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亞馬遜野火談起:生態與經濟的邏輯鏈如何形成閉環?

這一次,“地球之肺”終於火起來了,不僅在南美洲,也在社交媒體上。

負責巴西的空間技術、對地觀測、空間和大地科學研究的專門機構巴西“國家空間研究院”(英文作National Institute for Space Research)數據表明,今年以來衛星監測到巴西全境超過7.2萬次起火點,比2018年同期增加了83%。

到了8月份,更是“大火已經燒了整整三個星期”,才被媒體不情願地曝光。

不過,互聯網上對情感的宣泄和立場的表達總是遠超對真相的追求和事實的探尋,這一次也不例外。

2007年的圖片被移花接木、2000年美國蒙大拿州森林大火的照片被移花接木,全球火災受害的小動物們都彙集到“亞馬遜大火”的標籤下,凡此種種不一而足。不過人們的憤怒和悲傷是有事實基礎的:這真的是一場空前嚴重的大火。

這一場“地球肺部之火”提醒我們,所有美好都是昂貴的,也警示我們,生態效益與生態成本之間的“不整合面”亟待整合。

當空氣也開始收費

陽光、空氣和水,這些人類賴以生存的基本要素,經常被文學家經想象概括爲“所有的美好,都是免費的”。免費了幾千年之久,終於也開始要“收費”了,例如空氣。

其實,除了“少女的屁”一類即便在日本銷量也非常有限的稀有氣體之外,“空氣”早已收費良久了——例如通過空氣分離裝置獲取氧氣、氮氣或者氬氣一列的氣體,在工業上已經極其成熟。

儘管空氣明確地屬於一種爲國家所有的“重要自然資源”,我們的一生也會呼吸以升來計天文數字的這一氣體。

然而除了在醫院牀頭和高壓氧倉,普通人終其一生也沒什麼機會爲其所呼吸的空氣付費。

不吃飯只喝水人可以存活7天甚至若干星期,不喝水只呼吸多數人三天就“渴死”了,而一旦隔絕空氣不呼吸——6分鐘心跳就不可逆得受損,一刻鐘所有人都要過去。也因此,“呼吸”本身成爲了我們存活的證據。

空氣特別是清潔的空氣,本身就是一種重要的資源。儘管空氣在地球的下墊面上自由流動,然而對於人類所需的氧氣其生產者與消費者我們還是分得清楚的。

事實上,人類呼吸的氧氣主要由海洋中的藍藻——而不是亞馬遜雨林或者大興安嶺針闊混交林產生。(順便友情提醒,幾個主流作業問答上的“綠色植物的光合作用”是錯的,考試會扣分)

海洋中的產氧光合藍藻每年通過光合作用生產360億噸氧氣,是人類2018—2019年度糧食產量的12倍,佔據了地球產氧量的大半(50%—85%)。無他,但量多耳,產氧光合藍菌(藍藻)種羣數量龐大,平均每毫升海水中含量超過10萬個,總量則遠超整個宇宙的恆星數量。

不過,陸生的綠色植被則是我們賴以呼吸的氧氣的的另一重要提供者。例如有數據表明,亞馬遜雨林提供了地球氧氣含量的10%以上(20%的說法流傳甚廣,但是未見可靠的依據),是當之無愧的“地球之肺”。

發展的權利與“開荒”的自由

那麼問題來了。

要發展就必然需要消耗資源消耗能量,要發展就必然有碳排放。我們是“發展型碳排放”而美國等發達國家卻是“享受型”碳排放,這顯然不同。

巴西與中、印、俄等國公爲“金磚四國”,發展階段有其相似之處:巴西人民也需要更安全的環境、更好的住房、更豐富的食物選擇,巴西農牧民也需要:更多的錢。

要掙更多的錢,可以砍更多的樹、開更多的荒,養更多牛——

例如,在2018年,中國向巴西進口的牛肉就達到了32萬噸,共計約14.9億美元;較之2017年相比,分別上漲了52.54%和60.05%(今年巴西馬託格羅索州的一例瘋牛病也沒有過多影響牛肉的出口,巴西以負責任的態度主動暫停了對中國的牛肉出口,不久又依規定恢復出口);

巴西全國的牛肉出口額也增加了11%(巴西牛肉出口商協會數據)——巴西已是全球最大的紅肉出口國。我們吃到了更好的牛肉,巴西人賺到了更多的錢,雙贏。

不過,不同在於,中國正在“退耕還林”,而巴西農牧民會有很強的“毀林開荒”的衝動;正如甘肅八步沙林場所一樣,中國人是在沙漠上種樹,然後在樹林裏放牧;巴西農民可能採用了一種更簡單更直接的方式。

來自巴西官方和外部環保組織的數據都表明,今年以來亞馬遜雨林的着火點比去年有了80%以上的大幅增加。

“在巴西的Mato Grosso等農業發展迅速的地區野火變得越發常見,曾經茂密的叢林如今已變得光禿禿,曾經的溼地現在已變成農民養牲口的地方。”

1990年至2010年15年間,亞馬遜雨林遭到破壞的面積由4150萬公頃上升至5870萬公頃,曾經雨林都成了而今的牧場——雨林以每年五萬兩千平方公里的速度遞減。

而“發展經濟”這一目標顯然也符合南美洲亞馬遜周邊雨林國家的國家意志,甚至與“民選總統”的政治利益高度一致;政府不會有多大的動力去阻止其國民自發的“解放生產力、發展生產力”的行動。

畢竟,發展經濟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情,你看強大如美國,特朗普總統也老是在試圖通過薅羊毛和加關稅爲國民“謀福利”。

巴西總統雅伊爾·波爾索納洛效仿特朗普,同樣退出了巴黎氣候協定,這意味着巴西的“環保義務”從此更輕了。

事實上,“巴西新政府放鬆了森林砍伐管制,對在森林砍伐地開墾農田和養牛的經濟活動持開放態度。”這纔是完整的“亞馬遜大火”的完整邏輯鏈。

亞馬遜雨林“野火”的邏輯鏈:

農牧民需要掙更多的錢→掙更多的錢需要養更多的牛→養更多的牛需要更大的畜牧空間→更大的畜牧空間可以通過把雨林的樹砍倒、燒掉獲得→點燃野火是一種簡單高效的方式 農牧民賺到更多的錢→國家經濟發展,符合國家和政客利益→國、民形成“利益共同體”

留給我們的問題在於,我們真的願意爲巴西亞馬遜雨林製造的氧氣和其他生態產品付費嗎?如果僅僅是對巴西農民說:這是地球之肺,請不要燒樹開荒,請安貧樂道!——這顯然是不合理的,他們也擁有發展的權利。

雨林的生態產品——包括單限於新鮮的空氣,被我們免費享用;現在,雨林的財產所有者(“管理者”)對其“動手”,我們當然可以提出異議表示關切,正如推特和臉書上的#Pray For Amazonia#(爲亞馬遜雨林祈禱)話題標籤和中文微博的熱門標籤#亞馬遜大火#、微信朋友圈裏大家的震驚和憤怒一樣。

然而真正的問題在於補償和費用:誰來出這筆錢?恐怕不會是鍵盤俠。

生態效益與生態成本的“不整合面”

毋須多言亞馬遜雨林非凡的生態意義。亞馬遜的真正困境在於,生態效益的擴散性和流動性,決定了它難以像普通商品一樣計價、評估、運輸、儲藏和買賣,或者進一步資產證券化以利金融交易。

例如,一顆上海街頭最常見的合歡樹生態價值是多少?

上世紀90年代《環境教育》雜誌上針對一顆“生長了50年的樹”生態效益評估表明,“產生的氧氣價值3.12萬美元;防止大氣污染價值6.25萬美元;防止土壤腐蝕,增加土壤肥力價值3.125萬美元;涵養水分價值3.125萬美元;產生蛋白質價值2500美元”,合計15.87萬美元;

新近的一些評估則把“爲動物提供繁衍場所約價值312500美元”等也計算了進來,數值更高了,即使以6.5的匯率算也超過了萬人民幣。然而事實上恐怕只有金絲楠木或黃花梨木纔有這樣的身價。

不過,即便不認同這一“高估”,也必須承認,樹木是有重要生態價值的,而我們正在免費享用這一價值。“真正美好的事物都是免費的”,並不是因爲它們真的廉價,只是因爲它們難以計價,這種免費並非“理所當然”。

以我國爲例,我國的空氣質量最近五年有了肉眼可見的顯著好轉,這是不需要氣象局的PM2.5報告公衆也能掌握的事實,北上廣深杭都在尋常的日子裏頻現“APEC藍”,這背後國家、企業、公衆的努力是顯而易見的。

今年三月,北京市長王安順表示,“我們將以壯士斷腕的決心和力度,繼續加大空氣污染的治理。”以謀求“APEC藍”的永駐和“奧林匹克藍”的到來。

不過,中產階層與“網生代”的“清潔空氣”這一公共產品充分供應的訴求,看似合情合理——而且通過輿論形成了對政府公共決策和日常行政的巨大壓力,實際上卻完全忽略了治理成本誰來承擔、生態代價誰來承受這一核心問題。

誰來承擔治理成本?企業和政府;誰來承受生態代價?弱勢羣體,例如農民。

以“焚燒秸稈”爲例,每年的麥收時節,農業大縣的鄉鎮政府就進入“戰時”狀態,全員戒備進村防止農民點火,淮北一帶甚至“80%的政府工作人員全都直接派駐入村,政府各部門只留守極少數人員看電話,其他工作一律停止。”幹部們夜間住在田間的帳篷裏,防止村民“趁黑燒秸稈”。

燒掉秸稈有助於減少病害、增加土壤肥力,而且方便快捷。爲了“潔淨的空氣”這一公共產品,政府推行的“秸稈還田”或“秸稈離田”則每畝地至少增加60元的直接成本——真傻子纔會接受“每畝20元”的補貼,畢竟每畝地的純收入也就百來塊。

每年燒與禁止燒的遊戲都在廣闊的華夏大地上演。爲了“城裏人”潔淨的空氣,“鄉下人”付出了實實在在的代價,看起來更像是“鄉下人花錢給城裏人買新鮮空氣”的荒誕。

相比“潔淨的空氣”,農民更在意的是“潔淨的鈔票”。更何況“焚燒秸稈”對“霧霾”的貢獻率只有區區4%,遠小於烹煎炸炒的中式餐飲,也遠小於奔馳寶馬的尾氣排放——那些吃着美味、開着豪車的潔淨空氣呼籲者是不是應該收起小桌板、離開方向盤?

我跟有關部門的基層政府的公務員交流時發現,他們並非不知道問題所在,然而“網生代”把持了公共輿論、禁止焚燒秸稈就成了一種必要的“政治姿態”,“站位必須正確”。

生態效益全民共享,生態代價呢?

這與亞馬遜雨林大火有什麼相似之處?都是面對“縱火者”,我國政府反對並且試圖通過部分補償等方式阻止焚燒,而雨林區的政府即使沒有鼓勵、起碼也是縱容了縱火。這裏根本的問題就在於“生存、發展權”與“環境代價”、“生態效益”與“生態成本”之間的關係。

事實上,我國堅持“發展中國家”的定位,不僅僅因爲這是一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基本事實,而且也是爲了在國際上爭取必要的“環境優惠”和發展空間,例如更多的碳排放份額——而這在國際上已經有了成熟的交易市場,甚至即將超越石油成爲全球最大的能源交易市場!

我國當前是世界二氧化碳排放第一大國,但強調新興國家有發展權,工業化發達國家從歷史角度來看要承擔更大責任;這種歷史的眼光是非常正確的,在全球變暖的問題上世界各國應當承擔“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

如果中國可以,巴西爲什麼不能?特別是,如果沒有合理的、足夠的生態補償,巴西人民爲什麼不可以燒樹開荒、荒野養牛?正如他們近二十年來一直在做、2019年的這個8月做得尤其突出的一次一樣。

事實上,我國在生態保護、爲全球提供生態產品方面近些做得相當不錯。

谷歌衛星地圖顯示地球上顯著增加的綠地就是在中國,我們不斷提供了生態產品服務世界,固沙、種樹、低碳,更是成了全面共識,支付寶虛擬的“螞蟻森林”綠色能量成了人人爭搶的“環保通貨”,原因在於它可以兌現爲真實世界中的一顆顆綠樹。

我的故鄉就有一個方言詞“鴨娃兒蛋”,很好地描述了這種“成本在我、收益歸他”的現象。

外婆辛苦養大的鴨子,並不在固定的地方下蛋,而是經常傻乎乎地到跑到院子之外的小溪裏、池塘邊、草叢中隨意下蛋,問題是最後要孵蛋的時候連鴨子自己也找不到蛋到哪裏去了,主人當然也經常找不回鴨蛋——然後別人家淘氣的小孩子不時會有意外的收穫。這就是典型的“代價——收益”不整合面。

當人們都在問“爲什麼不去救火”的時候,卻沒有人注意到這個聲音:“爲什麼要去救火?!”這是亞馬遜雨林的縱火者及其同伴(不用“同謀”一詞),他們的聲音很微弱而且“政治錯誤”,在社交媒體上沒有顯示度,然而卻令人警覺。

也許,只有讓生態成本的承擔者、生態代價的承受者同時也能成爲生態效益的受益者(至少是之一),亞馬遜雨林的大火這種“天災”才能從根本上減少——

或許也未必,照現在的速度下去,到三十年後的2051不會再有什麼“雨林大火”了——雨林已經於2050年之前全部開墾完畢,亞馬遜平原上自由奔跑着成千上萬的內絡爾牛(Nellore)和克利羅牛(Criollo),爲巴西、哥倫比亞、祕魯等雨林國家帶來源源不斷的豐厚外匯。

這就是亞馬遜大火的啓示。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鈦媒體注:本文來源於界面,作者:郭喨(科技哲學博士、浙江大學博士後),鈦媒體經授權發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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