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角,快跑!!(國內科幻)

 

大角,快跑!

 摘自《科幻世界》2007年3月8日

作者:潘海天


1 藥方

天快亮的時候,大角從夢中驚醒,鳥巢在風雨中東顛西搖,彷彿時刻都要倒塌下來。從透明的天窗網格中飄進的昏暗的光線中,他看見一個人影半躬着背,劇烈地晃動雙肩。她坐在空中的吊牀上,彷彿飄浮在半明半暗的空氣中。

“媽媽,媽媽,你怎麼了?”大角驚慌地叫道。

媽媽沒有回答,她的雙手冰涼,嘔吐不止。一縷頭髮橫過她無神的雙眼,紋絲不動。

那天晚上,瘟疫在木葉城靜悄悄地流行,穿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枝幹,鑽進懸掛着的成千上萬搖擺的鳥巢中。這場瘟疫讓這座樹形城市陷入一個可怖的旋渦中,原本靜悄悄的走道里如今充滿了形狀各異的幽靈,死神和擡死屍的人川流不息。

大角不顧吊艙還在搖擺不止,費力地打開了艙室上方的孔洞。他鑽入彎彎曲曲的橫枝幹通道中,跑過密如迷宮的旋梯,跑過白蟻窩一樣的隧道。他趴在一個個的通道口上往下看,彷彿俯瞰着一間間透明的生活世界。一間小室就是一段生活,他們活動的影子倒映在透明的玻璃上,顯得那麼地模糊而虛幻。

大角窺視着一個又一個鳥巢,終於在一個細小分岔盡頭的吊艙裏找到了正在給病人放血的大夫。大夫是個半禿頂的男人,他的臉色在暗淡的光線下顯得蒼白和麻木。他的疲憊不堪與其說是過度勞累,還不如說是意識到自己在病魔之前的無能爲力造成的。病人躺在吊牀上,無神的雙眼瞪着天空,手臂上傷口中流出來的血是黑色的,又濃又稠,他的生命力也就隨着鮮血冒出的熱氣絲絲縷縷地散發在空氣中。

醫生終於注意到了他,他衝孩子點了點頭,心領神會。他疲憊地拎起藥箱,隨他前行。一路上他們默默無聲。

在大角的鳥巢裏,他機械地翻了翻媽媽的眼皮,摸了摸脈,搖了搖頭。他甚至連放血也不願意嘗試了。

“大夫,”大角低聲說道,他幾乎要哭出來了。“大夫,你有辦法吧,你有辦法的吧。”

“也許有……”大夫猶豫了起來,他擺了擺手,“啊,啊,但那是不可能辦到的。”他收拾起看病的器械,搖搖晃晃地穿過轉動的地板,想從天花板上的孔洞中爬離這個鳥巢。

但是大角揪住了大夫的衣角,“我只有一個媽媽了。大夫。”他說。他沒有直接請求醫生做什麼,而是用乞求的目光注視着他。有時候,孩子們的這種神情是可以原諒的。大角只是一個瘦弱、單薄、蒼白的孩子,頭髮是黑色的,又硬又直,眼睛很大,飽含着橙色的熱淚。不知道爲什麼,即使是看過無數淒涼場景的大夫也覺得自己無法面對這孩子的目光。

大夫不知所措,但是和一個小孩總是沒得分辨的。再說,他作了一天的手術,又累又乏,只想回去睡個好覺。

“有一張方子,”他猶猶豫豫地說道,一邊悄悄地往後退去,“曾經有過一種萬應靈藥,我有一張方子記錄着它。”

“在過去的日子裏,”大夫沉思着說,“這些藥品應有盡有,所有的藥物、食品、奢侈品,應有盡有,可是後來貿易中斷了。那些曾經有過的雲集的大黑帆,充斥碼頭的身着奇異服裝的旅行家,裝滿貨物的馱馬——都不見了。而後來,只剩下了貪得無厭的黑鷹部落。現在我們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他那瘦長而優雅的手指,神經質地不停敲打着藥箱的皮蓋。“沒有了。”

“告訴我吧,我要去找什麼。”大角哀求說。

大夫嘆了口氣,他偷眼看着孩子,看他是否有退讓的打算:“要治好你媽媽的病,我們需要一份水銀,兩份黑磁鐵,一份罌粟碎末,三顆老皺了皮的鷹嘴豆,七顆恐怖森林裏的金花漿果——最後,你還需要一百份的好運氣纔行。”

乘着大角被這些複雜的名詞弄得不知所措,大夫成功地往入口靠近了兩步,“這些東西只有到其他城市去纔有可能找到,”大夫嘟囔着說,“到它們那兒去——或許他們那兒還會有吧。”

“其他城市?”大角驚叫起來。

“比如說,我知道蒸汽城裏——”大夫朝窗外看去。在遙遠的下面,很遠很遠的地方,一座黑沉沉的金屬城市正蠕動着橫過灰綠色的大陸。“那些野蠻人那兒,他們總會有些水銀吧——”

大夫告退了。臨走前,他再一次地告誡說:“要記住,大角,你只有七天的時間了。”

木葉城是一座人類城市,當然是在大進化之後的那種城市。在大進化期間,人類分散成了十幾支種族,誰也說不清是城市的出現導致了大進化還是大進化導致了各種城市的分化。他們在大陸上四散星布,各自艱難求生,雞犬之聲可相聞,卻老死不相往來。

木葉城就像一棵棵巨型的參天大樹。那些住滿人的小艙室,像是一串串透明的果實,懸吊在枝幹底下,靜悄悄地迎着陽光旋轉着。每一棵巨樹可以住下5000人。在最低的枝椏下面2、3百米處,就是覆蓋着整個盆地的大森林頂部。從上往下望去,那些粗大的樹冠隨風起伏,彷彿一片波瀾壯闊的綠色海洋。他們的高塔是空氣一樣透明的水晶塔,就藏在森林的最深處。森林是城市惟一的產業,森林幫助他們抵禦外敵,爲他們提供食物、衣服以及無憂無慮的生活。他們像山林之神一樣愛着這片森林,享受它,庇護它,崇拜它。

“沒有森林的城市是多麼的可憐啊。”他們嘆息着說,高高在上地俯瞰着必須在那塊陸地上辛苦勞作以果溫飽的渺小城市們。如今大角卻要落下去,到那些黑色的地面上去,尋求那些野蠻人的幫助了。

大角蹲坐在他的透明飛行器那小小的艙室裏,隨風而下。其他的小孩在他的上空尖叫,嬉鬧,飄蕩,偶爾滑翔到森林的上層採摘可食用的漿果。他們是天空的孩子,即使瘟疫帶來的死亡陰影依舊籠罩在他們頭上,但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阻止他們快樂的飛翔。

有一個他認識的小孩在他上方滑翔迴旋,他叫道:“嘿,大角,你去哪兒?和我們去耶比樹林吧,今天我們要去耶比樹林,我們要去耶比樹林玩兒。”

“今天我沒空玩,我要去給媽媽找藥呢。”大角說。

“你要去找藥?”其他的孩子好奇地圍攏過來,他們嘰嘰喳喳地吵着說,“你找不到藥,你會被野獸抓住,你會被喫掉的。”這些吵鬧到後來演變成了一場合唱。孩子們開始一邊繞着大角的飛行器飛舞一邊唱着:“大角要被喫掉了,嗨呦~大角要被喫掉了,嗨呦~”

大角沒有搭理他們,他讓飛行器繼續下降,高塔在他的右下方,發着柔和的光,像天空一樣明淨。搖曳的枝條擋住了他的視線,他繼續下降着,其他孩子的歌聲小了,他們飛到更高的天空中去尋找陽光了。風小了。飛行器搖搖晃晃起來。他下降到了很少有人涉足的森林下層空間,看到了紇蔓糾纏的地面。那些密密麻麻的葛藤和針刺叢是保護木葉城的天然屏障,但在森林邊緣,這些屏障會少得多。

已經是秋天了。無數的落葉在林間飛舞。飛行器降落在林間空地上,彷彿一片樹葉飄然落地。

森林邊緣這一帶的林木稀疏,大角把飛行器藏在一片大葉子下,把手指伸進溫和的空氣中,林間吹來的風是暖暖的,風裏有一股細細的木頭的清香,細碎的陽光灑落在他的肩膀上。踏上堅實的大地的時候,他小小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戰抖了一下。他的背上有個小小的旅行袋,背袋裏裝着食物,還有一條毯子。他的腰帶上插着一把短短的小刀,刀子簡陋但是鋒利,那是媽媽送給他的生日禮物。城市裏的每個男孩都有這樣的一把刀子用來削砍荊棘,砍摘瓜果。大角爬起身來,猶豫着,順着小道往有陽光的方向走去。

稀疏的森林在一片丘陵前面結束了,堅實空曠的大地讓他頭暈。他想起媽媽以前講述過的童話故事,在那些故事裏,曾經有過生長在土地上的房子,它們從不搖動,也不會在地上爬行,那些小小的紅色尖屋頂鱗次節(木字邊)比,迷迭香瀰漫在小巷裏,風鈴在每一個窗口搖曳。如今那個年代一去不復返了。

還有7天的時間。

肉眼就能看見地平線上正在堆積起一朵朵的雲,由於它們攜帶的水汽而顯得沉重不堪。望着那些雲朵在山間低低地流動,大角彷彿看見時間象水流一樣在身邊飛奔盤旋而逝,而那些毒素在媽媽的體內慢慢地聚集,慢慢地侵蝕着胃腸心臟,慢慢地到達神經系統——最後是大腦。

“不要。”他拼命地大聲尖叫,使勁攪碎身遭的時間水流,向着地平線上緩慢前進的黑色城市飛奔而去。

 

2 水銀

大角跑啊跑啊,他跨過稀疏的灌木,繞過低矮的山丘。他跑近了那座超尺度的鋼鐵怪獸。

越靠近這隻怪獸,就越能感受到它的高聳直入雲端。這隻山一樣高大的怪獸正喘着粗氣挪動身軀,巨大的黑色屋頂向南延伸着,壓着地平線上的一座座山丘,鐵皮屋頂環抱的中央,棱角分明的黑色金屬高塔刺破天空。這座城市所經之處,就在地上犁出200道深達10米的溝壑;它每喘息一聲,就從背上的四千個噴嘴中吐出上千噸的水蒸汽和呼嘯聲。在它的腳下,大角就象是巨象腳下的一隻螞蟻般微小。

這就是蒸汽城。可怕的巨無霸,鋼鐵城市。

在這個城市中,每一座建築都是相互插入的單元組合體,彷彿擴散的細胞單元一樣。它們都是模數化的,可移動的,並可以從其組合的對象中抽離。密密麻麻的人羣擁擠着,生活在其中。大角害怕地想到,在如此擁擠的細胞單元,身體接觸幾乎不可避免的。這要比黑暗、嘈雜、雜亂無章……這座城市給他的所有其它印象還要讓人難以接受。

儘管害怕得直打哆嗦,他還是追上了城市的入口。蒸汽城的大門是懸在半空的黑色金屬階梯,斜支着伸出城市的軀體,彷彿一柄鋒利的犁頭,在它鋒利的銳角上,包裹着一路上翻起的土坯和草皮。大角在城市的行進路線上找到了一個高起的土丘,他爬上去,站在頂端,當黑色的金屬階梯喘息着爬行過來的時候,他伸手攀住階梯的下沿,跳了上去,就像在大風天氣裏從樹幹上跳入搖晃的飛行器中一樣輕鬆。

裏面是一個永恆地發着低沉響聲的黑暗洞穴。這兒永遠搖搖晃晃,沒有個停止的時候。充滿耳朵的喧囂噪音也撞擊震盪着整個洞穴。

大角站在洞口,他看見了下面一座座無比龐大的機械裝置,映照着暗紅色的火光,機器腳下圍繞着一羣羣的小人兒,彷彿一堆弱小的螞蟻圍繞着巨大的奇形怪狀的甲蟲屍體在忙碌不停。

大角慢慢地走了過去,那些小人兒變成了高大的,全身都是起伏的黑色肌肉的大漢,他們揮汗如雨,忙忙碌碌。他們的頭上,身上,投射着揮舞着旋轉着巨大的金屬長臂的黑影。一個鐵塔一樣的黑大個兒攔住了他。他用一種厭惡的神情站着看了大角一會兒:“啊,這個——是——什麼?”他叫道。

“我是個孩子。”大角怯生生地說,“我是來找水銀的,大夫說,我能在這兒找到水銀。”

“孩子?”黑鐵塔皺着眉頭使勁地盯着他看,“夠了,你是從木葉城來的吧。啊哈,你是那些無所事事的資產階級享樂分子,你們總是索取,就沒有想到過付出。”

“我不是享樂分子。”大角分辨說,“我只想要一點點水銀。”

“啊,沒錯,我們這兒有水銀。”黑鐵塔吼着說,“我們這兒有水銀,但是你得用勞動來交換,不勞而獲是可恥的。”

“可是我的媽媽……”

“好了,你想不想要水銀。”

大角咬着牙不吭聲了。

“跟我來。”黑鐵塔伸出大手,拉着他走了進去。大漢長滿老繭的大手握住大角的胳膊的時候,他猛地打了一個激靈,只是因爲想到了媽媽,纔沒有叫出聲來。

大角走得離那個大機器更近了,熱氣衝入他的頭腦和肺部,讓他頭暈目眩。

黑沉沉的洞穴壁上映照着火焰跳動的影子,水珠從上方不停地滴下,弄得這兒溼漉漉的。

他看到了20頭圍着水車轉個不停的騾子戴着眼罩,低着頭一步步地踩在自己的腳印上;他看到了數不清的大漢們,他們有的人沒有右手,腕上裝着鐵鉤,使勁地轉動輪盤,黑乎乎的機油在肩膀上流淌,汗水飛濺在他們腳下。大機器發出轟鳴的巨響,有節奏的撞擊聲。

黑鐵塔狂喜地咆哮了一聲,加入了他們的行列。他把一個曲柄讓給大角,吼道:“轉動它。”

“爲什麼要轉它?”

“不爲什麼,只是轉動它。”

“可這些都是爲了什麼呢?”大角疑惑地說。

“別管那麼多,勞動讓我們快樂。”

“可是你們爲什麼要勞動呢?”大角要費上所有的勁纔跟得上大漢們的節奏,可他還是張開嘴不停地問啊問啊。

“我們的勞動讓這城市行走。”

“城市要到哪裏去?”

“不知道,我們不需要知道。運動是生命,我們只要運動。”黑塔吼道。

“你們爲什麼不讓機器自己轉呢?”大角說,“爲什麼不用省力的方法呢……”

“你怎麼有這麼多爲什麼?”黑塔叫道。“你想要更省力嗎,啊哈,想要偷懶嗎?”

我們要勞動啊,嘿呦,掌心塗上松香啊,嘿呦,……黑鐵塔喊起了號子。

我們要勞動啊,嘿呦,擦亮每顆螺釘啊,嘿呦,……他們迴應道。

勞動讓我們生存啊,黑塔咆哮着說。

勞動最快樂啊!嘿呦。大家一起迴應着。

一聲尖利的汽笛在洞穴中呼嘯,幾乎把大夥兒的耳朵都震聾了;大機器的各個孔眼中冒出滾燙的蒸汽,嘶嘶作響,人影淹沒在其中。“好啦,弟兄們,時間到了,”黑鐵塔瘋狂地叫道,“轉回去,現在往回轉啊。”罩着眼睛的騾子被吆喝着調轉頭,繼續週而復始它們的圓圈;黑漢子們繃緊肌肉,淌着熱汗開始向另一個方向用勁。輪盤在倒着轉;長臂在倒着揮舞;被提升到高處的水,一桶桶地傾倒回金屬深井裏;彷彿一切都在時光倒流。

“可這是爲了什麼呢?”大角低聲問道。沒有人回答他。

大角勞動了整整一天,他細細的胳膊一點勁兒都沒有了,他的臉上抹滿了黑色的機油,猛地看上去,他和一個勞動者也沒有什麼差別了。

“好樣的,小夥計,”黑鐵塔伸出他的大手拍了拍大角的肩膀,“第一天干成這樣就不錯了。給你,這是你要的東西。如果你願意,我們也可以收回這份報酬,給你發一枚勞動獎章。”

勞動獎章啊,所有的人都充滿妒忌地望着大角。水銀流動着,冒着火熱的白氣。大角聰明地拒絕了這份榮譽。“我還要趕路呢,再見,大叔。”他匆匆忙忙地把藥包揣在懷裏,跳下蒸汽城大門那巨大的黑色階梯,跑遠了。

黑鐵塔在後面叫道,“勞動與你同在,孩子。”

 

3 磁鐵

大角跑啊跑啊,他覺得蒸汽城裏那單調的歌聲一直在後面追趕着他。他跨過了清清的小河,跑過繁茂的草地,地平線上的雲壓得更加低垂了,帶着溼氣的風從草原的盡頭吹來。

還沒有到傍晚,暴風雨就來臨了。眨眼工夫,大雨傾盆而下,到處電閃雷鳴,半透明的雨絲密密麻麻地交織成白色的簾幕,黑夜彷彿提前降臨了。大角什麼都看不見,他不得不摸索着爬到一棵歪倒的老橡樹上躲避這場暴風雨。他用小毯子裹着上身,趴在粗大分叉的枝椏上,冰冷光滑的皮膚貼着樹皮。半夜裏,雨小了一些。大角不舒服地蜷縮着,似睡非睡,在靜寂中聽着沉重的雨滴響亮地從高處砸在樹幹上。

第二天,大角醒來的時候,覺得全身又酸又痛。雨停了一會兒,四周的一切都是溼漉漉的。裸露的皮膚接觸到潮溼的空氣,他覺得很冷。

一陣陣浪花拍濺聲傳到他的耳朵裏,這是大海的聲音嗎?

大角翻身爬起來,把小小的背囊飛快地收拾好,朝海邊跑去。他還從來沒有看到過大海呢。

海岸邊長滿低矮的棕櫚和椰子樹,沙灘上散佈着東倒西歪的樹幹和爛椰子。

大角跑過金色的沙灘,沙子漫過他的腳面;大角越過那些黑色的礁石,他看到了粼波閃爍的大海。

承接了一場暴風雨的大海依舊雍容平靜,這兒的唯一聲響,就是長長波浪永無休止地撞擊沙灘的低語聲。“啊,啊,啊。”大角輕輕地叫道,大海就象是高高的木葉城腳下一望無際的森林頂部,它比無風日子裏的森林還要光滑柔順。浪花撲上他的腳踝,弄溼了他剛剛被早晨的陽光烤乾的衣服。

眼尖的大角一眼看到了遙遠的水面上漂浮着什麼東西,它們象水浮蓮一樣,團團圍成幾圈,隨波逐流,越漂越近了。

哈,那是赫梯人的浮游城市啊,大角高興地叫了起來,那是另一座人類城市,那是快樂之城啊。

浮游城市漂近了,他看到那上面一層層縐折式的棚屋緊緊地擠在一起。在靠近水面的地方,到處都是開放着的小碼頭,浮動的桅杆和旗幟,時隱時現的人影使碼頭顯得生機勃勃的,水面上小船在來來去去,幾條大船在那兒轉圈撒網。

他們很快發現了獨自站在海灘上的大角。赫梯人總是望着遠方。

“上來吧,小子。”一條離岸很近的小帆船上的水手喊道,他把船一直開到了很近的距離。大角抓住了他伸過來的手,跳上了小船。

船上有三到四個水手,都在對着這個小孩微笑。他們都有青色的皮膚,光滑的胳膊和腿部,腳趾分得很開,以便在搖晃的船上站得穩穩當當。“孩子,你要到哪裏去?”那個拉大角上船的水手,帶着飄帶的白色水手帽,拉着帆纜,開開心心地問他。

“我是來替媽媽找藥的,”大角說,他把醫生的藥方告訴了水手,“我已經找到了水銀,可是我還沒有其他的東西。我還沒有磁鐵,我還沒有罌粟,我還沒有金花果。”

“啊,即使是國王也沒有這麼多的寶物,”水手帶着寬容的微笑說,“可是我可以幫你搞到磁鐵。等我們的工作完了,你就可以跟我來。”

雨又開始下,弄溼了他們的衣服和水手帽,他們還是很快樂。赫梯人總是快快樂樂。“再下一天的雨,我們的儲水艙就會滿了。”一個臉色黝黑,栗色頭髮的年輕人帶着心滿意足的神色說道。聽着他的語調,連大角也爲他們感到高興。

小船兒沉沉浮浮,漸漸遠去的陸地彷彿也在一起一伏,大角覺得自己彷彿回到了在風中旋轉的鳥巢中似的。他坐在船頭,清楚地感受到了釣魚的人們的歡樂。他們撒落魚餌,把亮閃閃的魚鉤放入海底,拉線,銀光閃閃的魚兒爲失去自由而狂蹦亂跳。

“我們在這兒釣了不少魚啦。”水手說,他興高采烈地吹響了返航的喇叭。

他們高聲呼喊着,把船槳插進槳栓,朝城市劃去。

碼頭是一圈漂浮的木製平臺,它們用鏈條連接在同樣漂浮着的城市上。五萬個巨大的浮箱裝滿了空氣沉在水中,就是它們托起了整座城市。正是收網時節,平臺邊沿泊滿了滿載而歸的拖網漁船、單桅船和三桅快船。碼頭上一片繁忙。船艙裏的魚沒過了水手的膝蓋,他們古銅色的皮膚上,油布衣服上,鱗片閃閃發光。他們冒着小雨把成桶成桶的青魚裝進了木桶和箱子裏,街道上灑滿了亮晶晶的魚鱗。婦女和姑娘們坐在長長的桌子前剖魚,那兒瀰漫着厚重的腥味,害得那些海鷗尖叫着不斷朝她們俯衝。

水手降下風帆,在碼頭上繫緊小船。他吩咐其他人留在那兒卸船,然後對大角說,“孩子,跟我來。”他伸出手來,大角猶豫了一下,接了他的手。水手把大角扛在肩上,穿行在碼頭擁擠的人羣中,躲避那些負着重的人們。孩子覺得自己就象駕着小船,輕快地分開人羣的波浪前進着。帶着腥味的風從他的胳肢窩下穿過,他開始快樂地笑了起來。腳下那些忙碌着的人,他們也在衝他微笑。赫梯人總是不斷微笑。

“告訴我,水手,你們爲什麼快樂?”大角忍不住問道。

“爲什麼?啊哈,這可不是一個好回答的問題。”水手哈哈笑着回答,“我們活着,所以我們快樂。”這可不是一個令大角滿意的回答,他皺着眉頭,可是又不知道怎麼再問。

水手帶着他橫穿過了城市的環狀地帶,到了城市的內環海中。在柔順的雨絲下,這兒的圓圈海就象一面平靜的緞子,霧氣從它升起,對面的城市朦朦朧朧,穿過薄霧的尖塔和屋頂。在圓圈海的一邊,圍成環狀的城市留下了一個狹長的開口,象是劈開的峽谷。船隻就通過這個缺口進出內外海。

圓圈海這兒是一個更大的港口,它停泊的是那些遠洋的貨船,高大的炮艦,還有可以裝下600人的大船,水手的小帆船和它們比起來就象未滿月的嬰兒一樣柔弱無力。這兒的平臺上擠滿了來自遠方的商人和冒險家。他們帶來的人們從未見過的貨物散發着奇異的香味,他們帶來的漂亮的絲綢和衣物發出眩目的光澤。“大夫說所有的貿易都中斷了,”大角驚歎着叫道,“你們這兒的貿易始終沒有停止嗎?”

“啊,沒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攔住航海人的腳步。”水手自豪地說。“看到港口中央那些九桅的大帆船了嗎?”大角看到了它們,它們有着與衆不同的高大龍骨,船頭兩側描畫着鯨魚的巨眼,看那些還留着風暴侵蝕痕跡的船體,就知道它們穿過了不可思議的遙遠航線。

“他們是從中國來的。他們帶來了航海者必需的指南針。”水手開心地說,“以後有一天,我也會到那樣的一條船上去,我要當船長,帶着我的船周遊整個世界。”

所有的高高桅杆上都繫着長長的飄帶,象水手帽子上的飄帶一樣隨風擺動。

“看,那兒是我們的高塔。”水手說。在水中央,有一個木製的200米高的風車固定在圓圈海的圓心位置,轉動的風車葉片比最高的桅杆還要高。它在水中高傲地孤獨地緩緩轉動,安然靜謐,但又帶着不可阻擋的力量。“運動是我們的生命。”水手說。

一聲巨大的震動搖晃着整個城市,此起彼伏的汽笛響徹在圓圈海內。

“出了什麼事,水手?”大角驚疑地問。

“我們的城市要起錨了,我們將順着洋流和潮水漂往下一個錨地。”

“告訴我,水手,你們爲什麼漂流?”大角忍不住問道。

“我們活着,是因爲我們要了解這世界上的一切。”水手莊重地說。“我們赫梯人認爲,每個人活着都有他必須要完成的使命,而我們的使命,就是要環遊世界,去了解一切新事物,把它們記下來,並且告訴每一個人。我們剛從歐羅巴大陸漂過來,我們還將要漂到亞美利加去。”

“啊,你的使命可真好。”大角說,“我現在的使命是救我的媽媽。”

水手帶着大角到了修船廠。那兒泊滿了破碎的航船,看那些被撕成布條的風帆,和被浪頭打爛的船舵,就知道它們曾經跟大海與命運勇敢地搏鬥過。

活潑的水手微笑着從一艘破船上拆下了一個廢棄的羅盤,從裏面取出磁鐵交給了大角。那塊黑色的磁鐵還帶着海水和風暴鹹鹹的氣息。“祝你好願,孩子。”他對眼前這個又小又瘦的孩子說,“等你的媽媽治好了病,就和我去周遊世界吧,你來當我的大副。”

大角驚訝地仰起頭來望着水手,“啊,你會要我嗎?”他從水手的眼睛裏看到不是隨口說說的神色時,就快樂地叫了起來,“哇,這太好了。不過我還要去問問媽媽。”

“那是當然啦,”水手說,“下一步你要去哪兒呢?你要去恐怖森林嗎?如果潮水合適,我們可以送你到白色懸崖那兒,再往後你就得靠自己啦。”

夜裏,快樂之城靜悄悄地漂向南方的時候,大角就睡在碼頭上一間屋子裏。

雨一直沒有停,大角想像如果雨一直下,一直下,有一天,木葉城所在地方也會變成海底,那時侯,人類將會怎麼生活,他們將會建出海底的城市嗎?也許他們還會長出鰓來,像魚一樣生活。他迷迷糊糊地躺着,他的目光從傾斜的窗子裏看出去,看到外面的海洋很深的地方有魚遊過,有的光滑,有的長着鱗片。他那麼看了一會兒,閉上了眼睛,他聽到外面的海浪拍打着碼頭,像是拍打着他的耳朵,過了一會兒,他睡着了。

 

4 罌粟

天剛亮,大角就站在白色懸崖上,向他剛結識的朋友們招手告別了。在背後吹來的鹹鹹的海風中,他算計着剩下的時間——要抓緊啊,大角,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大角把小小的背囊挎到身上,飛奔起來。大角跑啊跑啊,他跨過了水草漫生的沼澤,跑過光禿禿的卵石地。正午的驕陽如同灼熱的爪子緊搭在他的肩上,汗水在他的背上畫下一道道黑色的印跡。白色的道路沿着奇怪的彎曲軌跡,在他面前無窮盡地延伸着。

一陣喧鬧聲,伴隨着叮叮咚咚的音樂,像天堂的聖光一樣降臨到他的頭上。

大角驚異地擡頭,看到海市蜃樓一樣出現在他上方的空中城市。

那是倏忽之城,庫克人的飛行城市啊。它可以通過飛機和熱氣球移動。庫克人都是天生的商人和旅行家,他們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飄浮,彈着歌謠,和鳥兒爲伴,隨着風兒四處流浪。

他們看到了地上奔跑的孩子,從城市的邊沿探出身子看着他。他們就問:“他是誰?他爲什麼要跑?他叫什麼名字?我們拉他上來吧,風不是把我們吹向他奔跑的方向嗎?我們可以順路帶他一段呢。”

“嘿,好心的人們,”大角聽到了他們的話,他跟着城市在大地上投下的陰影奔跑着,揮着手叫道,“我要上去,請讓我上去吧。”

很快,從城市邊沿垂下來一些軟繩和繩梯,大角順着它們爬上了庫克人的飛行城市。

“你們能幫我帶到恐怖森林去嗎?”

“只要風向合適,我們可以帶你去任何地方。”庫克人說,“你從哪兒來,孩子?”他們問道。

“我從木葉城來。我到過了蒸汽城,拿到了水銀;我還到過了赫梯人的城市,拿到了磁鐵;我還要去恐怖森林,那兒有我要的金花漿果。”大角回答說。

“哈哈,你是說地上那些無知的農夫,鄉下佬嗎,他們象螞蟻一樣終日碌碌,苦若牛馬,不知享樂,他們那兒也能有這些好東西嗎?”他們笑道,拉着手提琴,跳着舞步,簇擁着大角到那些漂亮的廣場和大道上去了。道路和廣場的兩端到處是綠樹蔥蘢,花兒錦簇。

“你真幸運,”那些庫克人說道,“我們正要上升,這兒的陽光不夠好,我們要升到雲層上面去。等我們升到雲層上,就看不到你啦。”

大角好奇地四處張望,他看到陽光燦爛地鋪在四周,照耀在每一片金屬鋪就的街石上。“我看這兒的陽光已經夠好的啦。”他說。

“不,這兒的陽光還不夠好,我們要擁有所有的陽光,每一天,每一刻。我們可以躺在廣場的草地上,只是喝茶,玩骨牌,還可以什麼也不做,把身子曬得黑黑的。”

“現在你們也要曬太陽嗎?”大角小聲地問道,偷偷地摸了摸自己曬得發燙的胳膊。

“不,現在我們要遊行。”庫克人快樂地叫道,“今天是遊行的日子,我們要遊行。”

巨大的熱氣球膨脹起來,所有的發動機開足馬力,向下噴射着氣流。飛行城市高高地升到了雲層上空。現在陽光更燦爛更輝煌了,所有那些鍍金的屋脊、金絲楠木的照壁、金色的琉璃瓦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整個城市變成了被明亮的太陽照得明晃晃的巨大舞臺。

遊行開始了,大概是所有的庫克人都擠到了街道和廣場上,他們擡着巨大的花車,還有噴火的巨龍,騎在高大的白馬上的盔甲武士,街道兩側的高樓上在向下拋灑鮮花,站在陽臺上的人們開始彈唱,人羣中的小夥子和姑娘們互相追逐,發出快樂地尖叫。白種人、黃種人、黑種人,各種混血兒,他們穿着繡滿花紋的軟緞,帶花邊的羅麗紗,華貴的天鵝絨,就連奴隸也披着帶金線流蘇的紫色緞子站在隊伍中;空氣中散發着濃烈的香氣,那是從歡樂的人羣中,從道旁的小花園,從金絲楠木製造的輕巧屋子,從每一個角落散發出來的,薰衣草香、檀香、麝香、龍涎香,這是一股混雜各種香氣和色彩的快樂洪流,沖刷着庫克城市的每一條大街小巷。

這兒的擁擠讓大角害怕極了,他幾乎不可避免地要碰到其他人身上,身體的接觸讓他覺得難受極了。

“告訴我,庫克人,你們爲什麼快樂?”大角忍不住問道。

“快樂是因爲我們還活着,活着就是要尋找快樂。”快樂的庫克人說道,他們給了大角幾粒小小的青黑色的果實,把果皮劃開,從那些傷口上就會滲出一滴滴的乳白色液汁,隨風而起一股躍躍欲動的香甜氣息。

“來吧,孩子,這就是罌粟,它能治好你媽媽的病,也能讓你快樂起來,來吧,聞聞這股香味,和我們一起跳舞,和我們一起歌唱。”快樂的感召力是如此強大,即使是憂傷的大角也忍不住要融化到這股洪流中去了,他們在旋轉啊旋轉啊旋轉。他們彈撥着琵琶、吉他、豎琴、古箏、古琴、箜篌;他們吹奏着海螺、風笛、豎笛、笙、篳篥、銅角、排簫;他們擊打着腰鼓、答臘鼓、單面鼓、銅馨、拍板、方響;大角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多的樂器一起吹奏出快樂的音符,它們混雜成了一股喧囂的噪音;他們跳着恰利那舞,劍舞,鬥牛舞,拍胸舞;大角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種輕柔飄逸千姿百態的舞蹈,它們混雜成了迷眼的彩色旋渦。在街角里,在廣場角落的樹蔭下,在大庭廣衆下,大角還能看到小夥子和姑娘們熱烈地調情,接吻,擁抱和做愛。他們幸福極了。

在充斥着整個城市的幸福感的巨大壓迫下,大角稀裏糊塗地跟着遊行隊伍轉過了不知道多少街道,多少星形廣場,多少凱旋門。他累極了。邊上的人遞給了他一份冒着氣的汽水。“現在你覺得快樂了嗎,孩子?”

“是的——”大角喘着氣說,歡樂在他曬黑的臉龐上閃着光,他一口氣喝光了杯中的飲料。

“那就留下來,和我們一起生活。”

大角猶猶豫豫地剛想點頭,可是,他突然想起了還躺在牀上,等着他回去的媽媽。

“可是我的媽媽——她就要死了。”

“別爲她擔心,如果她曾經快樂過,那她就不會因爲死亡的到來而痛苦。”

庫克人說道,“生活只是一種經歷過程——啊,當然啦,如果她不是一個庫克人,那她就從來沒有快樂過,死亡就將是痛苦的……”

“不對,我們也很快樂,如果能夠不得病的話……”大角說,他想起了唱號子的黑漢子,夢想周遊世界的水手,“我從其他城市經過,他們好象也都很快樂。”

你們也快樂過?”庫克人哈哈大笑,他們現在都停下來看這個奇怪的揹着背囊,插着小刀的小男孩了。“我們每天每刻都快樂,因爲我們經歷着所有這一切;其他的城市?他們終日勞累,象騾子一樣被鞭打着前進,他們沒有時間擡頭看一看,他們享受了生活的真諦嗎?”他們說得那麼肯定,連大角也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正快樂過了。

“那麼告訴我,庫克人,”大角忍不住問道。“什麼時候開始有不一樣的生活呢?”

“這要去問我們的風向師,問我們的風向師。”他們一起喊道。“我們不關心這個。”

 

4+ 風向師

在倏忽之城的最前端,象利箭一樣的劈開空氣和風前進的,是一層層裝飾着青銅和金子,輕質木料搭建的高高的平臺,它們繫緊在縱橫交錯的帆纜絎索上,以一種錯綜複雜的關係延伸出去,在城市的端頭形成一簇簇犬牙交錯的尖角。這兒沒有那些喧鬧的人羣,只有風兒把巨大的風帆吹得呼呼作響,把那些纜索拉伸得筆直筆直的。

坐在最高最大的氣球拉伸的圓形平臺上的風向師是個胖老頭,他曬得黑黑的,流着油汗。黑乎乎的絡腮鬍子向上一直長到鬢角邊,在蓬亂的鬚髮縫中露出一雙狡黠的小眼睛。他也許是這座飛行城市上唯一不能不工作的自由人。工作需要他坐在這兒吹風,曬太陽和回憶過去。他很高興能有個人來和他聊聊天。可是別人總是把他忘了。

“怎麼,你想聽聽關於過去的生活嗎?”老頭眯縫起小眼睛,帶着一種隱約的自豪,“這兒只有風向師還能講這些故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從陸地上來的一個行呤歌手那兒聽來的。”他蹙着眉頭,努力地回憶着,開始述說。

很久很久以前,建築師掌管着一切事物,他們的權力無限大。建築師們對改良社會總是充滿了激情,他們發明了汽車和管道,讓城市能夠無限制地生長;他們發明了消防隊和警察局,來保護城市的安全。因爲有許許多多的建築師,也就擁有了許許多多的城市。有些城市能夠和睦相處,有些城市卻由於建築理念的不同而紛爭不斷,以至於後來爆發了大戰爭。大戰以後,成立了一個建築師協會以調協各城市之間的紛爭,這個協會也叫做“聯合國”。

聯合國先後制定了雅典憲章*、馬丘比丘憲章*、馬德里憲章和北京憲章*,這些都是關於城市自由發展的偉大的學術會議。但是最終在會議上產生了巨大分歧。最有權力的建築師脫離了協會,開始發展自己的大城市,他們在巨大的基座上修建高塔,高塔上攜刻着金字,告訴市民們拯救世人的生活方式;他們設計規劃了城市的每一條街道,把自己的光榮和夢想砌築到城市的每一角落去。

正是在這個時候,反對建築師的人們成立了一個黨派叫做“朋克”,他們剃着光頭,穿着綴滿金屬的黑皮衣,抽着大麻,搗毀街道和秩序。後來朋克和建築師之間爆發了戰爭。這可是真正的戰爭哪。

“可是你剛纔就已經說過戰爭了。”大角說。

“啊,是嗎,”風向師搔了搔頭,說,“也許有過不此一次的戰爭吧。那麼久的事了,誰知道呢?——就在建築師們節節敗退的時候,那個神祕的階級出現了。我說過那個階級嗎?”

“沒有。”

“啊哈,那是個在建築師之上的隱祕的高貴的階級。就像那個古老的諺語一樣,每一個獅子的後面都有三隻母獅。這時候,人們才知道,建築師所要擁有的巨大的能力和金錢都掌握在那個神祕階級的手中。這個古怪的階級總是喜歡隱藏在生活的背後,對社會事物做出一副毫無興趣的樣子,實際上,他們纔是真正的操縱者。

在隱祕的階層支持下,朋克被打敗了,他們被趕出城市,變成了強盜和黑鷹——可是,和朋克之間的戰爭記憶讓人們充滿恐懼和猜疑,因爲傳說有些城市是暗中支持那些搗亂的黑衣分子的。於是城市與城市之間的分歧越來越大,他們開始互相謾罵指責,所以戰爭過後,聯合國就崩潰了。”老頭總結說,“城市之間彼此分隔,再也無法相互協調——這就是大進化時代。”

那個老老的風向師使勁地回憶着這個故事,那些平時隱伏在他大腦各處的片段受了召喚,信馬由繮放任自流地組合在一起,這個故事裏好多地方糾纏不清。

但是,如果他想不起來的話,就沒有人會知道歷史是什麼樣子的了。大角聽得似懂非懂,可是他不敢置疑這個城市中唯一的史學家。

“每個城市都有高塔嗎?那你們的塔在哪兒呢?”他問道。

“我們沒有高塔。庫克城是惟一沒有高塔的城市。你看不出來嗎?我們就是那個隱祕的高貴的民族,”老頭的眼睛埋在長眉裏,帶着揭開一個祕密的快樂神情說,

“我們默默無聞,但是負擔着大部分維持秩序的責任。我們富有,快樂,並且滿足——不需要那些虛無的哲學來指導我們的生活。我們在其他城市中投資,並且收取回報,還不起債的那些城市居民,就淪爲我們的奴隸。”

他指了指天空,“看哪,孩子,幾乎沒有人知道,是我們在統治着這一切!庫克城不需要爲土地負責任,我們擁有云和風,我們擁有天空和太陽。我們纔是世界的真正主人。”

庫克城追着陽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終於,太陽在和風兒的賽跑中領先了,消失在霧氣茫茫的雲層下方。天色暗了下來,但是立刻有五彩繽紛的焰火升了起來,裝點着庫克城的天空。

大角入神地看着,“真漂亮,”他驚歎,“但是如果有一天,這一切再也不能給你們快樂了,那怎麼辦?”

“看到最前面的尖角了嗎?”風向師指給他看,大角向前看去,他看到了懸在空中的那個黑色的不起眼的銳利尖角,看到了在黑暗中它那磨損得很是光滑的金色欄杆。

“有時候是一個人,有時候是兩個人。如果是兩個人,他們就會在那兒接吻,做愛,拉着繩纜爬出欄杆,斜吊在晃晃悠悠的纜繩下,他們會擁抱着吊在那兒對着大地凝望片刻。然後,噗——”風向師說,“他們放開手。”

“啊,”大角驚叫一聲,猛地退縮了一下,空氣又緊又幹,闖入他的咽喉,“他們從那兒跳下去?”

“不快樂,毋寧死。”風向師帶着一種理解和寬容的口氣說,“只是這麼作的大部分都是些年輕人,所以我們的人口越來越少了。”

“我們很需要補充新人。你是個很好的小孩,你願意到我們的城市來嗎?”

大角迷惑了一陣,他問:“我可以帶我的媽媽一起來嗎?”

“大人?”風向師以一種輕蔑的口吻說,“大人不行,他們已經被自己的城市給訓練僵化了,他們不能適應這兒的幸福生活。”

風兒呼呼作響。在風向師的頭頂上,一隻造型古怪的風向雞滴滴噠噠地叫着,旋轉了起來。

胖風向師舔了舔手指,放在空中試了試風向。他皺着眉頭,掏出一隻小鉛筆,藉着焰火的光亮,在一張油膩的紙上計算了起來,然後掰着手指頭又算了一遍。他苦惱地搔着毛髮糾葛的額頭對着大角說:“風轉向了,孩子,我們到不了卡特森林,不得不把你放在這兒了。”

“好了,那就把我放在這兒吧。”大角說,“我找得到路。”

“你是要到恐怖森林嗎?那兒聽說可不太平靜。你要小心了。”

“我有我的刀子,”大角摸了摸腰帶勇敢地說,“我什麼都不怕。”

庫克人的城市下降了,雲層下的大地沒有月光,又黑又暗,只有飛行城市在它的上空象流星一樣帶着焰火的光芒掠過。

大角順着繩梯滑到了黑色的大陸上。在冰冷的黑暗中,他還聽到好心的風向師在朝他呼喊,他的話語彷彿來自天上的叮囑。“小心那些泥地裏的蚱蜢,那些不懂禮貌和生活藝術的傢伙們。”他喊道。

 

5 鷹嘴豆

天亮的時候,大角還在遠離恐怖森林的沼澤地裏艱苦跋涉。熱風浮動着,飄過田野,匆匆忙忙地追趕流光。

現在他的時間更緊了,他飛奔向前。大角跑啊跑啊,他穿過了稀疏的苜蓿地,跑上了一條坑坑窪窪的小道。泥濘的小道上吸滿了夜裏的雨水,灌滿水的坑窪和高高的土坎糾纏在一起,大角一邊在爛泥地裏費勁地行走,一邊蹦跳着盡力躲避那些水窪。突然之間,他就掉到陷坑裏去了。

陷坑只是一個淺淺的土坑,但是掩蔽得很好,所以大角一點兒也沒有發覺。

他剛從爛泥裏拔出腳,想在一小塊看上去比較乾的硬地上落腳,一眨眼的工夫,就頭朝下載在坑裏面,臉上糊滿了爛泥。就在他摔得昏頭昏腦的時候,聽到路旁傳來一陣響亮的笑聲。

那個哈哈大笑的小傢伙比大角大不了多少,瘦得皮筋皮筋的,青黑色的皮膚上沾滿黑泥,身上套着一件式樣複雜的外衣,但那件外套實際上卻遮擋不住多少東西。“你好!”大角說,他爬起身來,忍着痛和眼淚,對小男孩說道,“我是來替媽媽找藥的,我的媽媽病了,你能幫我找藥嗎?”

“我不和笨孩子交朋友,”那個小男孩高高興興地叫道,他後退了一步,蹙起眉頭看着大角,“你看上去笨頭笨腦的,你一定是個笨小孩。”

“我一點兒也不笨。”大角生氣地反擊道,他也叫得很大聲,其實他心裏也沒有底,因爲從來也沒有人告訴過他,他是聰明的還是笨的。

“你掉進了我挖的坑裏,”男孩興高采烈地叫囂着,“如果你夠聰明,就不會掉進去了。”

大角的臉掩藏在溼漉漉的黑泥下,只剩下骨碌碌轉動着的眼珠露在外面。遠處,在男孩子身後的地平線上,露出一些銀光閃閃的尖頂,那是一座新的人類城市嗎?他望着這個陌生的喜歡惡作劇的小男孩,突然靈機一動:“你們這兒所有的人都不和比自己笨的人交朋友嗎?”

“那是當然。”男孩驕傲地說。

“如果這樣的話,比你聰明的人就不會和你交朋友,而你又不和比你笨的人交朋友——所以你就沒有朋友了,這兒所有的人都會沒有朋友——你們這兒是這樣的嗎?”

那孩子給他攪得有點糊塗,實際上大角的詭辯涉及到集合論悖論和自指的問題,就算是大人一時半會也會被搞暈掉。他單腿站在泥地上,一會換換左腳,一會換換右腳。“那好吧,”他最後懨懨不快地說道,“我可以帶你去找我的先生,他那兒或許會有藥。”

城市就建在小山丘後面的黑泥沼地裏,因爲沒有參照物而看不出來它離此地有多遠,但是在大角和小男孩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它的時候,太陽卻慢慢地滑過天際。

大角跟着男孩穿過了那些瀰漫着泥土氣息的小路,順着幾乎是無窮無盡的殘破石階,踏着嚓嚓作響的破瓦片,走進了城市。他看到了那些高高低低重疊錯落地摞在頭上的木頭陽臺,沿着橫七豎八的巷陌流淌的水溝。突然間飛塵瀰漫,大角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原來有人在頭頂上的窗口中拍打地毯。

大角看到了那些城市住民。他們的衣服看上去複雜得很,但個個倒也風度翩翩。他們攏着雙手,一羣羣地斜靠在朝西的牆上曬着太陽,看着那個孩子和大角走過,只在嘴角露出一絲神祕莫測的笑容。

城裏的道路曲折複雜,小男孩帶着驚人的靈巧性穿街過巷,爬亙越壁,有幾次他們幾乎是從另一戶人家的陽臺上爬過去的。在一座破敗的院落門口,大角看到一張裱糊在門楣上的黃紙上用墨筆寫着兩個字“學塾”。

“到啦,你在這等着吧,誰也不知道先生什麼時候會來。”大角的新朋友扔下一句話,一回身就跑沒影了。

院裏原本很寬敞,但是堆滿了舊傢什、破皮革、陳缸爛罐,以及一些說不出名堂的大塊木材和巨石。這些東西雖然又多又雜,但按照一種難以察覺的規律分門別類地擺放着,倒也顯現出一點錯落有致的秩序來。灰暗的光線從被切割成蛇形的長長天空中漏了進來,灑在大角的身上和臉上。一股久不通風的混雜氣味從這個幽暗的院子深處慢慢洋溢出來,讓人不敢向前探究它的靜謐。

在這包融着僵硬的酸臭味的黑暗中,有人在身後咳了一聲。大角轉過身來,就看見一個半禿頂的中年人走進院子裏來。他瘦得走起路來輕飄飄的,沒有腳步聲,可是看上去風度儒雅,頜下一縷稀疏的鬍鬚,兩手背在後面,提着一本書,彷彿一個學者模樣。

看見大角,他又咳了一聲,道:“噫,原來是個小孩。”

“我是從木葉城來的,我是來找藥的,”大角說,“我找到了水銀,我找到了磁鐵,我找到了罌粟,現在我還差鷹嘴豆,我還差金花漿果,我還差好運氣,再找到這些,我的藥就齊了——你能幫我找藥嗎?”

“不急不急,”學者說,他倒提着書在院子裏跺步,表情曖昧,不時地偏起頭打量一下身上依舊糊滿黑泥的大角,“原來是個小孩。你剛纔說你是打哪兒來的?你是木葉城來的。啊,那兒是一個貴族化城市,可是也有些窮人——我看你來回奔波,忙忙碌碌,爲財而死,未必不是個俗人。”

“我不是爲了錢來找藥的,我是爲了媽媽來找藥的。”大角說。

“啊,當然當然,百義孝爲先。”學者連連點頭,嘴角又帶上那點神祕莫測的笑容,“這種說法果然雅緻得多。看不出足下小小年齡,卻是可欽可佩。”

大角好奇地看着這個高深末測的院中人,“你們不工作嗎,那你們喫什麼呢?”

“嗤——,”學者拈着鬍鬚說,“我們這兒乃是有名的禮道之邦,君子正所謂克己復禮,淡泊自守,每日一簞食,一壺羹足矣,自然不必像俗人那樣,吃了爲了做,做是爲了喫,這就是‘爾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了,唉——可憐可憐。”

“像你們這樣真好,”大角說,“可是你這兒有我要的藥嗎?”

“不急不急,”學者低頭看了看錶說,“小先生從遠處來,還未曾見過此地的風貌吧,何不隨我一同攬山看月?此刻乃是我們胸納山川,腹吞今古的時間啊。”

天漸漸地黑了下來,低懸在天際的月亮越來越亮。大角爬到院子裏摞着的木塊石片上,學着先生的樣子,挺直身子,踮着腳尖,向外看去。

米勒·賽·穆罕默德·道之城的建築看上去和它的名字一樣精巧而不牢靠,它實際上一直處於一種未完成的狀態中。從外面望去,它就像一種浮雕形式的組合以及光影相互作用下的柵欄,連續的外殼被分離成起伏皺摺的表面,就像覆蓋在城市居民身上破碎的衣服布片。

大角看到了那些污穢腥臭的臺階,地下通道和人行天橋組成的龐大麴折的迷宮,當地居民在其間上上下下,如同巢穴裏密密麻麻的白蟻。

大角看到了在被城市的煙霧沾染得朦朦朧朧的月亮下面,高低錯落的屋脊上面,一個透明的,精巧複雜的高塔雪山一樣矗立着。

“那是你們的高塔嗎?它上面爲什麼有影影卓卓動彈的黑點呢,它上面隨風飄舞的是些什麼呢?”大角瞪大了他的黑眼睛,驚恐地看着高塔:“你們的塔上住着人?你們在高塔上晾曬衣物?”

“當然啦,可以利用的空間爲什麼不用。”學者拈着鬍鬚,微微笑着說,“善用無用之物不正是一種道嗎?”

相對於大多數城市居民來說,大角現在可以被稱爲一個旅行家了,但他在其它城市中,從來沒有發現過神聖的哲學之塔被靠近被觸摸過,更別提被使用的了。他滿懷驚異之情再次地向這個美妙的可以居住的高塔望去,發現這座高塔是歪的。它斜扭着身子,躲讓緊挨着它腰部伸展的兩棟黑色建築,好象犯了腰疼病的婦人,不自然地佝僂着。

“你們的高塔爲什麼是歪的呢?你們就不能把它弄得好看一點嗎?”

“啊,好看?我們最後才考慮那個,”學者輕蔑地說。“要考慮的東西多着呢,我們要考慮日照間距,容積率,城市天際線,以及地塊所有權的問題。對文明人而言,禮儀是最重要的。”他攏着雙手,神情怡然地直視前方,直到天黑下來什麼也看不見了。

“看山的時間結束了嗎?”大角忍不住問道。

學者彷彿意猶未盡,“噫,真是的,觀此暮靄蒼茫,冷月無聲,不知不覺就忘了時間了。”

“現在您可以幫我找藥嗎?”大角問道。

“唔,是這樣的,我們這兒有些鷹嘴豆。”學者說,彷彿泄露了什麼大祕密,頗有些後悔。

他偷偷摸摸地瞟着大角,老臉上居然也生出一團異樣的酡紅,“看來小先生長途跋涉,自然是身無長物了。恩,可是這把刀子看上去倒也不錯呀。”

“是呀,”大角說,“這是我媽媽送給我的生日禮物。你可以給我一些鷹嘴豆嗎?”

“你的刀子可真的不錯呢。”學者說。

“你要是喜歡這把刀子,我可以把它送給你的。”大角說。

學者伸手摸了摸刀子,又還給他,微微一笑:“小先生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唉,君子不能奪人所愛,何況你是個小男孩,何況你還要到恐怖森林去,刀子總是有一點用的。”

“恐怖森林裏到底有些什麼呀?”大角忍不住問道。

“那兒其實什麼也沒有,根本就沒有什麼好害怕的。”學者連忙說道,彷彿後悔說出了刀子也有一點用的話。過了一會兒,他又不好意思地補充說,“事實上,那兒有一隻神經兮兮的貓,它有一個謎語讓你猜,只要你猜對了就能過去。”他模棱兩可地說道,“雖說有點危險,可是也蠻安全的。實際上跑這麼遠的路,你真應該帶一把雨傘,這兒的雨水總是很多。我們這兒雨傘比較有用。”

“可是我再沒有別的什麼可以和你做交換的了。”大角說,“你說得也不錯,不是我想要你的刀子,可我們這兒如果沒有善於利用自己的財產,會被人笑話的。”學者說,“那我們就換了罷。”

他給了大角三顆硬邦邦的鷹嘴豆,豆子又青又硬,散發着泥土的氣息。

“這是一種很好的麻醉劑,我們可以用來捕魚,”學者惋惜地說,“你做了一筆好買賣呢。”

他捏了捏小刀的鞘。“嘻,是銀的刀鞘嗎?我喜歡銀的,我還以爲是白銅的呢。”學者說。

 

6 金花果

清晨的森林裏瀰漫着灰濛濛的水霧,那兒就是恐怖森林。從道之城出來就一路飛奔的大角不由得放慢了腳步。

森林讓他想起自己的家,然而從這座灰暗的密林中飄來陌生的氣味,那是毒蕈和腐爛落葉的黴味。那些傳說鬼魅一樣緊跟着他,在灰霧中生出許多憧憧的搖晃的鬼影。大角簡直害怕極了,可是隻要想到風中孤零零旋轉的吊艙,吊艙裏幽靈彷彿在低頭俯瞰低吟着的媽媽,媽媽的臉上只剩下搖曳的一線生機,彷彿吊在吊艙上的一股細鋼纜繩,他就鼓足勇氣,向深處走去。

霧像貓一樣的輕盈,它在密林盤身蹲伏,隨後又輕輕地走掉了。

天色逐漸亮了起來,大角猛然發現,就在他的面前不足十米的小道上,藤莖纏繞的蜜南瓜叢中蹲伏着一個毛色斑斕的龐然大物,它沒精打采地打着哈欠,用一隻琥珀色的眼睛,睡眼惺忪地盯着大角。

大角不由自主地伸手到腰帶上摸刀子,卻摸了一個空。他垂下空空的雙手,躊躇了一會兒。他有點發抖但還是邁步向怪獸走去,就像希臘人步向斯芬克司。

“站住,你侵犯私人領地啦,”那隻怪物懶洋洋地叫道,“你從哪兒來?”

它睜開了全部兩隻眼睛,充滿懷疑地盯着他看。它有一雙尖尖的耳朵,身上佈滿縱橫交錯的斑紋,長得就像一隻大貓。

“對不起,”大角鼓足勇氣說道,“我是從道之城來的,昨天我是在道之城,前天我是在倏忽之城,大前天我在快樂之城……”

“啊哈,”大貓輕蔑地打斷了他的話說,“城市?我聽說過那種地方,那裏到處是石頭造的房子,用鐵皮擋雨,地上鋪着熱烘烘的稻草,住戶們象老鼠一樣擁擠其中,爲了搶熱水和上廁所的位置打個不停……哼,”它突地打住話頭,上上下下地看大角,“那是人類居住的地方,你到那幹什麼?”

大角還沒來及回答。大貓彷彿剛剛從睡夢中清醒過來,它興奮地咆哮了一聲,叫道:“啊,我知道了,這麼說你是個人類!”它的咆哮聲在灰暗的叢林中四處傳蕩,嚇得幾隻鳥兒撲哧哧地飛出灌木,也嚇得大角打了個寒顫,他們那兒從來沒有人會在說話的時候對着對方咆哮。

“知道嗎,小人兒,你面對的是一隻進化了的動物。”大貓歪了歪頭,用眼角瞥着小男孩,它的笑容帶上不懷好意的意味,“我們不再聽命與你們了,駕,籲——再翻一壟田,去把拖鞋叼過來,哈,這種生活一去不復返了,這真是太妙了,妙啊。告訴你我們爲什麼要造反吧,——你知道我們動物活在世上是怎麼回事嗎?”

“我不知道,”大角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我們不養動物。”

“啊哈,那你是不知道我們曾經過着那麼短暫的,卻是那麼悽慘而艱辛的生活了。”大貓生氣地嚷道,“那時侯,我們每天只能得到一束乾草,或者只是一小碟摻了魚湯的冷飯,而且我們還要不停地幹活,逮老鼠,直到用盡最後一絲力氣,一旦我們的油水被榨乾,我們就會送到肉店去被殺掉。沒有一個動物懂得什麼是幸福或空閒的涵意。貓們不能自由自在地坐下來曬曬太陽,玩玩毛線球,牛不能自由自在地嚼青草,豬不能自由自在地泡泡泥水澡……沒有一隻動物是自由的。這就是我們痛苦的、備受奴役的一生。” 

它猛地伸出一個有着鋒利指甲的爪趾,指點着小男孩瘦小的胸膛叫道:“看看你們這些寄生蟲,人是一種最可憐的傢伙,你們產不了肉,也下不了蛋,瘦弱得拉不動犁,跑起來慢吞吞的,連只老鼠都逮不住。可你們卻在過着最好的生活——我們要奮鬥!爲了消除人類。全力以赴,不分晝夜地奮鬥!小孩,我要告訴你的就是這個:造反!我們要造反!”

大貓伸手從旁邊的藤蔓上扭下一個金黃的蜜南瓜,咔嚓一聲就咬掉了半個。

它顯然對它的演說很滿意,它滿足地在地上打了一會滾,接着跳起來對大角說:“現在這個叢林是我們的,總有一天,整個世界也會是我們的。我們動物,將會在首先領悟的貓的領導下,團結起來,喫掉所有的人。妙啊。”

“我不知道你說的那些,”大角怯生生地說,“我媽媽病了,我是來找藥的。”

“生病了有什麼關係,”大貓不滿意地瞪着大角,呼嚕呼嚕地吹着氣,“人一死,烤來喫掉就行了——你應該請我一起去喫,這是盛行的待客禮貌,你不知道嗎?”

“我們那兒從來從來都不這樣做。”大角嚇了一跳,他小聲分辨說。

“好吧,好吧,”大貓不耐煩地圍着大角打起轉來,“我不想理會你們那些人類的陋習,還是好好想想該把你怎麼辦吧。”

“我?”大角緊張地說。

“你放心,我不是屠宰場的粗魯殺手。我正在學習你們的文明,我看過很多很多書,發現了關鍵的一點——你知道文明的最中心是什麼嗎?”它直立起身子,興奮地自高自大地拍着胸膛,“讓我告訴你,是禮儀與藝術。是的。就是禮儀與藝術。這將是我們建立貓類文明的第一步。”

“你想過路,那麼好吧,”它鬼鬼祟祟地滑動着貓步,狡詰地說道,“只有聰明的人才有資格通過這裏,你必須猜一個謎語。”

“如果你猜不出來。”它偷偷摸摸地笑着,剛啃過的蜜南瓜的液汁順着它的下巴往下淌着,“我就要喫掉你。這個主意真是妙,嘻嘻,妙。”

它幸災樂禍地笑眯眯地說出了那個謎語:

腳穿釘鞋走無聲,

鬍子不多兩邊翹,

喫完東西會洗臉,

看到老鼠就說妙。

“哈哈。你一定猜不出來的,你猜不出來。”它說。

“是貓。”大角說。他有點猶豫,害怕這道簡單迷題後面隱藏着什麼陷阱。

可這是小時候媽媽經常說給他猜的謎語,那些溫柔美麗仰人鼻息的小動物雖然在生活種消失了,可是人類堅韌不拔地在圖畫書上認識它們,並把它們傳到下一代,讓他們重溫萬物之靈的舊夢。

“貓,爲什麼是貓?”怪獸大驚失色,往後一縮,憤怒地揪着自己的鬍子,“你說,爲什麼是貓?”它的尾巴高高翹起,讓大角一陣害怕。

“你們都說是貓,只有我不知道爲什麼。”它痛苦地在地上打着滾,搔着癢癢,“我的鬍子是往兩邊翹的,可是我從來沒穿過釘鞋,我喫完東西會洗臉嗎?

這是我的祕密,你們人類怎麼會知道?我從來從來從來就不對老鼠說妙,答案爲什麼會是我?爲什麼每個蠢笨的人類都這麼說?爲什麼?——現在我預感到,這是個重要的謎語。”

它折騰夠了,爬起身來,望着灰濛濛的時起時落的霧氣發着呆,喃喃自語:“生命的意義是什麼呢?在我沒有注視的時候,那些老鼠存在過嗎?難道它們也和高貴的貓兒一樣擁有着生存的意義嗎?我們聰明,溫謙,勇敢,甚至可以喫掉小孩,可是我們卻搞不清楚一個謎語——這是個令貓害怕的神祕隱晦的課題,我預感到,這很重要,很重要……” 

不需要別人教他,大角趁着這隻在哲學思辯中迷失了方向的大貓憂鬱地望着黑悠悠的森林,彷彿是隻動物笛卡爾,一刻不停地痛苦地思考時,輕輕地一溜,就順着路邊溜過它的身畔。

大樹灰暗的陰影下,深黑色的灌木叢裏,有星星點點小紅點在閃爍,那就是大夫要的金花漿果啊。大角伸出手去,那些漿果冰涼,還帶着露珠。一顆,兩顆,三顆……現在大角有了七顆金花漿果了。

大貓還沒有從它那深切的思考中清醒過來,大角把藥包緊緊地揣在懷裏,像在暗夜的森林中迷路的小獸,倉倉皇皇,跌跌撞撞地奔跑着。

跑呵,跑呵,草葉劃過他的腳脛,露珠沾溼他的腳板,可是他還是一刻不停地奔跑着。

現在可以回家了。大夫的單子裏還有一份好運氣,可是運氣是一種虛無縹緲的說法,世上本無這種實物,大角在這場長久的奔跑中變得聰明瞭起來,他用手摩挲着懷裏的藥,水銀,磁鐵,罌粟,鷹嘴豆,金花果——都是,他得到它們了,在六天內,這簡直是個奇蹟。他開始明白了,大夫說的運氣並不是媽媽的藥,而是找藥的人自己需要。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他現在就可以回家了。 

跑出了恐怖森林,大角發現,再有不到一天的路程,他就可以回到木葉城了。在不知不覺中,他在大陸和海洋間兜了一個大圈子。在這場漫長的奔跑當中,他時而清楚,時而迷糊,有時候他似乎看清了什麼,有時候這些東西又離他而去。

大角奔跑着,忽然之間,也許是懷中的藥物縈繞的香味帶來的幻覺,讓他看清了蘊藏在心底深處中的景象,他的心忽然一陣顫抖,潑喇喇地激動水花跳出海面。他知道他將要給大家講述什麼。他要給大家講述以前的一些偉大的城市,亞歷山大里亞、長安、昌迪加爾、還有巴西利亞,那些建築師們創造了一種生活。

每一條街道,每一個廣場,每一片設計精巧或者粗笨厚重的檐瓦,都滲透着建築師的思想在裏面。城市的居民們就生活在他們的思想當中,呼吸着他們的靈魂,傾聽着他們的聲響。

每一種哲學或者每一種狂熱都有自己的領域,在每個領域當中都有一個巨大的拋光花崗岩基座,在這個堅實的基座上,每一種哲學都得以向空中無限延展。那就是他們的高塔。

跑呵,跑呵,碎石硌疼了他的腳腕,荊棘劃傷了他的皮膚,大角奔跑着。

每一座高塔的倒地都意味着失敗或者哲學體系的崩潰,那是一個壯觀的場面。大地上曾經遍佈人類,他們和馴化的動物們生活在一起。曾經有過更多的城市,如今它們都崩塌了嗎?

他跑過了白天,跑過了黑夜,跑過短暫的黎明,跑過漫長的黃昏。

他跑過了晴天,跑過了陰雨,跑過霧沼,跑過幹谷。

他看見一羣龐大的軍蟻,浩浩蕩蕩地聚集在緩緩起伏的平原上,他們頭上的旗幟上飄揚着不可戰勝的,展翅飛翔的黑鷹標誌。

黑鷹,那是黑鷹部落呵。大角驚恐地想道,他停止了奔跑,充滿恐懼地望着草原上那些沒有城市的掠奪者,他們密密麻麻地挨擠在一起行進着,橫亙了數百里地,擋在了大角回家的路上。

也許是第一次有人面對面地看到了這個神祕而可怕的部族。關於他們有許多可怕和血腥的傳說,他們憑藉自己強大的武力和殘忍的性情,在這整個世界上無所畏懼。正是他們像蝗蟲一樣橫掃整個草原,摧毀路上的所有城市,把一座座哲學的高塔打得粉碎。

大角屏住呼吸,捏了一手的冷汗。他趴在一束高高的牛蒡草中,探出頭去。

他看到了開路的一隊隊的騎兵,穿着黑衣,呼哨着來回縱橫,攪起漫天的黃色塵土;他看到了兩千名奴隸排成兩列,彎腰挖土,把崎嶇不平的道路剷平,汗水在他們的肩上閃閃發亮。緊跟在他們後面的是一支龐大的運輸隊。他看到了五十對公牛,低着頭拖着巨木拼造的沉重板車,一百根原木作成的輪軸被壓得嘎吱亂響;他看到了五十名木匠在不停地更換車軸,加固車架,往圓木上塗油脂,兩百名壯工在兩邊扶着車上搖搖晃晃的鐵鑄怪物。透過飛揚的塵土,那些影像給小男孩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印跡。這一隊人馬拖着緩慢的,永不停歇的腳步,越過山嶺和草原,越過河流和谷地,堅韌不拔地走向了他們的標地和命運。 

一座座的鋼鐵怪物在大角的眼前被拖了過去,留下大地上深深的車轍,剛剛剷平的彈道一樣平整的道路轉眼又變成了坑坑窪窪的泥潭。大角瞪圓了眼珠,突然明白過來,他們車上拉的是攻打高塔的巨炮啊。現在,他們又要去攻打一座新的城市了。

 

7 藥沒了

草原上行進着黑壓壓來勢洶洶密密匝匝的人羣,那些挎着長矛的騎兵,披着鎧甲的重裝步兵,散漫的輕步兵,一隊一隊的過個沒完。太陽慢慢地斜過頭頂,象是一個巨大鐘面上的指針,面無表情地不可抗拒地轉動。大角躲在深深的草叢中,又飢又渴。他計算着時間和回家的路程,時間越來越緊了。

他決定另外找路回家。大角悄悄地倒退着離開那叢掩沒他的牛蒡草,直起腰來,卻驚愕地發現兩個黑鷹部落的遊騎兵勒着馬佇立在前方低矮的小丘上,一聲不吭地注視着他。

在那一瞬間,大角目瞪口呆,他動彈不得,屬於他的時間彷彿在那一瞬間僵化凍結了。他眼睜睜地看着那兩個騎兵,像張開黑色翅膀禿鷲一樣策馬飛馳而來,打着呼哨,他們的馬蹄悄無聲息,一陣風似地掠過了他們之間的距離。騎兵在馬上猛地俯下身來的瞬間,大角能看到他鷹隼一樣銳利的眼睛,聞到他身上那股衝動的野獸般的氣息。隨着一聲響亮的撞擊,大角就騰雲駕霧般飛到了空中。

大角驚慌地喊叫,踢蹬着雙腳,卻只能讓那雙鋼鐵般的臂胳越夾越緊。風拍打着他的臉龐,他只能看見草地在他下方飛馳而過。

他被帶到了一個鬧哄哄的營地,一聲不吭的騎士把小男孩甩在了地上,駕着馬跑遠了。大角驚慌地把藥包抱緊在懷中,四處張望。此刻已經是傍晚時分,營地上燃起了無數的火堆,炊煙籠罩,空氣中充斥着馬牛糞燃燒的氣味。這是一個有着深棕色皮膚的強壯的民族。男人們剃光下頜的鬍子,隨身攜帶着腰刀和武器。他們顯然還保留着馴服動物的習慣。大角看到幾隻狗在營地中跑來跑去。幾個揹着小孩的女人喫力地在河邊打水,她們爲了一個水勺而大聲爭吵。 

一時間,彷彿沒有人注意到這個滿臉驚慌失措的小俘虜,就在大角茫然四顧的時候,又從營地外衝進來幾個騎馬的武士,一個傢伙叫道:“喝,看哪,他們抓到了一個小傢伙呢。”

他們大笑着縱馬圍着驚惶的大角亂轉,把大角包圍在馬蹄組成的晃眼的迷陣裏,碩大的馬蹄濺起的黑泥甩在大角的頭上和臉上,酒氣從他們的嘴裏往外噴湧。“哈,我看他可以給你當個小馬童。”“還不如給你女兒當個小管家的,哈哈哈。”他們看到了大角緊緊抱着的小包裹。“看哪,他還抱着個什麼寶貝呢。”一個顯然是喝得最醉的武士嚷道,他利落地抽出刀子。劈刺的亮光像一道優美的弧線劃過大角的眼膜。

夕陽黯淡了下去。

“不要——”大角拼命地尖聲叫喊了起來,在這一瞬間,整個營地寂靜無聲。他的喊叫聲穿透了雜亂無章的營地,靜悄悄流淌的河水,一直到遙遠的紅色花崗岩山才傳出回聲。那個骯髒的揹着小孩的老女人掉過頭來看他,讓她們爭吵個不休的鐵製水勺掉在了地上。

壓抑着憤怒和可怕的悲傷,大角低下了頭。藥包散在地上,水銀有生命一般在地上滾動,匯聚又散開,滲入地下;珍貴的漿果被馬蹄踏得粉碎,點點四濺,和馬蹄下的污泥混雜在一起;那些土色的鷹嘴豆,帶着海水氣味的磁鐵,沾染着風之清香的罌粟,都變成了破碎的泡沫;它們的香氣散亂飄蕩,彷彿一個精靈在風中捲揚,散發,化爲烏有。 

在無遮無擋的平原上奔跑時,太陽烤灼着他的肩脊,讓他幾乎要燃燒起來;在大樹下露營,露珠一滴滴地滲透他的毯子,讓他感受夜的刺骨冰涼;在森林中的巨獸大聲咆哮,威脅着要將他吞到肚子裏;大角一直沒有哭過。然而現在,一切都變成了可怕的值得哭泣的理由。看着地上散落的藥包,淚水一下子衝出了他的眼眶。大角站在那兒,畫面一幅幅地晃過他的面前,他悲從中來,爲了夢想的破碎,爲了生命的逝去,大角像一個初生的嬰兒那樣,放聲號哭。 

透過朦朧的淚水棱鏡,一副貼着金片的馬蹄踏入了他的眼睛,它們猛地衝了出去,又折回來,就在眼看要踩在大角身上時突然煞住了,停在他的面前,腿腳僵僵的,不耐煩地撅着。

他聽到馬上傳來嗤的一聲輕笑,“我當是怎麼回事呢,原來是個沒用的哭哭啼啼的小孩,爲了一包雜碎東西,哭成這個樣子。”

大角擡起頭來,看到了馬背上騎着一個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女孩。她安坐在高高的馬上,圓圓的臉兒曬得又紅又黑,明亮的眸子在暮色中閃閃發光。她嘲笑式地用手中的馬鞭甩着圈子。小馬撅着蹄子,不耐煩地又蹦又跳。

“這不是雜碎東西,是給我媽媽的藥,她就要死了。我是來找藥的。我找到了水銀,我找到了磁鐵,我找到了罌粟,我找到了鷹嘴豆……本來只要再有一份好運氣,我的藥就齊了——可是現在……全都沒了。”大角忍不住眼眶又紅了起來。

“什麼你的藥,你的媽媽,現在都沒有了。你是我的。”小女孩騎在馬上,宣佈說。

“爲什麼?”

“因爲我們是強盜,強盜就是這樣的呀。”女孩笑吟吟地說,她轉身面對那幾個現在畢恭畢敬的騎手,學着大人的口氣說道,“把他帶到我的帳篷裏來,這個小鬼現在歸我了。”

大角被帶到一座白色的帳篷中,兩個武士退了出去。大角的眼睛適應了帳中點燃的牛油蠟燭的光亮,他看到寬大華麗的地毯盡頭,一個漂亮的女孩正對着銅鏡裝束。她把一柄嵌滿寶石的短劍一會兒正着一會兒斜着地插在腰帶上,始終不太滿意。大角進來後,她轉頭看了看大角,微微一笑,又快樂,又淘氣,正是那個騎着馬的小強盜。

她停止了擺弄短劍,盤腿坐在阿拉伯式靠墊上,拍了拍靠墊一邊,說:“過來,坐在我邊上。”

大角倔強地搖了搖頭,站在原地沒有動。“我們那兒只有最親密的人才能互相碰觸。”大角驕傲地說。

小女孩臉色一沉,生氣地說,“可你現在是我的奴隸。我愛要你怎麼樣就怎麼樣——我還可以用馬鞭抽你。”女孩示威地說,“如果你肯求我,也許我就對你好一點。”

大角睜大了眼睛,他還不太瞭解奴隸這個詞的含義。“我們是自由的,”他反駁說,“我們從來不求人做什麼。”可是他很快想起曾經求過大夫救他媽媽的生命,於是又迷糊了起來。

“呸,自由?”小女孩扁着嘴輕蔑地說,“只要我願意,我們隨時可以攻陷你的城市,把你們的男人全部殺光,讓你們的禮儀和道德化爲灰燼。”

“胡說,你們纔不敢去攻打我們呢。”大角不甘示弱地喊道,“你們不敢來的,在森林裏你們的騎兵施展不開,在森林裏你們會害怕我們的飛行器,我們會從天上向你們傾瀉石塊和弓箭。”

小女孩滿臉怒氣地叫道:“黑鷹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作害怕。我們不去打你們,是因爲你們那兒在傳播瘟疫。現在我們要去攻打的是那個傳說中的閃電之塔。我們要一直往那個方向走,草原大得很,我們也許要十年後才能回來——那時候,你會知道黑鷹的厲害。”

他們氣鼓鼓地相互而望。一邊站着瘦弱、骯髒、蒼白的小流浪漢,頭髮是黑色的,亂蓬蓬地支棱着,在出來找藥之前,他的生活單調恬淡,每日裏只是和着高處的陽光穿透清澈的藍天和幽深的山谷;一邊坐着驕傲、高貴、矜持的小強盜,如牛糞點燃的火光辛辣,如她的短劍鋒銳,她的生活自由遼闊,永遠是沒有止盡的漂泊。帳中蠟燭的火焰猛烈地抖動着,輕煙氳成一圈圈發光的霧靄,然後一點一點地沉澱下來。他們相互而望,歲月流光在他們年輕的胸膛兩側呼嘯而過。

年紀如此相似卻又無從相像,就如同一棵樹上的果實卻青紅不一。造物主和光陰玩弄的把戲讓他們充滿好奇和相互探索的慾望。

“好啦,”小女孩首先試圖與大角和解,“吵架沒意思的。我的名字叫飛鳥別生氣了,和我說說你的城市,還有那些漂浮在海上的城市,飛行在雲中的城市……和我說說吧——我想知道其他城市的生活,可是他們讓我看的時候,那兒總是隻剩些冒煙的斷牆和殘缺的花園。”

遠處傳來了三聲號角,在夜風中輕快地傳揚着,悠遠嘹亮。

“哎呀,沒時間了。”女孩叫道,“你的身上又髒又臭,你要趕快去洗個澡,換套衣服,然後和我去參加宴會。”

這些野蠻人的宴會在露天裏舉行。圍繞着篝火散亂地圍着一圈矮桌,桌子上擺放着成塊地燒烤過的牛羊肉,乾麪包,還有大罐大罐的蜂蜜酒。這些野蠻人席地而坐。他們用銀製的刀子把大塊的肉削成薄片塞進嘴裏,他們先咬一大塊麪包再往嘴裏塞一勺黃油,他們喝酒的樣子讓人害怕他們會被淹死。

即使是在宴會上豪啖暢飲,每一個武士都依舊穿着他們的鎧甲。他們帶着長矛和圓盾,他們束着胸甲和脛甲,他們戴着黃銅的頭盔,他們聚集在一起,金屬的鎧甲融化了火的光澤,這些可怕的掠奪者在金屬的光亮下,銳利、灼熱、生機勃勃。

一位雄壯的武士端坐在篝火的另一端,他就是黑鷹——這個部落正是因爲他的驍勇善戰,因爲他的殘暴虐殺而揚名天下。令大角驚訝的是,他已經不年輕了,他的臉上布着無法掩飾的皺紋和疲憊。坐在他身遭的都是黑鷹的貴族和首領,他們人數不少,但是他們都老了,年青的首領很少。此刻,他們正在吵吵嚷嚷,大聲爭論着什麼。

“……那座高塔,沒有什麼東西能夠穿越它守衛的分界線。我比誰都更瞭解這座高塔的威力。我親眼看到3000名進攻者死在它的死光下……”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在講述那次失敗的進攻和三千名死去的騎兵時,他的臉上依舊是一副勇敢的神情,但他的膝蓋卻在微微發抖。

“不惜一切代價。不惜一切代價——”

“可是現在我們擁有了無與倫比的巨大火炮,我們擁有最好的鑄炮匠人,我們用黏土模胚鑄造出了整整二十座大炮,我們正在把它們拖過整個大陸……”

“……必須有更大的火炮,射程更遠,威力更大……”

“吭啷”一聲響,一個酒杯被砸到了地上。

“這是個狂妄的計劃!我們根本沒有必要去翻越整個大陸去攻打那座小鎮——這塊平原富裕豐饒,給養充足,我們可以在這兒搶劫20個城市,我們可以在這兒舒舒服服地過上十年的好日子。誰都知道,那些人龜縮在高塔下過着與世隔絕的生活,他們貧窮,愚昧,呆滯,不思進取,我們不想爲了芝麻大小的利益去和霹靂之塔做戰。”一名坐在下首的首領突然跳起身來叫道,一道舊的刀笆橫過他的眉毛,讓他的神情顯得曲扭兇狠。幾名首領隨聲附和。大角注意到他們大部分都是年輕人。一些參加宴會的人彷彿感覺到了什麼,他們悄悄地把手按到了劍柄上,關注但卻依然平靜地凝望宴席上首的動靜。

“二十年了,”黑鷹彷彿沒有注意酒席上劍拔弩張的氣氛,他端着一杯酒,沉思着說道,“二十年前它讓我們失敗過;二十年來,它一直矗立在大陸的盡頭,在嘲笑漠視我們的權威。縱橫草原的黑鷹鐵騎在它面前不得不繞道而行——那些被踐踏過的種族,那些被焚燒過的城市,因爲它的存在而歡欣鼓舞,因爲它的存在而心存希望。你們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他端着酒杯,冷冷地環視左右,“這二十年來,我在夢中都一直想着要攻打它,因爲我知道,只要它存在,黑鷹部落就不可能成爲真正的草原霸主,就不可能真正地扼住自己命運的咽喉。 

“現在你們卻要退縮嗎?你們想要害怕嗎?你們貪戀這塊土地上的牛奶和蜜酒,卻不明白終有一日這些鮮花都會死去,財富會死去,你們會死去,我也會死去,但有一樣東西不會死去,那就是我們死後留下的榮譽。”

“黑鷹,”另一個年輕的貴族語氣恭敬地說,“在你的帶領下,我們在這塊大陸上尋求流血和榮譽,贏得了草原的尊敬。我們也尊敬您。”他語氣一轉,說道,“可是現在你已經老了,你的頭已經垂下來了,你想要去攻佔那座閃電之塔,不是爲了我們部落——是爲了你自己。你害怕被榮譽所拋棄,卻要帶我們走向死亡。”

“我依然是首領。”老人平靜地說。

“那就證明給我們看吧。”年青強壯的刀疤武士叫道,他從座位上跳了起來,拔出利劍,閃電般朝黑鷹砍去。這一下動當真是人如猛虎,劍如流星,而黑鷹甚至都沒有站起來,大角看到他眼睛裏的一道亮光,在那一瞬間裏,他臉上的皺紋和疲憊一掃而空。他的小臂揮動了一下,年青的武士仰面倒下了,他的胸口上插着一把銀製的餐刀。他倒下的時候帶翻了兩張矮桌,桌子上的器皿瓶罐打翻了一地,鮮血和着蜜酒四處流淌。吵嚷聲平靜下來。黑鷹宛若沒事舉杯喝酒。“明天,我們繼續前進。”黑鷹說,這次沒有人站出來反對他了。

“那是我的父親。”飛鳥驕傲地對大角小聲說。

“可你剛纔一點也不爲他擔心。”大角驚訝地說。

“那當然。如果黑鷹剛纔在戰鬥中死去,那是他的榮耀。”飛鳥說,臉蛋被興奮燃燒成緋紅色,“我們所有的人都渴望能死在戰鬥中。”

 

8 所有的藥

清晨,大角從噩夢中驚醒。他聽到帳篷外面傳來一陣陣的號角聲。牛角號雄渾,銅號高昂,海螺號低沉。營地裏到處是鎧甲碰撞的鏗鏘聲,戰馬的嘶鳴聲,脹滿奶水的牛羊咩咩的叫喚聲。

他從奴隸們居住的帳篷中鑽出來,外面一片嘈雜。低低的陽光斜照在擠在一起的士兵和耀着清冷的寒光的兵器上,投下了長長的陰影。一羣羣的遊騎斥候策馬而過,他們咧着滿嘴白牙,不懷好意地對着衣裳襤褸的大角笑着。還在抓緊時間打盹的奴隸們被粗暴地踢醒,他們要幹那些最苦最累的活。他們分散開來,看似混亂不堪然而又井然有序地收拾馬廊,拆卸帳篷,提着鐵桶去擠奶。大角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陌生的動盪不已的旋渦之中,不論他站在哪裏,總有人衝他喊道,“快閃開,小孩,別擋着道!”他不得不東躲西閃地閃躲那些騎着馬兒,橫衝直撞的騎兵;閃躲那些扛負着重物,赤裸的脊樑上冒着熱氣的奴隸;閃躲那些目光呆滯,被驅趕着的畜生。

在一片混亂當中,飛鳥牽着馬找到了他。

“好啦,你跟我來。”她不容置辯地命令說,帶着大角離開部族的大隊人馬,把他一直帶到了營地西側那條河邊。這兒可以看到河邊上那些發白的鵝卵石,還能看到營地那邊,數千頂帳篷在轉眼之間消失得乾乾淨淨,餘下冒着青煙快熄滅的篝火堆和滿地的牛羊糞便,彷彿大火燒過的林地。黑鷹部落的戰士、亂哄哄的家眷、牽成一串的奴隸,一撥一撥地開拔了。他們走過,寂靜便在草原上空重新合攏,彷彿流水漫過乾涸的河谷。

“你走吧。”她說,看也不看大角一眼,翻身上了馬。

“什麼?去哪?”大角說,他還沒有反應過來。

“我是草原上最偉大的首領黑鷹的女兒,他的話就是命令,我的話也同樣是命令。我賜給你自由,你就自由了。現在,你快跑吧。”她喊道,還用一個指頭威脅性地比劃了一下,“十年以後,我們會回來的——那時候,我會帶着我的戰士去攻打你們的城市,你記住了。”

大角茫然地四處看看,這兒離他的家鄉不遠了,可是他就要這樣回去嗎?帶着滿身的污泥和傷痕,空着雙手,丟了小刀,可一味藥也沒有找着。媽媽就要死了。太陽昇起來了,天邊一簇散雲成了一窩閃亮的小羽毛,河面上升起燥熱的霧氣,回家的路象一條曬太陽的蛇,懶洋洋地躺在他面前,他卻覺得自己無處可去了。他轉過身去,漫無目的地走了兩步。

“等一等,”她說。坐下的馬兒不耐煩地撅着蹄子。

“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她叫道,扔過來一個大大的紙包。“你看,當強盜是有好處的,我們這兒什麼都有。”她凝望了大角一會,猛地撥轉馬頭,縱馬揚鞭,疾駛而去。

大角打開紙包,發現紙包裏塞滿了藥,那些晶瑩流動的水銀,那些充斥海水氣味的磁鐵,那些飽滿多汁的金花漿果,那些香氣縈繞的罌粟,那些又老又皺的鷹嘴豆,在這些足夠治好木葉城所有人的藥底下,多了一個銀製的護身符——一個小小的馬蹄鐵,那是他們部族的徽號。

大角擡起頭來,看到草坡上那個現在已經變成小小黑點的飛鳥。他沉思片刻,掉頭跑走了,帶着這個年歲還不明瞭的惆悵,帶着他還不知道的他們已經定下了的一個朦朦朧朧的約定——這個約定會在將來的歲月裏跟隨圍繞着他,充滿誘惑和痛楚,充滿期待和惶然。

藥又齊全了。從一無所有到應有盡有,這就是大夫說的一百份的好運氣了。

大角想,藥香縈繞在他的鼻端,彷彿一首嘹亮的歌,這支歌在他的心裏,也在他的嘴上。現在是第幾天了,他拼命地算啊算啊,現在是第七天了,是最後一天了。他要去救他的媽媽,他開始拼命跑了起來。

他跑過了紅色的杉木林,跑過了齊腰深的草地,跑過了茂密的蘆葦叢,跑過了金色的沙漠。

跑呵,跑呵,他看見了火光下埋頭苦幹的騾馬,浪尖上漂浮的捕魚者,隨着風兒流浪的旅行家,在泥地上挖坑的農夫,藏身在樹木後面的出謎者,包裹在金屬裏的戰士們,他們臉上洋溢着各式各樣的快樂。這快樂引誘着他,讓他對未來充滿期盼。

跑呵,跑呵,他聽到了自嘲自嘆的哲學家的聲音,被侮辱的類人生物的怨怒聲,勞動者的呼喊號子聲,乞討者的悲哀聲,被奴役的人們的抽噎聲、哭訴聲,野蠻人的叫喊聲,他們品嚐着各式各樣的痛苦。這痛苦抽打着他,讓他對未來充滿懼怕。

嘆息之城,快樂之城,記憶之城,風之城,水之城,土之城,形形色色的城市實際上只有一個,它就在我們心中。然後,黑鷹來了,建築消失了,一起消失的還有那個理論上似乎無所不知的建築師。現在,他們將學會如何自己去面對這塊黑暗冰冷的大陸。

跑呵,跑呵,他從白天跑到了黑夜,又從黑夜跑到了黎明。

無垠的天空越來越亮。

他會長大的。

迎面撲來的時間像乾粉一樣噼裏啪啦地敲打着他的身體和臉龐,告訴他死神正在俯瞰着他親愛的媽媽。

大角,快跑!大角,快跑!他在心裏呼喊着。

月光收斂了,向西沉去。

大角,快跑!他的心臟撞擊着肋骨,彷彿一隻想要飛逃而出的鴿子。

快跑呵,大角。

時間一分一秒地走着,滴答滴答,巨大的時鐘懸在他的頭上搖搖晃晃。

他看到了森林裏漂浮的亮光,像是螢火蟲在飛舞。

大角,大角。

遠方傳來微弱而模糊的叫聲。

大角,大角。

那是木葉城的居民。他的鄰居,他的玩伴,還有大夫,他們來接他了。

大角,大角。他們看到他了。他們駕着透明的飛行器朝大角飛來。

黑暗迎面撲來。大角迷迷糊糊地想道,現在,我可以休息一下了。鴿子飛出他的胸膛,離他而去。大角倒下了。

那天黎明,在木葉城裏,星星還沒有完全熄滅的時候,大夫把藥混合在芳香的泥土中,撒入水裏,溫和的火燃了起來,風兒把藥的香味帶到了四處。奇異的香味飄蕩在木葉城的每個通道,每部旋梯,每座吊艙裏。媽媽甦醒了,其他的病人們也醒了,整個城市都甦醒了。

被從這場瘟疫中拯救過來的人們來感謝那個孩子,那個拯救了城市的孩子,但他們沒被允許看到大角。

他累壞了。他哭着,抽噎着,在母親溫暖的懷裏縮成一團,小小的艙室像一顆鳥卵,在旋風中旋轉。媽媽抱着大角,柔聲安慰。她的大手圍着他,呵護着他。母親的懷抱總是最溫暖最安全的。

大角睡着了。

2001.2.14 一稿廈門
2001.8.04 二稿上海

*雅典憲章:1933年,現代建築派的國際性組織——國際現代建築協會(CIAM)在雅典召開會議研究現代城市建築問題,分析了33個城市的調查研究報告,提出了一個城市規劃大綱,即“雅典憲章”。
*馬丘比丘憲章:1977年在祕魯首都利馬召開了國際建協會議,總結了從1933年雅典憲章公佈以來四十多年的城市規劃理論與實踐,提出了城市規劃的新憲章——馬丘比丘憲章。
*馬德里憲章和北京憲章:先後於2011年和2088年在西班牙首都馬德里和中國首都北京召開的國際建協會議上制訂的城市規劃理論。

附後記:

在黔東南旅遊時,我看到每一座侗寨的中心,都矗立着一座高大的木塔——鼓樓,這種造型精巧的木塔是每一個侗寨法律、傳統、道德的精神象徵。在鼓樓中制訂的款約,從古至今約束、控制着人們的行爲和思維方式。我開始想象高塔下的城市以及其中生活的人們,甚至那些在城市之外遊歷的部落……至於黑鷹部落在攻打那座死亡高塔下的小鎮時全軍覆沒,那已經是我朋友寫的另一個故事了。在劉維佳的《高塔下的小鎮》中,那座向外界噴吐火焰和死亡的高塔,那座禁錮了小鎮自由進化的高塔,對我而言,擁有更深一層的哲學含義——原諒我引用了《高塔下的小鎮》中的傳奇故事,我很樂意在自己的世界中,見到與劉維佳世界的相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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