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一段情緣

上篇:世界上平安只此一個,在我開眼看世界的時候,我有幸看見了她,這感情不是發生在電光火石間,不是排山倒海式的,可是,耗着青春、磨着經歷,一點點的,在誰都不知不覺間,卻划進了心裏,貫徹始終。
隔了這麼多年,我仍然記得第一次見到謝平安時那情景:平安的爽朗的眉目、一頭大汗、額角絨絨的頭髮貼住紅紅的面孔、笑起來不顧一切的放縱、眼睛嘴脣統統化作彎彎月牙,襯着身後南國夏夜藍紫的夜空,很令當年哪個慕少知艾的傻小子王暈頭一見癡迷。說出來丟人,我是被平安發出來的排球打中的,而當我呆看着大笑的平安,吶吶不能言的時候,平安卻以爲我是被球打傻了。一幫子女孩子張羅着把我送到校醫處,確認我太平無事之後,平安請我吃了一頓漢堡大餐,那是我認識平安的開始。
然而,我是追不上平安的,這個道理我從一開始就懂,是的,彼時,張三李四與陳二,跟在平安後面的小子們,總是絡繹不絕,寫詩的寫詩,唱歌的唱歌,半夜抱着吉它在平安的窗前唱自己寫的小夜曲,又肉麻,又癡情,又才華橫溢。我只有一招:我成績好,門門全A,臨到考試時,她的高數“糟糕的像臭狗屎”,這是我僅有的一次一親芳澤的機會,我可以連着一個禮拜,每晚都有超過3個鐘頭的時間,同平安作在一起,不厭其煩地同她在數字堆中兜圈子,若說學生要以學習爲樂,此時我平生首度覺得了這個真理。
奇怪,真奇怪,慢慢的,我與平安有了不一般的關係---我不是說我和她哪個哪個了,我是說,在平安的一般擁,我王暈頭慢慢地脫穎而出,成了與平安過從最密的一個。平安常常說:“暈頭,你同他們不一樣,你真是好人一個。”這話明耳人一聽即知沒有一絲一毫的愛情成分,可我還是心花怒放了。
擄走了我的心的,並不只是平安的大眼睛黑頭髮和月牙兒一般的笑,平安的活力、聰慧、率真、種種優點在我眼裏,都閃光的像金子一樣,連她對高數一籌莫展的神態,在我眼裏,都變成了女人略帶傻笨更顯迷人的見證。二十幾年裏,我一定碰到過比平安更美麗、更聰明或者更溫柔的女子,可是,在我初進大學,離家千里的時候,平安一人分飾三角,扮演着我的妹妹、女友(有名無實)、姐姐……端午節的糉子、落雪天的烘山芋、傷口上的紅藥水……那些細碎的小片斷堆積起來的依戀愛慕,也就一點點地寫上了我這張憨憨的大白紙,擦都擦不掉了。大三的時候,平安戀愛了。
我不難過,我真的沒有難過,我從沒指望過自己能與平安如何如何,那樣的女孩子,她的故事勢必一詠三嘆,毛頭小子若要冒冒失失闖進去謀個角色,傷元氣的必然是自己。平安戀愛後,我很少見到他。我愈發賣力地讀書,我寫信給大姐,說我一年後去美國繼續讀書。
中秋節下午的時候,平安給我帶來一盒好喫的月餅,平安現在不住校了。我已經兩個月沒見她。她瘦了些,眼睛卻還炯炯的,也依然談笑偃偃。說話的時候,見她手指上有一隻好看的戒指,那鑽石,同我大姐的差不多,一看就知不一般。我隱隱約約地聽說平安的男友是個很有點名氣的大律師,早已有了老婆 ,我沒覺得這件事有什麼糟糕,也沒覺得有向平安求證的必要,我對平安幾乎有種盲目的認同,她所做的一切,再荒唐,我也不以爲意。
平安在我的寢室裏坐了好久 ,聽老歌,喫月餅,間中平安提醒我晚上記得打個電話回家問候一下爸媽哥姐------平安總是這樣,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周到體貼。五點半的時候,我對平安說:“我請你喫飯吧。”平安說要走,我這纔想起來,平安已不是過去的自由身了。下了樓,我望着平安,覺得有很多話還沒說,我呆望着平安,有一秒鐘的思維停滯。
平安笑笑道:“暈頭,我挺好的,勿要擔心,有事兒我會第一個來找你的。”“沒事兒也別忘了同我保持聯繫。”“好的,暈頭。“
接下來,我閉門謝客,息交絕遊,越發像頭蠻牛一樣埋首做學問,還報名去讀GRE,專心讀進去後覺得GRE不過而而,難不倒我。時間在聖賢書、稿紙堆中麻木地大把溜走,不覺秋冬。平安偶爾有個電話問候一下,說與大律師分手了。夏季到來的時候,我辦妥了所有的手續,向美國馬薩諸塞州出發。臨行前,我把大半年來沒見的一衆朋友統統聚到席家花園,大喫一頓。
席家花園的晚飯上,平安依舊有笑容,可是,那些舉止神情中,缺了往日的明媚,男男女女一大堆,我並沒有與平安特別多說話。臨走,我送平安去車站,平安問:”幾時的飛機?“”3號上午。“”我去送你吧。“平安輕輕地說了一句,就上了車,我似乎聽她還有聲嘆息。我覺得好象有什麼不妥,但我後天就走了,離平安更遠更遠了,又能怎樣呢。
媽媽和小妹在機場眼淚汪汪,我看的心慌意亂,我媽身體不大好,有心臟病。一直到了機場的這一刻,我突然才覺的自己書讀的再好,再不調皮搗亂,都算不得一個孝子。這一走,沒個四年五年回不來。
”暈頭。“
我正眼睛酸脹着,聽到了平安的聲音。一擡頭,看見平安微笑的樣子。呵,這一刻,記憶歸至三年多前第一次見到 平安的哪天,當時大笑的平安,現在微笑的平安,哪怕50年後平安73歲了,73歲的老平安仍舊是我暈頭心中的迷人百合。
對於平安,我倒是有比對媽媽更多的耐心與仔細----------我看見平安的眼睛有點青色,失眠的痕跡。
“平安,是不是有什麼不開心的事?”
”暈頭,你都要走了,還記掛別人那麼多做啥。自己多保重,這裏有什麼事情還不放心我可以幫你的?“
我想了想:”我媽媽的心臟病,我妹妹的功課,謝平安的幸福。“我順着意識說了,論到平安怔怔地望着我,忽然,平安踮起腳,請請地抱住我,頭枕着我的肩:”王暈頭,快去快回,我保證她們三個都會好好的。“
平安額角的絨發撓在我的臉上,我哆嗦了一下,一時忘記自己身在何處。還有半個多小時,飛機就要起飛了,媽媽和小妹仍舊只是哭着,站在身邊,並沒有追究平安的來歷。我突然大着膽子--------我王暈頭從來沒有這麼豪情萬丈過:“平安,讀完書,我馬上回來,你等我?”
平安不語帶笑。我入了閘,不敢回頭。
我與平安從此別過,萬水千山。
除卻平安,別的女孩子美則美矣,好則好矣,似乎都與我關聯不大,世界上平安只此一個,在我開眼看世界的時候,我有幸遇到了她,這感情不是發生在電光火石間,不是排山倒海式的,可是,耗者青春,磨着精力,一點點的,在誰都不知不覺間,卻划進了心裏,貫徹始終。
我只有一個想法:我要好好讀書,出人頭地,理直氣壯地回去找平安。我沒有料到,到下次再見時,各自竟已經是31歲了。


下篇:再見平安,平安過的並不算平安。說起來,我對平安這麼多年一忘情深,可一定有什麼重要的情節被我忽略了。平安的那種刻骨的悲痛,爲了什麼?

我走的時候同我回來的時候一樣,都是8月烈烈的天,機場外的綠化倒是越加的美了。
剛到美國時,我每隔一個月都給平安一個MAIL,平安也總是回信,雖然寥寥幾句,但是平安的動態我大多知曉,覺得很定心。後來功課忙了起來,且平安又戀愛了,聯絡少了,更多的消息是聽小妹說的“平安姐姐最近新燙了頭髮,不知道多好看呢”、“平安姐姐換了新東家”、”平安姐姐好象與哪個胖男朋友分手了“…………平安只是在每年春節的時候,有張問候卡,略微詳細地彙報一下近況,後來,大大前年的春天,平安來信說:”暈頭,開春我要結婚了,他對我很好,我有點累了,只想太太平平嫁人別無它求。“平安寄來結婚照片,那照片我不忍多看,後來也找不到了。
慢慢地,平安幾乎不再寫信來了。不過,答應過我照顧媽妹的事情,她一直堅持着,聽說平日裏同媽媽妹妹電話不斷,逢年過節也像女兒一樣前去探訪。小妹大學畢業後的工作,平安也出了很多力,有時我電話回去,平安恰巧也在,會淡淡地聊兩句。平安嫁了可靠的人,我收拾起所有的想法,除了讀書,間中我也交過兩個女友,吃了兩頓飯後也便沒了下文。
大概我天生真是讀書的料,去了麻省之後,我的導師布金託什讚我是曠世奇才,我也就稀裏糊塗地一路讀下去,自己也覺的越讀越鑽牛角尖,可是已欲罷不能。畢業時謀了個好差使,是看中了大機構的下一步亞太地區發展戰略,當公司決定進駐亞太時,我毫不由於地想總部提出調任的申請。
我想平安。我走的時候,她23歲,我永遠記得她額角的絨絨頭髮,現在31歲的平安,是什麼樣子?我想象不出。老了些,那是一定的,可是平安流暢的歡笑,有長驅直入我靈魂深處的魔力,老,又怕什麼。17個鐘頭的飛機,我胡思亂想過來,到也不覺的倦,下了飛機就見到了媽媽和花枝招展的小妹。媽媽福體安康,她說如果一年內能夠讓她抱孫子,那她保證可以開心活到100歲。
平安知道我回來,早就與我電話過,她說她最近人在廈門,將以最快速度結束工作趕回來相聚。
兩天後,我 見到了平安,她是從機場直奔我家的。與我想象中沒有什麼差別,平安胖瘦依舊,八年的時間好像在平安這裏不着痕跡,看她偶爾大笑起來,靈光忽現,以至於我都覺得有些恍惚,只是,她的眼神不復往日的清亮,總顯得有點沉鬱。見我有些目不轉睛,她笑眯眯底拍拍我的頭說:“暈頭,我老了呢,你也是。”吃了飯又吃了茶,我知道了近三年來平安的生活點滴。平安過的並不算平安:她離婚了;與朋友合股做一些生意,同遠洋捕撈器械有關,非常辛苦。
平安離婚了,不知對我來說是不是個好消息---我回來,雖然很大程度上因爲平安的原因,可我也就是想離平安近一點,僅此而已。而她又恢復單身了,是不是我的機會又來了?我不敢直接提出,怕說了唐突。
小聚數日,平安又非去大連,我的工作也逐漸步入正軌。平安頻頻出入於從北到南的每一個港口城市,回來停一停腳,又飛出去,我很是擔心她的身體,又時候看到沿海臺風報告,也擔心她的安全。爲了平安,我很有點婆婆媽媽起來。忽然有一天,平安來着我,一進門,坐在沙發上,她像小孩般的看住我,竟然有點驚惶:“暈頭,我的客戶船觸礁在馬六甲海峽,還有一半的貨款沒付給我,現在她耍無賴了,我是在沒辦法。”來龍去脈有點複雜,那耍無賴的人不是等閒之輩,還是小妹介紹了一個律師給我,軟硬兼施把大半欠款討了回來。
事情結束之後,平安說:“這生意,想停下來了。”我對平安說:“算了吧平安,用不着那麼辛苦,你有沒有考慮過自己的生活問題?”“暈頭,上一次結婚我本來以爲是一生一世的事情,最後卻成了這樣。我想去領養一個小孩子,或者去找個幼兒園老師的工作,一輩子就這麼過了。”平安的意志有些消沉。
“平安……我們結婚吧。”情急之下,那一句就愣愣地說出了口。
平安定定地望着我,我腦中嗡嗡作響---緊張的。
“暈頭,這麼多年,傻子都知道你的心意了。只是,這當中,發生過這麼多的事情,暈頭,你爲什麼不看看別的女孩呢?我實在不是你喜歡的那個謝平安了,對着你,我自卑……”平安說着說着就哭了起來。
平安一哭,我慌了手腳,說:“平安,平安,我就是說說我的想法,我能等的,反正我已經等了這麼多年。”我說了這話,平安越發泣不成聲,反覆說着:“我怎麼能害你呢?我怎麼能害你呢?”害我?我聽不懂。
一宿沒睡好,第二天,我去北京,監督公司在國內的第一項通訊工程的設備調試。業內同時見到我,言必稱”王博士“,很是尊重。可是我頭痛欲裂,女人遠遠複雜於光纖通信,平安的影子總是跟着我,想甩掉業難。說起來,我對平安這麼多年一往情深,可一定有什麼重要的情節被我忽略了。平安的那種刻骨的悲傷,爲了什麼?
一週後心神不寧地回到家中,媽說平安找過我一次。
我連撥了一下午平安的電話,沒人接。喫過晚飯,我忍不住去了她家,無人。我忽然有了不妙的預感。我在平安家門口枯坐到深夜,沒有任何收穫地回去了。
一到家,小妹給我一封信,說是限時專送。我一看那圓圓的自,心咚的一沉,是平安寫來的。我心跳的厲害,我讀過一些小說,我知道事情大概終於到了有個了結的時刻了。
”暈頭,我是在不是個成熟的人,上個禮拜,你說到結婚,我竟然又動了心。可是還好你第二天去了北京,給了我一個冷靜下來的機會。我是斷斷不能再結婚的了,暈頭,我並不是遊戲人生的人,但是老天判罰我一輩子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是很少見的一種病,我不能生孩子。我怎麼能害了你呢。我受過一次打擊,我沒有力氣再受第二次。今天又見到你媽媽,我知道我更加不能與你結婚。暈頭,勿要到處找我,求你。可能,過多少年,你兒女成羣了,我們都更老一些了,我們還會再見的。暈頭,如果你真對我好,求你不要現在來找我,容我逃開一會兒,我會踏實地照顧自己,暈頭你自己也珍重。”我看了信,終於把頭埋再手裏,嗚嗚地哭了,眼淚自指縫泊泊流出,是到了我極傷心的時候。我再心裏發癡一樣地想着,我只要平安。
我呼地站起來,想拔足狂奔,滿世界的把平安搜回來;可是,我開了門,卻不知往那裏去。我沿着公路一直走下去,到了天快亮,叫了部車回來。回到家裏,媽只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只差一點點,我還是不能和平安在一起。
在家睡了兩天,我又齊齊整整地上班去了。
小妹說的不錯,平安是天上的月亮,賞賞明月是可以的,攬月入懷卻不是人人可做得的。這明月曾照在我的身上,且一度,我離那月亮異常接近。曠日持久的愛戀,差一點與平安成就這段姻緣。
我總算明白了:不是執着就一定會成功。我這十幾年來,千萬裏去了又來,要說爲了什麼目標,我想那多半是爲了平安。我總是心有餘,口難開。我在一意孤行的努力中忘了一件事情:這世上,除了人力,還有天命一說。造化弄人。
這些年,我果然再沒有見到平安。我與平安的故事,前後漫長的13年。我不知道平安是否還在這個城市,我不知道她究竟生活的怎麼樣,我甚至不知道平安是否還健康地或者。有時上班的路上,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萬千人海,我會發呆,想這人羣中可能有一個是平安,或者可會有一個是知道平安消息的人……總之,這個城市這麼小,我卻再沒有見到平安,我的平安再人間蒸發了,她真的不想讓我找到她。我只有茫然地等待平安說的,將來我兒女成羣,我們都更老一些的那天。
後來又過了一年,我娶了小妹的同學菲奧娜徐;聽小妹說,曾在機場見過酷似平安的女子;今年2月1日,菲奧娜與我有了第一個乖寶,取名王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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