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不會想到，這個普通的日子竟然成了我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你的忌日。
頭天晚上，公司某個已離職的男同事請我吃飯，我耐着性子聽他吐槽幾小時，心中已很煩躁。很晚回到家，好不容易入睡，又被手機接收短信的聲音驚起，拿起來一看，原來是從不分上下班時間的老闆發來的國外行業新聞，要我翻譯、改寫後發公司微信公衆號，鑑於新聞的時效性，我只好爬起來加班到凌晨五點，一晚上竟只睡了兩三個小時，心煩、頭痛，簡直不想去上班，但是，最終還是不得不去。
上午，你打了我的微信視頻，你從來不會在我上班時跟我視頻聊天，但是，這天，你竟然破了例。因爲沒有把攝像頭對準自己，我只聽見你的聲音，沒有看見你，因爲公司是開放式辦公環境，我只能壓低聲音問你：“最近身體感覺如何？”
你回答說“還是覺得胸悶，感覺醫生開的藥沒有效果。”
3月7日是醫生跟你約好的每週複查時間，你說不想去了，去了也沒什麼用。我勸你還是要去，聽聽醫生怎麼說，感覺不好繼續住院。
你問了我幾遍“還要去嗎？”口氣像個孩子，就像我小時候反覆問你我是否一定要做某事一樣。
最後你說，好吧，我去！然後又補充說：我打電話只是想告訴你，你幫我買的藥今天寄到了，沒有別的事。說完你就掛了電話。
中午，又有男同事請我吃飯，點了不少好菜，不知怎麼，我一直沒胃口，而且心不在焉，彷彿丟了魂一般目光空洞。他便問我怎麼了，我說沒什麼，也許是昨晚加班沒休息好吧。他說，感覺你好像有點神不守舍。我也無法解釋。
下午5點多，我媽打我手機，我剛拿起，就聽到她淒厲的哭喊聲，她說“你快回來，醫生說你爸沒救了，他是好人，不應該走......"
我整個人當時就懵了，感覺她的聲音不像是真的，繼而感覺周圍的一切都不像是真的，只傻乎乎地反覆問“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旁邊的女同事問我出什麼事了，我愣了半天才艱難地吐出一句“我爸不在了。”那一瞬間感覺整個心都空了。
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上午你還好好地跟我說着話呢，怎麼說走就走了呢，連聲招呼都不打。這不是你的風格，你說話一向直來直去，如果你感覺不對，上午怎麼會那麼輕描淡寫？死亡這麼大件事，你怎麼會毫無知覺？
不不不，其實你已經預感到了，不然你不會主動打我的視頻電話，你也不會不讓我看見你的臉（那時你的臉一定很難看了，事後我看到了一兩天前你的照片，臉色發青），你只是找個藉口想再看看我，跟我最後告別。
你說不想去醫院了，你說醫生的藥沒有用，都是在暗示我你快不行了，可是我卻如此愚鈍，沒有聽出你的話外音，不然的話，我一定馬上讓家人陪你去醫院住院了，如果那樣，你或許還有救。當然，這只是如果。
你是一輩子搞科研的人，理性、睿智、嚴謹，不信神，不信鬼，相信科學，相信西醫，因而當你得知醫生高度懷疑你得了肺癌時，你的病情就配合着這些儀器測出的數據每況俱下。
親愛的老爸，在現代醫學還沒有正式給你一紙判決書時，你就自己判了自己死刑，沒有任何醫生及任何醫術能救活一個覺得自己會死的人，因爲，哀莫大於心死。
你最後的死因竟然是喘不上氣，到底是肺部腫瘤讓你在如此短的時間裏虛弱至此，還是你的恐懼和必死無疑的念頭讓你喪失了爲這一口活氣抗爭的力量？我說不清，然而，根據後面我瞭解到的別人的經歷，我高度懷疑你的死因是後者。
十個癌症患者有九個是被嚇死的，老爸，我高估了你的堅強也痛恨你的理性和聰明，你若是個無知無識的老頭，你咳嗽、咳血、胸腔積液，我只需告訴你不過是肺部感染，你便該輸液輸液，該打針打針，該吃藥吃藥，甚至該抽菸抽菸，不至於神經緊張至胃口不好、睡眠不好、心情不好、全身上下哪裏都不好，導致極度虛弱和主要器官的衰竭。
老爸，另外一個被確診爲肺癌的老人因家人隱瞞病情，啥治療都沒有，過了一年多還活得好好的，因爲這個幸運的老人，我痛恨那些胡亂懷疑，胡亂出診斷書的醫生，痛恨你的理性，也痛恨我自己對你的瞭解不夠深入和準確。
晚上下班回家，我整個人像傻了一般，木木的，似乎魂已不在，只留下一具軀殼。
女同事很貼心，陪我坐地鐵，一直送我到地鐵站出口。她原本打算送我到家，但被我謝絕了，我說自己可以回，她拗不過我，便跟我告別，但反覆囑咐我一路小心。
她是個懂事的90後，比你外孫女大不了幾歲，特別善解人意。剛來我部門時，她偶爾提到自己母親患了乳腺癌，幸虧是早期，當時我有多同情她啊，纔不過幾個月過去，如今我反是她同情的對象了，世事難料。
回家路上，我打了JOHN的手機，留他在貴陽找保姆照顧你們，沒想到，保姆還沒找到，你就走了。
跟他確認你是否還有救，他說，沒用了，心臟監控儀上已是一條直線了。猛然想起我讀過的那麼多有過瀕死體驗的人提及的人剛死時靈魂會飄在天花板上看醫生搶救自己，我便說“他還沒走，你不要這麼說，免得被他聽見，他的靈魂此刻一定還在天花板上。”
老爸，我如果在現場，如果我喊你回來，你會回來麼？
彼時，你的靈魂浮在天花板上看着哭哭啼啼的老媽、姍姍來遲的女婿和救護人員，想着活過來時還得面對的各種病痛折磨、恐懼無奈，一定十分不耐煩吧，罷罷罷，既然人生已瞭然無趣，何必徘徊不去？
你一定會想起我在你住院時跟你分享的我初中時不小心被水淹時差點死掉時的體驗-恐懼、釋然、愉快、光明......，我猜你會慢慢適應，接受輕飄飄的靈魂狀態和自由感覺，甚至聽從親人靈魂的指引，選擇不再回到我們這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的悲慘世界。
人的軀殼如衣，在已毀損到不可修復時果斷脫掉，重獲自由是像你這樣一向理性的人一定會做的一個選擇，何況此時的你已經83歲高齡了，是時候捨棄這身臭皮囊，進入一片新天地了。
只是，我是多麼多麼捨不得你呀！人就是賤，你在時不珍惜，你走時不放棄。你照顧我媽四年多了，也累夠了，這麼走了，也便解脫了，歇了你的工，好好享福去吧。
這麼想着，我開始得了安慰，開始給我在老家的幾個好友法短信求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