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炎炎烈日下，我和同伴站在地鐵口。
他正侃侃而談剛剛遇到的一個香氣撲鼻的姑娘，有個中年男人從地鐵走了出來。
站在我們面前，掏出手機，開攝像頭，掃二維碼，然後騎着同伴離開。
只剩我一人等待。
我是小橙車1123號，用人類的稱呼，又叫共享單車。我和夥伴們散佈在城市各個地方，散開又匯聚，而地鐵口是我們最常見面的地方。
“叮鈴鈴。”
我擡頭看，又有人騎着一輛共享單車過來，停在我的身邊。
這是一輛黃色的車。
我看了眼她的二維碼，開心叫起來：“小黃車6689，我們又見面了！”
她笑着迴應：“沒想到這麼巧。”
“這個月第三次了！”我興奮地說，“地鐵口兩次，衚衕裏一次，這就是——”
“緣分”兩個字還沒說出口，小黃6689接話道：“騎車的人行程都不會太遠，咱們都在這一片活動，遇到也很正常。”
“哦。”我有些失望，不知找什麼話題和她聊下去。
沒想到她先開了口：“你說他會選擇誰？”
“什麼？”
我向地鐵口看去，一個年輕小夥子手裏攥着手機朝我們走來。
“我希望他只是經過我們，去前面的公交車等車。”她說，“我想和你多待一會兒。”
啊啊啊——我高興得簡直全身都要散架，儘管從她表情上看不到太多熱情，但能感受到這句話的真誠。
這個人，一定不是來騎單車的！
我心裏暗暗祈願，然而他在我們身邊還是停住了。
左右環視我們倆，最後用手機掃了我的二維碼。
我身上的鎖應聲而開。
年輕人將我推走時，我大聲喊：“我們還會見面的對不對？”
“會的，一定會的。”她在身後說。
儘管已經看不到小黃6689的樣子，但我能想象到她露出淡淡微笑的可愛神情。
02
年輕人騎着我，七扭八拐駛到一處老樓前。將我停下後，他沒有立即結算關鎖。
我聽到他和別人說話：“最近車越來越難找了，我要找把鎖把它鎖上。”
那人說：“現在車都有定位，你這樣行不通的，我告訴你怎麼辦。”
那人走上前，一把刀片嵌入我車把處的二維碼，開始奮力向上撬。
“你把它身上的二維碼拿走，別人就用不了。隨用隨掃，而且只有你一個人用，不是更方便安全？”
啊，不，不要——我內心嘶吼，想要抵制他的行爲，然而這一切都是徒勞。
我們共享單車，彼此長相一樣，互相辨認的依據便是二維碼。它是我們的名字、是我們的長相，就像螞蟻用觸角、狗用鼻子交流一樣，沒有了它，我們存在的價值蕩然無存。
在二維碼被硬生生摳下時，我渾身一震，發黑的眼睛裏，好像看到一輛小黃車的身影。
靠在陰暗的樓道口，我心灰意冷，全身像是被抽乾。從此我只能任憑擺佈，再無“共享”的功能，沒有辦法再去接觸行色各異的人類，也沒有辦法去解鎖探究這個城市更多的精彩。
之後的日子似乎並沒有什麼變化，我依舊每天出發，奔波途中。但現在只載一個人，路線也只是從小區到地鐵的固定距離。
我成了沒有靈魂的單車，我的使命和樂趣，全然被摧毀。
灰暗的日子在我重新遇到小黃6689那一刻有了起色。
還是在那個地鐵口，當我被停在一輛小黃車旁邊時，一下子驚呼起來：“太好了，我們終於又見面了。”
小黃6689打量我一眼，問：“你是誰？”
“我是小橙……”話語卡了殼，我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
我忘記自己名字了！
“你是一輛家用車吧？”她說，“可樣子很像我的一個朋友。”
“我，我不是……”我蒼白迴應，心酸地說，“你和那個朋友，很要好吧。”
“其實我們就見過幾次面，說不上有多好，只是和他聊天很愉快。”
她頓了頓，繼續說；“已經好久沒見到他了，我們不是在同一個公司，很難打探到消息。”
“也許，他已經把我忘了吧。”
03
不，他沒忘。
這話只留下心裏，並沒有說出口。
我突然不知該說什麼，莫名羞愧，竟然有一種想逃離的衝動。
這是我第一次期待拘禁我的年輕人早些過來，和小黃6689在一起，我自慚形穢。
天色已昏，終於等他哼着小曲過來，嬉皮笑臉的得意神情讓我厭惡。
他拿着手機，又從兜裏掏出一串鑰匙。鑰匙串上，掛着二維碼牌子。
掛着我生命的意義和有關幸福的一切。
陰沉的天色下，手機第一次沒掃成功，他彎下腰，將二維碼湊近。
只聽得小黃6689驚呼：“小橙1123，竟然是你！”
如果單車也有眼淚，我此刻已經淚流滿面。
“對不起。”
我不知道爲什麼要說這句話，但它此刻好像又最能代表我的心聲。
年輕人將我推出來，使勁拍下車座，又拿腳踹了下鏈子，這才騎上來。
對於這一切我只能忍受。他平白得來的“私家車”，怎麼會心疼。假如我壞掉，便再換一輛就是。
我只是難過，難過小黃6689看到了這一幕。
04
我一路載着年輕人，從大路駛入小道，這是他回家的必經之路。
天色已經全暗下來，路燈稀疏。我悶頭前行，車輪每轉一圈，都要發出一聲呻吟。
身體啊，好像越來越沉重了。
此刻車流不多，年輕人愜意地哼着歌，甚至有時還撒開車把，這是他常做的把戲。
前面是段小下坡，我不止一次充滿惡意地想，如果那個時候我剎車失靈……
不，我不能，即便我對他有諸多痛恨，也不能將一條人命置於危險之中。這是我從出廠時就被灌輸的原則。
“叮鈴鈴。”
我一個激靈——這熟悉的車鈴聲！
有人騎着一輛小黃車迎面而來。雖然我看不到那輛車的二維碼，只是聽着熟悉的鈴聲，越來越相信她就是小黃6689。
天哪，爲什麼要讓她看到我狼狽的樣子？
我又驚又喜，緊接着想要逃跑。
然而車把在年輕人手裏，行駛的方向我不由自主。
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頭緊緊低下。
“叮鈴鈴。”
又是一陣鈴聲。或許是她在同我打招呼，可我能說什麼呢？
便當作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聽到吧。
鈴聲越來越近，我惶恐不已，等到兩車交匯時，不由自主加快了行駛速度。
沒想到，她忽然車把一歪，連人帶車全都撲在我身上，我和年輕人一下子摔倒在地。
我的車把深深嵌入泥土，車輪則彈了幾下，我感到撕裂般的疼痛。
顧不上疼，我感覺看小黃6689怎麼樣，還好，她壓在我的身上，沒怎麼受傷。
我竟然享受這一刻——我們兩個，有了前所未有的近距離。
05
“你怎麼回事！騎車不看路的嗎？”
摔倒在地的年輕人爬起來，搶先發難，他也受了傷，渾身是土，膝蓋一抹紅色印記。
騎着小黃6689的人不甘示弱：“我車鈴聲都按了好幾次，你耳朵聾了？”他撇了一眼掉落地上的耳機，冷笑道，“戴耳機騎車，你活膩了吧？”
“你——”
“怎麼？不服報警，看警察怎麼說！”
年輕人的氣焰弱了許多，自知沒理，訕訕地說一句“這次饒了你”，就朝我這邊走來。
趁這個空當，我趕緊問小黃6689：“你怎麼樣，沒受傷吧？”
“我沒事，你應該傷得不輕。”
“我還好……”
“我是故意撞你的。”
我愣住了。
“比起這樣的生活，你更喜歡自由自在吧？”
這句話一下子觸動到我。
“希望這次，能讓你解脫呀。”
“謝謝你。”我真誠地說。
年輕人走過來，把小黃6689掀到一邊，然後拎起我，皺下眉頭：我的車輪已經變形，鏈子也都跌落出來。
“今天算我倒黴。”他又狠狠踹我一腳，一瘸一拐步行離開。他的家還有很遠距離，而現在這個時間，很難再找到一輛閒置的共享單車。
他往前走了幾步，停下來，從鑰匙上摘下一個東西，甩我身上。
我的二維碼，我的身份，我的名字，都回來了。
儘管此刻的我，已經奄奄一息，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喜悅。
小黃6689離開時，莞爾一笑：“1123，期待以後還能相遇啊。”
會有嗎？會的吧。
我靜靜等待。
06
“這有一輛！”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一個聲音驚醒，身體被扶起來。
“車把扭歪，輪子變形，車鏈脫掉，傷得很嚴重啊。”
“但是還能救！來，搬上車。別忘把它掉的二維碼帶上”
“現在的人真沒素質，共享單車是爲了給人帶來便利的，偏有人爲了自己私立損害它。”
“世界上有什麼樣的人存在，就有對立的人存在。很多人對我們單車獵人不理解，但我們能讓這個世界變美一點點，就是有價值的。”
他們的對話，讓我心裏的期望重新燃起來。
如果有那麼一天，我又能重新服務人類，在停下的一瞬間，發現身邊是小黃6689，一定會笑着對她說：
“你好呀，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