷茫的,像是這裏的天氣,陰霾,灰得叫人沮喪的天空,看不見太陽,即便晴朗也少有藍天,頭頂上只有一片空洞的亮白,令人迷茫得好像連未來也看不見了。

後來逐漸地習慣這裏的天氣,習慣出門帶傘,習慣了這裏的陰霾,潮溼,黯淡,舉目皆是灰色的樓宇,道路,天空,會因爲空洞亮白中偶爾透射出的一絲金黃而歡呼雀躍。

剛進大學那會兒,見什麼都是新鮮的,平時課很少,整日想的便是該如何去消遣,於是在開學不到兩月的時間裏。和朋友們一起,踏遍了校園的每個角落,吃遍了校園附近的所有美食。

平日裏的生活也是閒散的。早上無課的時候,便矇住被子盡情酣睡,似要睡到天荒地老。睡醒了,便到樓下的茶百道買一杯奶茶,或者去小吃街吃一碗餛鈍。上課無聊的時候便趁着課間,悄悄溜出教室去超市買零食。偶爾遇到天氣好的時候,就會到老闆山上去閒逛……

到了入冬時節,天氣愈來愈冷,便開始逃課,選修課必逃,必修課選逃,整日待在溫暖的圖書館,偶爾看看書,更多的時間就這麼坐着,什麼也不做,看着對面桌上的人換了又換。

剛成爲大學生的那些日子是散漫的,散漫得令人心生愧疚。沒有那些排滿日程表、做不完練習冊的日子,那些日復一日忙着聽課做題的高中時代,不復存在了。

室友之間的關係也變得越來越好,每到一個人的生日,其他人都會去爲他慶祝,於是在這裏,這個充滿希望的地方,十幾歲的尾巴走到了盡頭。

我生日那天,請客吃飯,宿舍的朋友給我買了一個蛋糕,大家開了一瓶二鍋頭還有十幾瓶啤酒,談天說地,唱過生日歌許過願之後,大家便把蛋糕往別人頭上臉上砸,鬧得雞飛狗跳,鬧完又去K歌,邊唱邊喝,鬼哭狼嚎,最後大醉而歸,平生第一次喝醉,於十幾歲的末尾,於這座溫馨的城市。

在脫離了高中的戀愛束縛之後,渴求愛情的翅膀,也想要展翅飛翔,但是被束縛多年的翅膀,早已忘了要如何飛翔,於是稚嫩的翅膀,還是無情地撞上了南牆,撞得頭破血流,才知愛情的來之不易。

後來,隨着時間的溜走,才逐漸領悟大學裏還是應努力學習,領悟到天堂的美好也是有時限的。生活也逐漸步入正軌,逐漸習慣去找教室,聽課,吃飯,洗澡,去圖書館借書,晚上睡不着的時候就盯着天花板,任由思緒飄飛,直到失去意識……逐漸習慣這裏的一切,從時刻想逃離,到不捨得離開。

如今大學已過三分之一,回首往事,彷彿昨日,也確是昨日。留下回憶,繼續成長,像是翻書,一頁接着一頁,當翻到最後一頁,大學時光也到了末尾。

不禁幻想兩年多之後的畢業典禮,會是怎樣的情景?會不會是像我七年多以前,四年多以前,一年多以前參加過的畢業典禮一樣平淡無奇,或是這個最後的畢業的典禮會不同以往,比以往經歷過的任何典禮都要刻骨銘心。但我知道,即使再刻骨銘心,也禁受不住時間的洗禮,當初以爲永生難忘的,最後都可能模糊至想不起。大家拍完紀念照互相道別之後很快會互相失散,很快失散在近旁喧囂的城市裏,失散在周圍紛紛擾擾的世界上,誰也再找不到誰。

當某一天我不得不離開這所學校,這座城市,我會不會想念它,想念屬於這座城市獨一無二的陰霾,想念冬日裏來之不易的陽光,想念留在這裏刻骨銘心的歲月,會不會像史鐵生寫的那樣:“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長久地離開它,我會怎樣想念它,我會怎樣想念它並且夢見它,我會怎樣因爲不敢想念它而夢也夢不到它。

多年之後,四散天涯的昔日同窗,在見識過了外面的大千世界之後,會不會想回到這座鋪滿了青春記憶的城市,回到這種灰色的,潮溼的底色中,並且甘願就此留下來。

歲月是水,撈不起來的。如博爾赫斯寫的,像水消失在水裏。我們的大學時光,也終會像這水一樣,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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