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真事改編
第四章
一個人要活着，要花多大心血才能不被他人所厭棄，素懷心已經被同學、老師、家長所討厭，唯一能改變現狀的就是好好學習，考出好成績。
接下來就有一個機會，那就是高考模擬考試，高考前最重要的一次模擬考試，大家都把這當成小高考，這次的考試成績基本上可以代表高考的成績——除了少數高考發揮異常的人——於是大家都全力以赴。
可是素懷心的尿急病，已經到了不用徐放就能爆發的地步，模擬考試無疑又是一次嚴峻的考驗。考場內其他同學都在匆忙答題，素懷心壓低腰肢，按住肚子，強力憋着尿，一點點答題，150分鐘的考試時間，每一分一秒都是一種折磨，他忍着、憋着，下定決心考出好成績，痛苦不重要，重要的是考出好成績。
一個學生帶小抄，被監考老師發現，當場被揪了出去，趁老師不在場的時候，好幾個學生交頭接耳，互相傳遞答案，這就叫餓死一個，救活一圈，大家都感謝那個捨身入地獄的人。素懷心也想照抄，畢竟多考一點分會讓母親開心，可是周圍的人都不認識，他平時孤獨一人，關鍵的時候沒人相助。他前看看後看看，發現大家都在抄，自己沒得抄，於是就把頭低下來，分外憂傷。考試最無助的時刻不是你在第一排，監考老師正好坐在你的面前，而是監考老師不在身邊，你想抄都沒得抄。
過了一會，監考老師走進門，教室裏嘩啦啦直響，側過頭的學生趕忙把頭轉過來，老師本來想批評照抄的人，發現人太多，只好閉上嘴。
上午考試完後，下午還有考試，下午考試完後，明天還有考試……三個小時的考試對素懷心是一種折磨，這種折磨還不止一次，語文數學英語，地理化學（生物）物理，總共考三天，三天的考試，就是三天的凌遲處死。素懷心爬在課桌上面色蠟黃，不敢說一句話，如果在考場開溜的話，傳到徐放或母親那裏，那就不單是批評，而是要捱揍了。
素懷心覺得到了生死關頭，爬在桌子上胡思亂想，他感到自己總在焦急中奔跑，爲了擺脫困境殫精竭慮，夢想就在前方，似乎能看到，可總夠不着，他被困在小盒子裏，這樣的生活太委屈，太不真實。
“我不能與任何人相比，我比所有學生都要蠢。”素懷心看着英語試卷，發現許多題目都不會做，他絞盡腦汁回憶單詞，可怎麼也拼不全，“我沒有天賦，沒有才能，總是害怕，過於小心，我害怕說錯一句話，害怕用錯一個詞，在高三的最後階段，心在不停地顫抖，雙手不聽使喚，大腦顛倒錯亂，像一匹鮮血淋漓的馬，在最後的衝刺階段，不斷地摔跤，不斷受到主人的鞭打，我奴役我自己，鞭打我自己，是自己的奴隸，是學習的奴隸。”
“我要快跑，我要快跑，快點，再快點，我急躁、憤怒、痛苦不堪，我已經筋疲力盡了，快要累死了，但我不能倒下，我不能，我要完成，要挺過高考，我要完美，我要永恆，要考上大學，成功是屬於我的，一類大學是屬於我的，這是我的榮譽，我的地位，是對我辛酸和努力的回報。”素懷心想着想着，滿面淚水。
他知道這次考試又要失敗了，要學生、老師、家長改變印象的機會又要錯過了，他總是失敗。
失敗者就像畜生一樣，像畜生一樣被鞭打，像畜生一樣叫聲難聽，當他說出話時，所有人都塞耳不聽。
素懷心滿腔怒火，無限委屈，卻不能對別人說，即使說了也沒人聽，他不斷地想，不斷地哭泣，眼淚鼻涕把試卷弄得一塌糊塗……
期中考試總成績下來，素懷心只考了四百多分，母親大發雷霆。
韓秋雙拿起書本打素懷心，說：“不爭氣，叫你不爭氣。”書本被打散，紙張到處飛舞，如秋天的落葉，枯黃而悽迷，素連勉強支起身軀，要拉韓秋雙，可怎麼也拉不住。
韓秋雙說：“你還裝病，還逃課，你敗光了家產，卻什麼都沒有學到。”一直打一直打，直到紙張被打完，地上落了一地紙片。
素懷心呆在那裏，不說話，把眼淚往肚子裏咽。
母親看着他，無比失望，覺得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年邁的身軀顫抖着，白髮蒼蒼，眼中透出巨大的空虛，那種空虛足以讓所有的兒子都黯然神傷。
“作爲孩子，你有責任有義務讓父母開心，一個人的尊嚴也是父母的尊嚴，一個人的榮譽也應該讓父母享用，但是你做不到，你讓父母失望了，你是個人渣。”素懷心心想，“記得小時候你曾誇耀過我，說我是世界上最聽話的孩子，可長大後，你覺得我變了，騙了你，喜歡說謊，你失望，我比你更失望。’素懷心這樣想。
素懷心真的沒有考試的天賦，但對許多農村的孩子來說，考上重點大學是唯一的出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能作爲真理的標準嗎？如果一個人不適應時代潮流，他就必然就不正義嗎？
素懷心不怪上天讓他出生卑微，不怪上天讓他長相一般，甚至不怪郝林元欺負他，他怪的是上天沒有給他才華，只要上天有那麼一點點仁慈，給他這樣的窮人以足夠的才能，就可以在生活中贏得尊嚴。你的努力不算什麼，大家都在努力，沒有天賦如何出彩。愛迪生說過：“成功是百分之一的天賦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當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都一樣時，那百分之一的天賦就是決定成功的關鍵。也許你會說，這樣是不是有點太無能，但素懷心已經疲憊了，疲憊得需要靠他人來救贖。
素懷心帶着巨大的失落回到學校，莫哲看到了他，問他怎麼啦，他說被考試成績不好，被母親打了。莫哲安慰他，說：“好好學習，高考一定會成功的。”素懷心把到三甲醫院檢查的事告訴莫哲，說：“我真的覺得尿急，何文醫生說我是裝病，母親自此不再相信我。”
“怎麼會這樣？”莫哲嘆息到。
“難道我真的是在裝病？可我真的覺得尿急。”素懷心問。
“醫生的診斷或許有錯，你要相信自己的感覺，不要被他人的意見所左右。”莫哲說。
素懷心拖着緩慢的步子走向教室，發現一羣人圍在他的桌子旁邊，急忙走過去。郝林元繼續欺負素懷心，對於他來說，這是學校唯一有趣的事，他把素懷心的書本都燒了。素懷心衝上去，抱着灰燼大哭，沒有書本，他如何學習，如何面對高考，如何讓父母開心。
素懷心瞪着郝林元，握緊拳頭，忍無可忍，郝林元洋洋得意，一幅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素懷心最後還是忍了下來，他也想反抗，但是想到父親的斷腿，母親的疲勞，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好忍下去。這不是扇郝林元一巴掌就能解決的事，打了郝林元，就等於得罪了郝秋白，得罪了郝秋白，就等於得罪了權力，郝秋白可是很厲害的人物，素懷心看得比較長遠。
物理老師來上課，發現了這件事，告訴了徐放。燒書是很惡劣的一件事，作爲校長，徐放也不能不管，他把郝林元叫到辦公室，對郝林元說：“你怎麼又欺負別人？”
郝林元說：“是他先罵我。”
徐放問：“真的嗎？”
郝林元雙手插進褲子口袋裏，側着身子在那裏搖晃，一幅‘當然了’的樣子。
徐放知道他在撒謊，說道：“你不要總憑着你爸作威作福。”
郝林元說道：“那你還不是靠我老爸，沒有我老爸的幫助，你怎麼當得了校長？”
一句話道出了真相，旁邊的教導主任趕忙‘哼——哼——’打斷郝林元的話，其他老師聽了都忍不住想笑，但是都不敢笑，徐放羞得無地自容，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這句話得記入校史，徐放之所以能當市一中的校長，靠的是郝秋白一手的扶持，郝林元之所以能進實驗班，靠的當然是徐放了，正所謂你讓我發財，我讓你發財，大家一起發發財，規則只是表面的擺設，大家都在‘潛’規則。
郝林元一方面討好父親，在父親面前表現得乖乖聽話，一方面在學校裏作威作福，他抓住了徐放的缺點，一個想憑藉他父親權力平步青雲的知識分子，知道徐放並不能把他怎麼樣，因此到處耀武揚威。
徐放窘得滿臉通紅，怕郝林元又說出什麼‘有傷大雅’的話，趕忙把郝林元趕走了。
上午第四節課下課後，郝林元的小跟班林冠、袁某某追上郝林元，袁某某悄悄對他說：“給你看一件有意思的事。”於是把素懷心寫給沐香菱的情書拿出來。
郝林元看後說：“你從哪裏得到的？”
袁某某說：“幾個星期前我做值日生，無意間從垃圾桶裏發現的，本來想立即告訴你，當時被別人叫着去打遊戲機，就忘了，把信壓在書本底下，今天整理書本，無意間又發現了，就拿來告訴你。”
郝林元笑着說：“啊哈，這可是一件有趣的事。”
“當然。”袁某某說，“我也覺得很有趣，就拿來給你。”
郝林元說：“素懷心，你這王八羔子，看我怎樣整你。”決定午飯後拿着這封信去嘲諷素懷心。
命運終於走到了關鍵的一步，無論是郝林元還是素懷心的命運，都被接下來的事情所決定，我們以爲明天還很遠，但生命卻在一剎那終止，在悲劇到來之前，應該珍惜現在。
天氣晴朗，萬里無雲，百花盛開，在這個毫無風雨的時節，大家都在教室裏安心午睡，素懷心因爲有事到宿舍去拿東西，郝林元偷偷跟着去。他在走廊上找到素懷心，素懷心正爬在欄杆上看外面的風景，心事重重。
郝林元掏出素懷心寫給沐香菱的信，在素懷心的眼前晃了晃，說：“看這是什麼？”
素懷心看那是他的情書，一驚，說道：“你是從哪裏得到的？”
郝林元說：“要你管。”
“把他給我。”素懷心說完，趕忙來奪。
郝林元不肯，嘲笑素懷心說：“像你這樣的人也配追求班花，還給她寫情書，真是不自量力，癩蛤蟆想喫天鵝肉。”
素懷心十分生氣，奮力去奪，郝林元不肯，把雙手藏到身後，身子往後仰，一邊避讓一邊叫道：“癩蛤蟆想喫天鵝肉，癩蛤蟆想喫天鵝肉……”
素懷心憤怒極了，他按住郝林元的胳膊，往側邊一推，乘機把信奪了過來。郝林元沒站穩，素懷心又用力過猛，郝林元的身體像笨拙的木頭一樣，翻過欄杆從樓上掉下去，素懷心趕忙伸手去抓，但已來不及了。
‘轟——’的一聲，郝林元從宿舍七樓摔下去，砸在地板上，頓時血肉模糊。因爲其他人都在教室睡午覺，沒人來宿舍，此時無人出現在附近。
素懷心看着發生的一切，一下子驚呆了，眼珠奪眶而出，像要爆裂，他用手捂住嘴巴，不知道做什麼。“不——”愣了一下馬上醒悟，他趕忙下樓，不是逃跑，而是去救助，郝林元也許還有救。
他急忙往樓下跑，跑到宿舍門口被門拌了一跤，鞋子都跑掉了，他連滾帶爬到達郝林元的身邊，仔細一看，郝林元的頭骨劈裂，腦漿迸出，半邊臉凹陷進去，牙齒噴了一地，鮮血淋漓，慘不忍睹。素懷心顫抖着把手指伸到鼻孔處，已經毫無氣息。
他意識到，郝林元死了。
素懷心胸口一陣猛烈的劇痛，大口地喘着氣，他在想，他在想——四周無人——他突然擡起右腳，猛烈地踢郝林元的腦袋，一邊踢一邊惡狠狠地說：“叫你還囂張，你他媽的還囂張呀……”一腳、兩腳、三腳，此時素懷心內心十分矛盾，他恨郝林元，是那種深入骨髓的恨，他巴不得郝林元早死，想把他大卸八塊。今天，郝林元終於死在自己的手中，仇恨終於得到報復。他暢快，他高興，他激情澎湃，如草原上的鳥，山間的瀑布，自由瀟灑。
“願茫茫無邊的大海，那風雨變化的獵場，變換出它應有的姿態，以洪水的姿態吞沒蒼天，以雷電的姿態劈開大地，腐屍遍野，生靈塗炭，去吧，毀滅，去毀滅吧，這就是我對世界的反抗，以我百倍的怨恨、詛咒和奢望。你生活在驕奢淫慾中，在人們面前作威作福，以爲幸福可以永遠持續下去，做夢，折磨人者必定被折磨，壓迫人者必定被壓迫，報復總有一天會到來。”
素懷心哈哈大笑，這是他一生中最高興的日子。
終於他真實地表達了自我。
終於他變成了一個壞人。
終於他的理想崩潰了。
“讓我們開戰吧，讓世界大戰爆發吧。”素懷心感到無比興奮，渾身充滿了力量，他已經到達了人生的頂點。
突然，遠處傳來一聲呼喚，“孩子——”素懷心止住笑聲，回頭望去，什麼也沒有，語言、慾望、報復，三千年只是一瞬間，他迅速從人生的巔峯跌落下來，跪倒在孔子的面前，謙恭的姿態再次出現。他想到了父母，年邁的父母拄着柺杖，在鄉村門口等兒子歸來，可從早上到黃昏，從白天到黑夜，怎麼也等不到，永遠等不到了。他滿面淚水，咬牙切齒，“爲什麼——”素懷心問，“爲什麼會這樣？”他不知道何爲真理。
素懷心看着蒼天，晴空萬里，沒有一片烏雲，太陽何其燦爛、青春何其輝煌，“多美呀——”素懷心說，“多美呀——”他繼續重複，這個世界有鮮花，有小草，清澈的河流，高雅的孔雀，活潑的孩童，甜蜜的果實，清揚的音樂，還有美人，可這些美麗都將離他而去。一個人只要做了一件罪惡，就會喪失這一切，即使能夠逃脫法律的懲罰，也逃不脫內心的譴責，只有潔白的人生，才配享受這一切。素懷心知道自己的人生完了，忍讓、謙遜、仁愛、聖潔全都離他而去，不僅他自己的人生，他整個家庭的人生都完了，可是他只有十八歲，可他已經十八歲了，按照中國的法律，十八歲是可以判死刑的。
“他父親是不會放過我的。”素懷心說。不錯，郝林元的父親，郝秋白——本市市長——可是一位鐵腕人物。
素懷心突然覺得，這世間的一切何其荒謬，所有的追尋都化爲泡影，靈魂已經離他而去，他疲憊地走向遠方……
素懷心來到校外的森林裏，他在學校三年，從來沒有來過這裏，這裏陌生而熟悉，幽深的森林，高大的樹木，每一朵花都欣欣向榮，他的倒影揉碎在樹林間，揉碎在青春的記憶裏。
當青春跌落時，有隻風箏斷了線，我不知道它飄向何方，我希望它可以到達天堂。
郝林元的死被發現了，發現他的學生一陣慘叫，急忙告訴徐放，徐放驚得目瞪口呆，他不知道如何向郝秋白交待，他還需要靠郝秋白當上教育局局長，現在看是不可能的了。
大家都議論紛紛，猜測到底是誰殺的，這時有人發現素懷心不在，袁某某想到郝林元死前去找素懷心，把想法告訴徐放，說午休時郝林元去找素懷心，結果就死了。又有人在門廊處發現一隻鞋子，是素懷心跑掉的鞋子，大家肯定殺人兇手就是素懷心，校長下令到處搜索。
蒼天終於變換了色彩，大海掀起了狂風巨浪，命運的咽喉已被掐住，接下去是生死的較量，如果你肯用力的話，會越過巨浪到達彼岸，如果不能的話，就只能坐等被吞沒。
老師、學生、職工們在教室、宿舍、食堂、廁所，前前後後，裏裏外外找了個遍，都沒有找到素懷心，還是莫哲找到他，莫哲知道這個時候他肯定在一個幽深無人的地方待著，於是到學校的後山去找，果然發現素懷心呆在那裏。在他心中素懷心是不幸的，他想用盡一切辦法幫助素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