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惑25:對不起

民政局下午兩點半上班,沈漫和方歌兩點就到了。

方歌顯然很開心,挽着沈漫的胳膊說個不停。沈漫只是聽着,插不上話。在他聽來,方歌大概也沒想着讓他搭上話,她說的那些,像是自問自答,又像是純粹地表達心情而已。

“你說,我們這樣是不是太隨意了?”方歌皺着眉嘀咕着,接下來她又展顏輕笑起來,“哪裏隨意了?兩情相悅,水到渠成。”

“我一直認爲結婚是個了不得的事情,得隆重,得有鮮花,得有戒指。”她說着又搖搖頭,手臂把沈漫挽得更緊了些,“可是你昨天跟我說了領證,你知道嗎,那些鮮花呀戒指呀都變得一點也不重要了,我想和你一起過後面的日子,領證就夠了呀。”

她歡快得像一隻百靈鳥,民政局的大門就在眼前,她挽着沈漫的手臂就往臺階上邁,卻忽然發現邁不上去了。

沈漫突然停了下來,穩穩地站在臺階下面,一動不動。

正向前衝的方歌被他的突然止步帶得一個踉蹌,要不是手臂還牢牢地挽着一起,她差點跌了下去。擡頭一看,才發覺沈漫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奇怪,有些慌張,又有些憤怒,他的嘴脣緊緊地抿着,眉頭微微皺起,眼睛直直地盯着一個地方,像是見了什麼怪物一樣。

方歌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就在臺階的盡頭處,民政局的大門口,哪有什麼怪物,只有一個美麗的女人,瘦瘦的,一頭黑髮披散在肩上,淡色的裙襬在風中輕輕飄揚,她的皮膚那麼白皙,像是在發光,但她的眼神卻是冷冷的。方歌心裏禁不住打了個寒顫,這冷冷的目光正望着自己,居高臨下的,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漸漸地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來。

“爸爸!”

一個聲音脆生生地響起,方歌認得這個聲音,是沈筱藝,她在那個美麗女人的身後,現在才露出臉來,她的小手牽在女人的無名指上,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來,她用另一隻手衝沈漫揮舞着,“媽媽說晚上爸爸媽媽一起陪我,是不是,爸爸,你們好久沒有一起陪我了。”

方歌明白了,這個女人就是葉淇。聽沈漫說過那麼多次,今天才見到真人。果然漂亮,方歌在心中嘆了一句,忍不住低頭看了看自己,今天是個大日子,她特意穿了一身看上去正式一點的衣服,但還是休閒風格,紅白細條紋的襯衣,配一條白色長褲,清爽是清爽,卻少了葉淇那種柔情萬千的女人味。

但葉淇看向方歌的目光卻連一絲一毫的溫柔都沒有,她冷笑着開口:“就憑你?”

方歌一臉茫然地望着她。來者不善,但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裏得罪過她。這是兩人的第一次見面,她還猶豫着要不要上前打個招呼,畢竟是沈漫曾經的愛人,畢竟是沈筱藝的媽媽,以後不可能完全沒有交集。

可葉淇明顯不是這樣想,她下了決心要捍衛自己最後的希望,她守在這裏,只希望沈漫不要出現。

但她的希望落空了,遠遠地她看見沈漫帶着方歌一路走來。她看見方歌的笑臉,她看見沈漫望着方歌時飽含幸福的眼神,兩人離得那麼近,緊緊地貼在一起,走路的步調都是一致的,兩人一齊往左晃,笑一陣,又一齊往右邊晃去,一條筆直的路,被他們走得彎彎曲曲。

記憶中,還是在沈筱藝出生之前,她和沈漫也曾有過這樣的時刻,沒有一秒鐘是沉悶的,即使是最簡單的軋馬路,也能走得興味盎然,就像現在的沈漫和方歌那樣,不對不對,何止是像沈漫和方歌這樣,根本是遠勝過沈漫和方歌現在的狀態。

記憶中的沈漫,不會像現在這樣沉默,他那時還是少年。

想到這裏,葉淇的臉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她看得很清楚,沈漫一路走來,沒有說話,倒是方歌一人興高采烈。這讓葉淇安下心來,到底還是比不過自己的,即使方歌更年輕,即使沈漫說了要結婚,那又怎麼樣。沈漫最好的年華都交給了自己,只爲逗自己一笑,他連夜背了一百個笑話。在她的記憶中,絕對不會出現自己說個不停,而他卻一言不發的狀況。

她的信心又足了一分,手指輕輕用力,捏緊沈筱藝的手,牽着女兒向臺階下走去,徑直走到沈漫面前,“我等你好久了。這裏就是民政局,只要你願意,我們可以復婚,就是現在,民政局一上班,我們就復婚。”

她定定地看着沈漫,心中已經決定,只待沈漫一點頭,她就放下一切跟他過,錢少一點也沒關係,什麼都不缺的生活她已經體驗過了,現在,她更懷念那個對她百依百順的沈漫,那個一切以她爲中心的小窩。

只要他點頭,一切既往不咎。

沈漫沒有點頭。

他的表情有些尷尬,因爲抱歉而表現出的尷尬。但這種抱歉卻不是對着葉淇,而是對着方歌。

他轉頭望着身邊的方歌,她還是挽着他的手臂,但雙手明顯緊張起來,緊張到僵硬。他伸出另一隻手,輕輕地覆在她僵硬的手指上,向她微微搖了搖頭。

葉淇的心沉了下去。

這不是她期待的反應,她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她聽見沈漫輕聲地說:“對不起。”

“不,不,不要對不起。”葉淇搖頭,她後退了一步,喃喃道:“你拒絕我……你不願意?”

沈漫輕輕嘆了口氣,喚道:“葉淇……”

“我不怪你,不怪你……”葉淇根本沒有聽沈漫說話,她不停地搖頭,好像這樣就能把剛剛聽到的那聲“對不起”甩開一般。過了沒多久,她的目光忽然轉向方歌,狠狠地瞪着,她舉起手指,直直地指着方歌的鼻子,恨恨道,“怪你!都是你!是你破壞了我們的感情!”

沈漫喊道:“葉淇!”

他一把攬住方歌,將她往自己的身後挪了挪,想幫她躲開葉淇一些。他從未見過這樣的葉淇,好像下一秒她就會爆發起來似的。

但他的舉動卻令葉淇更加憤怒,她的臉色越發蒼白,忽然向前兩步,飛快地衝到方歌的面前,右手高高揚起,又向方歌的臉上狠狠地扇下去。

她的雙眼泛着紅,一雙眼睛似要噴出火來,巨大的失望侵襲着她,她需要發泄,除了方歌,她已找不到更合適的發泄對象。

方歌已愣住,這不是想象中的劇本,一切都脫離了她的期望,看到葉淇衝過來的時候,她只能下意識地擡起手臂,去抵擋那即將拍到她臉上的手掌。

“啪”地一聲,清脆的擊打聲在空氣中毫無預兆地響起。

方歌擡起的手臂還在空中,葉淇的巴掌並沒有落下來。她驚疑地放下手臂,卻看見葉淇正捂着臉,頭偏向一邊,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驚異地看着沈漫。

沈漫簡直比她更驚異。

他的手垂在身側,掌面發紅,掌心隱隱傳來灼熱的酥麻感,好像手臂的血都流到了手掌上似的,又麻又漲。他的臉上也像手掌一般,不自然地漲紅着,他做了一件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情,如果不是手掌的感覺提醒着他,他一定不會承認這一巴掌是自己打的。

葉淇來勢洶洶,他只是想幫方歌擋一擋。畢竟是他和葉淇之間的事情,方歌是無辜的,本不該受此牽連,更不該遭受葉淇的非難。

當葉淇的手臂揚起來的時候,沈漫的手臂幾乎也在同一時間揚起。劍拔弩張。那一刻,他們忽然變成了戰場上針鋒相對的敵人,一攻一守,只爲了方歌這個局外人。

葉淇攻得慢了些,而沈漫守得又太快了些。

“對不起,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沈漫忽然反應過來,一連聲地道歉,但他自己也清楚,他犯了大錯,絕對不是幾聲對不起就可以平復的。他搓着手,就是這隻手,那麼不聽使喚,腦子裏只一個激靈,那肌肉便不受控制地牽動起來。他眼睜睜地看着手臂揮出去,重重地拍在葉淇的臉上,“啪”地一聲,他的腦門被震得嗡嗡響。

葉淇蒼白的臉上已泛起紅暈。

她怎麼也想不到,沈漫竟然是真動手,一巴掌扇下來,真的落在了她的臉上,一陣火辣辣地疼。

她捂着臉,死死地盯着沈漫,嘴脣顫抖着,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葉淇……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對不起。”沈漫幾乎是哀求着,他伸出手來,想去撫摸那捱了一巴掌的臉龐,他想不出其他的辦法來挽回局面,只能伸出自己的雙手,企望用這雙沾染了罪孽的手,來撫慰那被捂住的傷痕。

葉淇退後一步,躲開了他的手。

她還是盯着他,保持着頭被打偏的姿勢,就那樣斜着眼,死死地盯着。那目光先是驚異,漸漸地便黯淡下來,怨憤從目光中一點點溢出來,她臉上的表情也漸漸消退下去,捂在臉上的手緩緩放下,五根指印印在臉頰上,紅的刺眼。

“媽媽,媽媽。”沈筱藝哭喊起來,她扯着葉淇的裙襬,忽然又撒手向沈漫撞去,撞得沈漫打了個踉蹌。

“爸爸不要打媽媽。壞爸爸!壞爸爸!”沈筱藝伸出拳頭在沈漫身上捶打着,沈漫一動不動,如果這樣能讓葉淇心裏好受些,能讓女兒心裏好過些,他情願站在這裏,被她們打到頭破血流,如果能用他的頭破血流換回葉淇和沈筱藝的原諒,他恨不得立刻就往地上撞下去。

可葉淇截住了沈筱藝的拳頭,她輕輕地拉着女兒回到自己身邊,俯身在女兒的臉上擦了擦,那小臉蛋上爬滿了淚水。待沈筱藝的哭泣緩和下來,她才直起身,牽過女兒的手,輕聲道:“筱藝,走吧,媽媽陪你。”

她扭頭就走。沒有多說一個字,甚至沒有多看沈漫一眼,轉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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