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惑24:釋然

“你知道我爲什麼急着籤離婚協議嗎?”葉淇的手指從臉上移開,眼角有些泛紅。

“……不知道。”沈漫猶豫了一下,他原本想說——因爲你已經找到了更合適的人,所以纔會急着離開我。但最終,他還是選擇了最簡單的三個字,不知道。對葉淇當時的急迫,他心裏是介意了,即使過去了這麼久,聽到葉淇再次提起,當時那種灰暗而備受打擊的狀態,還是第一時間佔據了他的全部心情。他低頭去看辦公桌上的一沓掛號單,厚厚的一疊,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病人數量又變得像從前一樣,那件令他心生動搖的事件已經過去了,而葉淇帶來的陰影卻仍未散去。

“我也有我的苦衷。”葉淇的聲音有些無力,她嘆了口氣,繼續道:“老王已經先我一步離了婚,他把離婚證拿給我看,我能怎麼辦?他都已經做到這一步了,那樣誠意十足地把離婚證打開,擺在我面前,我能無動於衷嗎?我也必須做點什麼,拿出對等的誠意來,所以……”

“所以,你才選擇了在我最低落的時候,拿出協議來讓我簽字?”沈漫搖頭苦笑,“你要向他表達你的誠意,卻完全無視了我一心挽留的誠意。”

“不,我考慮過回頭的。我給過你機會,我和筱藝一起在家等着你,等你回家吃飯,可你呢?”葉淇的臉上突然顯出一片潮紅,她瞪着沈漫,冷笑道:“你卻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樣子,你要我走!”

“好,我走。”葉淇恨恨地盯着沈漫,“我也領了離婚證。我也把離婚證打開了擺在他面前,可他卻跟我說抱歉,說他還不能和我結婚。”

“爲什麼?”沈漫問。

“因爲他的好兒子,你剛纔見過的。我們結婚的事,王銳他不同意。”葉淇垂下眼,半天都沒有再說話。

沈漫心中的疑惑忽然就解開了,王銳和葉淇互相視而不見,其實是王銳對葉淇滿懷怨氣,“他覺得是你導致了他母親的出局?”

葉淇點點頭,冷冷道:“他怪不起老王,那是他的父親,生氣也沒有辦法。他也只能怪在我頭上,覺得是我拆散了他的家。”

沈漫沒接話。他只知道結尾最終以離婚收場,卻並不知道開頭是如何發生,這是葉淇和王宗義之間的事情。他忽然發現,自己對這場出軌事件的過程毫不關心,葉淇先動心也好,王宗義先表白也好,都已經跟他沒有關係。他只是對葉淇當初的堅決態度無法釋懷,這種感覺被他藏在心底,現在已鮮少表露出來。但是剛剛,他已經知道了謎底,才發覺這也不過是心中忽然輕鬆了一下罷了,那是疑惑一朝得解的釋然,僅此而已。

葉淇卻忽然擡起頭,直直地望着沈漫,柔聲道:“我們走了一段彎路,但是沒關係,彎路走過了,還是可以回到原來的大路上來,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沈漫一怔,幾乎不加思索地道:“王宗義還在後面病房裏躺着呢。”

“老王?”葉淇目光落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失望,一閃而逝,她還是望着沈漫,目光楚楚,“是我錯了,我錯看了他。他以前對我很好的,我說什麼他都會聽,可我將離婚證拿給他看過以後,他卻變了,雖然還是對我很好,可我能感覺到,他已經不如當初那樣了,比起他追我的那一陣,現在的他,卻總拿着兒子做擋箭牌。”

葉淇停了停,像是在觀察沈漫的反應,見沒有迴應,她又繼續道:“這哪裏比得上我們,我們當初的日子過得多麼美好,還有筱藝,我們有這樣可愛的女兒……重新開始,重新回到過去的日子裏,這絕對不是難事。”

她向前一步,走到沈漫的身前。沈漫聞到一種淡淡的香味,從葉淇身上散發出來的。她換了新的香水吧,沈漫的腦子裏忽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來,這句話跟現在的氣氛實在有些不搭調。葉淇精緻的臉蛋近在眼前,他一伸手就能觸到,但他卻向後猛地退開一步,好像受了驚嚇一般,喃喃道:“我……我要結婚了。”

葉淇的表情瞬間僵硬,她定定地看着沈漫,溫柔的目光漸漸泛出寒意,“誰?你要跟誰結婚?”

“你知道的。”沈漫小聲說。

“方歌?”葉淇忽然尖笑起來,“我就知道,一定是她。她給你送飯,她還陪筱藝去動物園裏玩……她安的什麼心,難道你不知道?她破壞了你對我的感情,她纔是第三者。”

沈漫吃驚地看着葉淇,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不應該是葉淇說出來的話,可是事實擺在眼前,葉淇的臉上透着怨毒,那種恬淡的彷彿永遠飄在雲端的疏離感消失了,她也是凡人,像他自己一樣,陷在情感和慾望中,甚至比他陷得更深。

夜晚的門診走道不似白天那樣喧鬧,但來往的人也不少,經過辦公室門口的時候,已經有人的腳步慢下來,還有人甚至走過以後又倒退回來,伸頭向辦公室中張望。

“現在是上班時間,我還要工作。”沈漫清了清嗓子,打斷葉淇的話,將她引到一旁的長椅上坐下,“葉淇,你說的我都聽到了,但你也別灰心,王銳的心情可以理解,但這不是完全無法化解的矛盾,給他一點時間,給王宗義一點時間,也給你自己一點時間,這些事情總會過去的。你在這裏坐一坐,休息休息,我給你倒杯水。”

他避開關於方歌的話題,轉身去找一次性紙杯,卻沒有找到。若是在以前,他直接就拿自己的水杯給葉淇用了,可現在,他卻只是抱歉地跟葉淇說:“辦公室裏的杯子用完了,你稍等,我到護士那兒拿一個來。”說完就要出去。

葉淇卻在身後叫住了他,“不用,我該走了。”

沈漫回頭,卻見葉淇已經站了起來。表情還是冷冷地,臉上那一抹潮紅已經褪去,她緩緩走向門口,經過沈漫身邊的時候,絲毫沒有停留地,看也不看沈漫一眼,徑直走了出去。

沈漫立在原地,怔了好一會,直到聽見病人叫他,才回過神來,重新進入工作狀態。

半夜十二點,他去病房看了一眼,王銳還沒走,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走道中的長椅上。他回到辦公室,腦海中浮現出葉淇失望而怨憤的臉,他忽然很想方歌,想聽聽她的聲音,不管說什麼,只要能聽到她的聲音就好。

電話撥出去,聽筒中嘟嘟的聲音響了好久,他的手緊緊握着手機,呼吸越來越重,心頭沒來由地焦躁,快接電話呀,他在心裏說,一遍又一遍。

“喂……”方歌終於接電話了,聲音有些迷糊,“沈漫?……出什麼事了?”

“我在值夜班。”沈漫輕輕吐出一口氣來,讓語氣盡量平靜一些。

“哦……”方歌輕笑起來,“是不是想我了?”

“我們找個時間去領證吧。”沈漫急急地道。

“行啊。”方歌又笑起來,“這麼着急啊,不過沒問題,時間你定,我等你消息。”

“不用等,就明天。”沈漫重複了一遍,“明天我下夜班,下午就去民政局。”

“嗯……好吧。”方歌似乎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同意了。

沈漫終於微笑起來,“那你好好休息,晚安。”

掛了電話,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好像找到了某種依靠一般,整個人都放鬆下來。方歌的那句“好吧”,在他聽來,就是一顆定心丸。他需要這顆定心丸,鎮住他剛剛搖擺不定的內心。

葉淇過得並不如想象中那般開心,他給了她自由,卻沒有給她帶去同等的幸福。而他自己卻是幸福的,在方歌的身上,他又看到了幸福的樣子。這種境遇的差別讓他忽然生出一種強烈的愧疚感來,好像葉淇的結局就像她說的那樣,是由他一手造成的,是他的拒絕導致了她現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狀況。他幾乎動搖起來,幾乎就要在那句“重新開始”面前繳械投降。

幸好他還有方歌,就在心念動搖的那一瞬間,方歌的笑容如金色的陽光般照耀下來,那顆心忽然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好像只有依附在這金色的陽光下,纔能有底氣對抗那強烈的想要回頭的邪念。

這種對抗的感覺折磨着他,只有在面對病人的時候,他纔有機會從糾結中脫身出來,將注意力放在病人的身上。整個晚上,他都祈禱着病人能快點出現,越多越好。但他心裏其實是明白的,用工作來轉移注意力只是暫時的方便,要想長久的解脫出來,他必須結婚,和方歌結婚,用那一本火紅的結婚證,鎮壓住所有的疑慮,用那凹凸有力的鋼戳,將他的心牢牢地壓制住,再也沒有機會翻身。

他在煎熬中度過了這個夜班,第二天一早就離開了醫院,匆匆忙忙地洗漱一番,抓緊時間躺倒在牀上補覺,時間緊迫,熬夜過後的昏沉浪潮般席捲而來,還有四個小時的補覺時間,他一分鐘都不想耽擱。可電話卻在他倒在牀上的一瞬間響了起來,是葉淇。

“晚上一起吃飯好嗎,我已經跟筱藝說好了,我們一起陪陪她。”

昏沉的頭似乎清醒了一些,沈漫閉着眼,身體像在海上漂,他的聲音也是飄着的,“今天不行……我下午得去領證,晚上恐怕不方便。”

“領證?”葉淇的聲音有些顫抖,“不,你不能這樣,你不能這樣對我。”

“我好睏,讓我先睡會兒吧。”沈漫的聲音越來越低,彷彿有一個浪頭劈頭蓋臉地打下來,他的身子飄搖起來,晃晃蕩蕩地浮向遠方,他的手指無力地鬆開,手機滑下來,掉在枕頭旁邊。葉淇的哭泣聲從聽筒處傳來,但他已經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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