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娘和她的狗

村頭住着一位姓李的大娘,個子挺高,五官卻小巧,又天生長了一雙彎彎的眼睛,嘴角微微往上一揚,頗有一種慈眉善目的感覺。李大娘說話不利索,所幸她從來都不喜多說話,每每說起什麼,總慢條斯理的,聽着挺舒服,又不說人長短,所以在村子裏有相當的人緣。

打李大娘的丈夫張大爺去了之後,李大娘就只做一個人的飯菜,放一個人的碗筷,鋪一個人的被褥,春天種菜也是一個人,夏天澆水也是一個人,秋天收玉米也是一個人,要麼肩上扛個扁擔,要麼手裏拎個鋤頭,再就是兜裏揣點這家那家的小零嘴,家裏也沒孩子,一放就是幾個月。

李大娘自己倒是覺得沒什麼,但扎堆安家落戶的人,整天低頭不見擡頭見,悲天憫人的心思都是打骨子裏生出來的,看見李大娘整天也沒人說個話,他們就勸李大娘要不找個老伴兒,再不濟養條狗也是好的啊,李大娘沒有找老伴兒的打算,老伴兒老伴兒,老來的伴兒,她這老了才一半,她的伴兒就沒了,再來一個也不是那個意思了。

可能這就是命,得自己一個人過。

但她卻把養狗的話聽進去了,沒過幾天,李大娘家裏就多了一條土色的小哈巴狗。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李大娘對這條狗可是稀罕到了骨子裏,村裏的狗要麼一直拴着,要麼就是直接放養,大門一敞,愛往哪跑往哪跑,能找着家就行,遛狗的都不常見,就李大娘家這條哈巴狗特殊,也不拴也不放,見天的抱懷裏,狗伸着兩個前爪,蹬着腿直撲騰,李大娘樂開了花,一臉的褶子擠得溝壑縱橫,逢人就說這狗跟小孩似的,還懂得跟她撒嬌呢。

吃得也好,李大娘再也不用做一個人的飯了,變成了一人一狗,桌子上又多了個碗,給狗踩個小板凳,狗頭都埋進了碗裏,夏天天熱,一般人都把飯桌擡院子裏,有人還看見李大娘給狗碗旁邊擺了雙筷子,忍不住上前笑話了兩句,“這狗還能使筷子?”

李大娘把嘴角一揚,眯縫起來的彎彎的眼睛裏都閃着亮光,“那咋不能呢?”

李大娘給狗擺筷子,讓狗上飯桌的事在村子裏傳開了,人們把這事當笑話講,說李大娘把狗當人養了。

傳來傳去,當然也傳到了李大娘的耳朵裏,傳話的人說她成了全村的笑話,她一沒生氣二沒惱,一隻手還不住地摩挲着狗頭上的毛,一不小心碰上了狗耳朵,癢得狗難受,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村裏就是這樣,新聞來得快去得也快,過不了幾天,李大娘的事人人都知道了,也就不新鮮了,路過的人看見李大娘和狗在院子裏吃飯,充其量打個招呼,李大娘還是李大娘。

但後來李大娘家又有新的新聞了,那天李大娘抱着狗出門遛彎,狗縮在李大娘懷裏,露出一雙不大的黑乎乎的眼睛,一動不動,人們跟李大娘關係好,想着上前嘮兩句,結果剛打聽出來的八卦還沒打嘴裏蹦出來,就看見那狗穿了一身紅配綠,連狗腿帶狗爪子都纏得嚴嚴實實,就差腦袋沒捂上了。

狗也沒動彈,認命似的縮在那裏,如果不是地方太小的話,可能還得把腦袋縮進去,看見人來了,小聲地發出一陣“嗚嗚”的叫喚聲,也不知啥意思,李大娘也沒聽見,耳邊都是村裏人的笑聲。

大樹底下乘涼的家庭婦女和在外面跑得滿頭大汗的孩子都湊上來看熱鬧,在李大娘和狗周圍圍成了一個圈,夠不着看的都賣力地抻着脖子,夠得着的還不滿足,非得上手捏兩把,摸兩下。

“哎,大娘,你把狗都裹上了,它咋走道啊?”有人開始起鬨。

李大娘彎着眼睛慢條斯理地回:“不用走道,我抱着就行。”

“那吃飯你也喂?”這是跟李大娘年齡差不多的一個大爺在調侃,話音一落,衆人又是一陣鬨笑。

但這話好像點醒了李大娘似的,她歪着頭盯着那說話的老頭,好一會,才慢悠悠地吐出一句“也行”。

衆人都是一愣,覺得李大娘在講笑話,但第二天,還真有人看見李大娘給狗餵飯了,兩副碗筷擺到了一邊,李大娘顧不得自己吃,直摁着狗讓它張嘴,嘴裏絮絮叨叨地說着什麼,聲兒太小,聽不明白。

這事兒又在村子裏掀起了一波浪潮,人們湊到一堆,都會問問李大娘,說她家的狗真有福氣,誰家養狗跟她家這麼養啊,養孩子也就這樣了,再回頭看看自家拴着那狗,飯盆裏的剩飯剩菜,窩裏的舊衣服破布,都覺得虧欠得慌。

想是這麼想的,可沒一個人學李大娘,一天到晚家裏那麼多事,哪有空折騰一條狗?

到了後來,李大娘也算是村子裏的風雲人物了,人們有意無意的都會打聽一下李大娘的事兒,打聽出來的沒一件不是關於狗的,什麼又給狗買肉了,又給狗做了新衣服了,又給狗搭了新窩了……狗也沒閒着,今天把地裏的菜踩了,明天把院裏的花啃了,趕上點不好,也咬李大娘兩口,李大娘一邊嘴裏慢悠悠地吐着責備的話,還一邊把剛做好的肉菜分到狗碗裏一半,然後又用了那隻剛被咬過的手抱過狗,一邊哄一邊喂,一喂半個點,自己碗裏的一口沒動。

這樣的事聽多了,人們的評論就開始變味了,就算再稀罕,也不至於稀罕到這個地步,難聽點的說辭就說李大娘魔怔了,有跟李大娘關係好的出來反駁,說話那人就梗着脖子說:“咋就沒魔怔,我那天打她家門口過,還聽着她喊狗老張呢,老張老張,那不是她老頭兒的名嗎?”

這話一出,剩下的人都愣了,誰也沒說話,最後還是一個拄着拐的老婆兒嘆了口氣,“這哪是養狗啊。”

打這事過後,也沒人說李大娘閒話了,日子又回到從前,該咋樣咋樣,可是人有旦夕禍福,狗也躲不過,最後李大娘的狗還是死了。

那天李大娘就上了個廁所,一會沒看着狗,狗就不知道跑哪去吃了點東西,藥着了,人們路過的時候,狗就躺在地上一抽一抽的,嘴裏吐着白沫子,李大娘癱坐在旁邊,肩膀也是一抽一抽的,嘴裏發出嗚嗚的聲音,捂着臉,眼淚順着手跟臉的縫往下滲,前襟都溼了一大片。

周圍人都勸帶狗去打一針,走個幾分鐘就是獸醫站,更有人直接把家裏的摩托推了出來,只要李大娘點個頭,立馬就把狗抱走,李大娘也沒點頭也沒搖頭,張着嘴就“嗚嗚”地哭,哈喇子也跟着往下流,還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說着什麼,最後人們看不過眼,把李大娘揹回了屋,出來的時候,狗也沒氣了,身上的紅配綠不知道啥時候被咬得稀爛。

衆人跟着勸了一陣子,李大娘說啥要把狗埋了,扒拉開衆人就想要下地,沒人放心她一個人出去,又拗不過她,只能答應她幫忙埋狗,李大娘伸着手在空中比劃了半天,話也說不清,幾個歲數大的都說,“明白明白。”就出了門。

後來,村裏人把狗埋在了張大爺的墳旁邊。有人一邊揮鐵鍬一邊琢磨着李大娘當時嘴裏說的啥,一個人道:“我倒是聽清楚了,她說,‘這就是命啊’。”

見衆人一臉茫然,他又補充了一句,“張大爺就是喝藥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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