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緣 05 墜樓者


凌晨四點半,城市萬籟寂靜,昏暗無力的路燈下,柏油路面反射着陰冷的光。街上空無一人,就連與路燈糾纏的小蟲也已筋疲力竭,再也扇不動翅膀。

一輛環衛垃圾車駛過人民西路中段,司機隔着百米,看到前方路面有一塊黑影,踩了踩剎車,漸漸停了下來。

司機困惑地下了車,反光的路面使他看不清那是什麼,只感覺大得不尋常。隨着他腳步移近,地上的黑影現出了它真正的輪廓,那是一個人,和他流出來的大灘血跡……

人民西路中段,有一個男人在凌晨三點多時跳樓自殺。

不等新聞出來,城市裏晨起的人們已經從朋友圈知道了這件事情。如今這個人人可以發聲的時代,沒有任何傳統媒體能快過人們手裏的社交平臺。

“啊,那個男人是一家上市公司的高層呢。”某個寫字樓茶水間裏衝着咖啡的小白領,划着手裏的手機,對旁邊的同事說。

“聽說就是那個什麼星威電子的副總經理。”另一個女生迴應着。

“跟我們隔壁那棟樓的唐林科技一樣是做那種電子周邊產品的吧,好像星威這個牌子最近不怎麼樣。”

“唉,最近那些公司高層自殺的案例不少。他們這種人生活壓力這麼大,還不如我們這樣的小員工快樂。”

“就是,打份工犯不着搭上自己條命呀。”

泡好咖啡吃好早餐的幾個女生心滿意足地結束了聊天,回到各自工位,準備開始又一日大同小異的工作。

一個跳樓的男人,對她們而言不過是休息時間的談資,用不了幾天就會被忘記,甚至還不如一款網紅產品的話題持久。

但是對於和死者相關的人而言,事情就不那麼簡單了。星威電子的總裁方仁坐在諾大的辦公室裏,腦袋發疼,自己的得力助手劉昊恩,竟然用這麼張揚的方式死了?

最糟糕的是他居然留下了一封對星威極其不利的遺書。與其說這是一封遺書,不如說這是一封自罪書。

遺書中闡述了自己爲公司鞠躬盡瘁,奉獻半生,但對星威如今的局面,卻無力迴天,深感愧疚。然後竟毫無保留地揭露了星威後繼無力的經營狀況,以及破局無望的財務困境。

緊接着,是一連串的懺悔,大到聯合第三方操控股價,小到用骯髒卑鄙的手段處理了公司員工的工傷事故,其中種種,雖然遺書中沒有說,但如果沒有星威大老闆方仁的同意,恐怕也幹不成。

遺書最後,他表達了對家人的抱歉,坦誠了自己婚內出軌的事實,但並沒有說出出軌的對象。劉昊恩悲嘆自己從一個朗朗少年,活成了如今的醜陋模樣,被名利蒙了眼,利慾薰了心,再也感覺不到生活的快樂,只想一死了之,結束這金玉其外敗絮其內的人生。唯一最放不下的,就是年幼的兒子,只能拜託妻子好好陪伴他成長……

方仁胸中鬱悶,憋着一口氣直竄腦門,導致頭痛舊疾復發。他不明白,劉昊恩這是要幹什麼?自己待他不薄,何必用性命來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如果僅僅是因爲良心不安,他寫下來就寫下來吧,警方也不會隨意公佈死者的遺書。可是劉昊恩把遺書發到了網上,這擺明就是想加速星威完蛋。

但除了他自己,還有誰能知道得那麼多?

方仁決定不再去琢磨劉昊恩的用意,人都已經死了,如今當務之急,是怎麼應對接下來的一連串問題。

他知道星威失去同盛的合作之後,逃不了被收購的命運,對一個從無到有創立起來的企業而言,這也許只是一種選擇,無所謂好壞。但對方仁而言,他不願自己傾盡半生心血創辦的公司,輕而易舉落入他人之手。

可如今,他竟然敗給了一個黃毛丫頭。方仁知道是唐昕搶去了同盛後,心中雖然困惑,但更多的是憤懣。老對手唐峯這個傢伙,就連生出來的女兒都這麼狠厲。

方仁決定找公關部門的負責人過來,起草一份公開聲明,儘量撇清與劉昊恩的關係。既然人家連命都不要了,自然不可能厲聲譴責其捏造事實。只是無論如何,也好過完全不作聲地“默認”。

接近晚間8點,方仁離開了公司,他坐進車裏,吩咐司機回家。當車輛經過清平大橋時,斜對面的高檔小區已經燈火闌珊,從每一個窗戶透出來的點點亮光,都帶着家的溫度。許多人這一生,所追尋和守護的也就是那一扇屬於自己的窗戶罷了。

方仁突然改變了主意,他讓司機改道,往剛纔看到的小區開去。

他的表妹陳怡住在那裏,劉昊恩和陳怡婚禮當天,方仁大手一揮,送了新人們一輛豪車,知道的人都羨慕不已。其實方仁這麼大方不全是因爲表妹,更多是對劉昊恩的器重。

陳怡仍舊是平時的樣子,穿着精緻的套裙,妝容也一絲不亂,只是那茫然疲憊的神色怎麼都掩蓋不住。

陳怡開着一家美容院,但平日都交給其他人打理,自己有空纔過去看看,所以生意並不算好,不過她也不在意能不能賺到錢,只當是一個打發時間的寄託。畢竟家境不錯,丈夫也挺能賺,她安安心心地做一個闊太就好。

“節哀順變,最緊要的還是把小輝帶好,有什麼困難跟我說。”方仁坐在寬大的乳白色沙發上,看着自己表妹。小輝已經放學,跟表舅打了招呼,就回房間裏寫功課了。

陳怡沉默了半晌,才迎上方仁的目光,“其實後來我們的感情也不是很好,基本上各過各的。但怎麼說也在一起八九年了,他這個人,怎麼可能跑去跳樓?不可能的。”

陳怡自問自答後,彷彿陷入了苦思,她連一杯水都忘記給表哥倒。

方仁無法接話,同樣的問題今天上午他已經在心中問了無數遍。有些口乾的方仁望了望寬敞明亮的客廳,“沒有請保姆麼?”

“呃?請了,白天過來,做完晚飯就回去了。昊恩說現在的保姆靠不住,還是不住家裏安全。”

方仁理解地點點頭。

直到這時,陳怡纔想起自己的不周到。她趕緊邊起身倒水,邊問,“哥,你吃飯了麼?”

方仁今天根本沒有心思吃飯,也不覺得餓,他只好隨意敷衍說吃過了。

當陳怡坐回位置上,方仁正想着該怎麼去問他想問的問題。

陳怡彷彿看穿了般,輕輕搖搖頭,先開了口,“說實話我不瞭解這幾年他都在外面幹什麼,你知道得可能還比我多。就連他說的出軌,我也完全不知道。”

這樣一來,方仁自知無法再問些什麼,只好說了一些安慰的話語,便起身告辭了。他知道表妹其實不需要自己幫忙,就算劉昊恩走了,她也並沒有太大的經濟困難。房貸早已還清,光是劉昊恩的保險理賠款,也足夠他們母子照現在的標準生活很長時間。

不管怎麼說,劉昊恩還是一個很有家庭責任感的男人,衝這一點,他拋下家人跳樓就很不正常。

陳怡送走表哥,走到房間看了一眼書桌旁的兒子,他正在邊做作業邊玩小玩具,換作平時,陳怡就要上去批評了。可是今天,她實在沒有力氣,孩子還不知道爸爸已經沒了,平時忙碌的劉昊恩就算一兩天不出現在家裏,小輝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奇怪。

可小輝已經七歲,不管怎樣遲早要把事實告訴他,陳怡的心隱隱作痛。

生活總得過下去,陳怡看着主人房裏充滿着兩人生活過的氣息,竟有些壓抑。

當年她已經32歲了,仍然沒有嫁人,原本一直無所謂的自己內心也出現了焦慮。當家人把大三歲的劉昊恩介紹給她時,她仰起高傲的臉,將這個平平無奇的男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她的第一句話便是,“離婚多久了?”

誰知劉昊恩並沒有被她的無禮惹怒,只是笑了笑,“還沒離過婚。”

一切都很合適,這是陳怡對劉昊恩最大的印象。年齡很合適,身高相貌也很合適,性格看似溫吞但實際老成持重,事業也處在蒸蒸日上的階段。唯一讓人心底有些不舒服的,就是劉昊恩對自己說不上熱情,禮貌尊重得有些過份。

但都到了這樣的年紀,自己也許不該奢望太多,如果他沒有那層意思,又何必浪費時間多次赴約?陳怡把劉昊恩的疏離當成是成年人間感情細水長流的表現。

直到結婚多年,陳怡才明白,無論一個男人多麼沉悶,在愛上一個女人時,絕對不會一開始就表現出所謂的細水長流。

原來只是兩個年齡到了的人,將就着解決了人生大事。陳怡意識到這點後,開始繼續旁若無人地過着自己想過的生活,除了多了一份養育兒子的責任,她並沒有改變太多。因爲經濟狀況一直很好,孩子也有家人或者保姆幫忙帶,她適應得很快。

劉昊恩的存在,總體上還是很讓人省心的,他把家裏的大小事都處理妥帖,包括家庭的開銷,孩子的教育,保姆的僱用,兩邊老人的事情,基本都是他一手搞定。陳怡只需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想到往後沒有劉昊恩的生活,陳怡心裏有些沒有底。

她躺在牀上,望着灰黑的天花板,想象着劉昊恩從金門大廈23層天台跳下來的樣子。警方說他的臉朝着左側,眼睛並未完全合上,頭顱上流出的血染滲入柏油馬路,鋪開很大一片。

他是個愛乾淨的人,怎麼會選擇這麼激烈的方式結束生命。陳怡突然發覺,自己也許根本不瞭解這個同牀共枕了快十年的男人。她睡意全無,從牀上坐起,打開了燈,決心整理一下劉昊恩在這個家裏留下的所有東西。

人走了,總要整理遺物,現在就開始吧。陳怡先從衣櫃最底層那排小櫃子開始,把所有東西都翻找出來,她這才發現,劉昊恩將平時生活中的各種單據或資料都分門別類擺好了。無論是水電費單,還是大件商品的發票,家電的保修單,說明書等都保存着。

打開保險櫃,裏面是一些更重要的資料,包括各種證件,財產證明,保險合同,下層則放着貴重的首飾和黃金。陳怡從中發現了兩人的結婚證,她看着紅底照片上的自己和劉昊恩,愣了很久。

從頭到尾陳怡沒有流過一滴眼淚,比起傷心,她更多的是不解和不知所措。

這些東西只能進一步證明劉昊恩是一個做事認真周全,有家庭責任心的男人。陳怡早就知道自己稱不上一個合格的妻子,現在看來,簡直是毫無貢獻,這些東西,很多她都是第一次見。

但這就是全部了嗎?陳怡覺得既然劉昊恩做事這麼井井有條,那麼關於自己的東西應該也會留下,不過會放在哪裏呢?

陳怡走到書房,桌面上的電腦屏幕電源燈發出熒橙色的光,她打開了電腦,也許電腦裏會有些什麼。劉昊恩的私人手提還在警察局,他當晚就是用手提在酒店房間裏寫下了遺書,所以現在還不可以取回。

開機後桌面上彈出了一個通訊軟件自動登陸界面,陳怡沒有在意。她最小化了這個窗口,打開了其它文件夾。除了工作上的東西,陳怡還找到一些家庭照片,除此之外,分門別類放好的各類電子文檔中連部娛樂電影都沒有,只有一個播放器的歌曲列表,居然還分開了下載日期,類別,喜好程度……

陳怡搖搖頭,真是一個刻板到家的男人。她的眼角瞄到剛纔的通訊軟件在閃爍,她順手點開,聊天框隨即彈出,是一個名字叫“十五”的人,發來了一張照片。

點開大圖,陳怡發現是一張醫院病歷單,上面各種複雜的詞彙都指向同一件事,這是一個女人到醫院進行藥物引產的醫療單。她盯着這張照片,從上到下看了一遍,拍攝角度剛好擋住了患者的姓名等個人信息和醫院的名稱。

但陳怡發現了左上角上有一個電話號碼,從模糊不清的半截字來看,是患者登記的緊急聯繫人號碼。她反覆盯着這串手機號,內心五味雜陳。

他和那個女人連孩子都有了嗎?

陳怡看了看發送時間,是劉昊恩跳樓當晚9點47分,那時,他好像還在家,當天保姆留得比較晚,她說劉昊恩是接近10點才匆匆出門。

陳怡點開聊天記錄,果然空空如也,應該是被刪掉了。這個照片,也許是匆匆關機時發送過來的,恰好留在了未讀信息中。

比起丈夫的出軌對象是誰這個問題,陳怡隱隱感覺還有更重要的謎題,這個女人會不會和劉昊恩的死有關係?她記得警方說劉昊恩在當晚七點之後就沒有接過電話,微信來往的也都是工作事項。那就是說這個“十五”的聊天記錄可能被刻意刪除了。

陳怡猶豫着要不要報警,但她抓不準警方會怎麼看待這個所謂的證據。她決定第二天按病歷單上的號碼打過去看看再說。

第二日中午,聚集了許多新媒體公司的林上路,出來吃飯的年輕上班族們紛紛步入附近的餐廳,或者是奔向等候多時的外賣小哥。他們三三兩兩聊着天,享受這難得的放鬆時間。

白燁拜託了助手幫忙打包一份快餐回來,繼續對着電腦忙碌,如今白狐工作室出品的兩部作品十分叫座,在視頻網站上的訂閱量,點擊量遠遠甩超其它國漫,可以說工作室的前景一片光明,越是這種時候他越是不敢鬆懈。

當電話響起來的時候,白燁看了看顯示屏上的陌生號碼,沒有猶豫便接了。

“你好……”

對面是長久的沉默,白燁有些困惑,正準備掛掉電話,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

“你好,是這樣的,我在一張很重要的資料上找到這個號碼,所以冒昧打擾。請問,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劉昊恩的人?”女人的聲音顯得小心翼翼,而且應該是並不清楚如何稱呼自己。

劉昊恩這個名字從電話那端傳來時,白燁腦海中出現了一個男人的側影,他記得有這麼一個人,但算不上認識。

傍晚時分,陳怡和白燁在林上路的一家茶餐廳見面。

面前保養得當的女人,看起來不像快四十歲了,但那雙像晶亮而敏銳的眼睛,表明她並不是好糊弄的,白燁喝了一口茶,腦子裏正想着如何應付過去。

“原來你跟嘉軒認識。”陳怡露出淺淺的笑容。

“劉先生是嘉軒的表姑丈,難怪我會有點印象。”

“我丈夫的事情,怎麼想都有些蹊蹺,雖說人已經沒了,我還是想知道他生前都經歷了什麼。那個電話號碼是您的,如果說您完全不知情,好像說不過去。”陳怡的語氣並不咄咄逼人,反而十分柔和。

白燁看起來正在思考,最後他露出一個無奈的表情,“抱歉,我真的不知道。”

陳怡看着眼前面目白淨的男人,他看上去很年輕,不像已經30歲,但言談中確實透着一股老成。

“你的意思是有人隨便填了這個電話上去?”

“也許吧,平時和我接觸的人很多,因爲工作室的原因,我的這個號碼是公開的。其實我還有一個私人號碼,如果是這種事,更應該填私人號碼吧。”

“我原本考慮把照片給警方,如果這樣做,應該是由警察來問你,白先生是不是覺得這樣比較合適。”

“就算面對警察,我的回答也是一樣的。”

“好,可能我應該把事情交給警察的,打攪了白先生,如果你有了什麼線索,可以給我打電話。”陳怡想了想,竟然沒有再追問,十分乾脆地挽起了自己的手袋,準備離開。

“一定的。”白燁點點頭,他有些驚訝陳怡這麼快就放棄了詢問。

傍晚離開公司後,白燁駕車經過人民西路,遠遠地望了一眼金門大廈,夜幕中沉默的高樓彷彿尚未甦醒的巨獸,每一個亮出燈光的窗戶都是巨獸身上的鱗甲。它晝夜蹲守在城市的角落,任過客匆匆,留下時光的印記。

白燁記得它六樓以上都是酒店,屬於唐林科技的產業之一,算是個本地人都知道的地標建築。

幾天前,一個生命從它的邊緣墜落,劉昊恩並不是第一個選擇金門酒店結束生命的人,從前這裏也發生過一次跳樓事件。那是一個失魂落魄的女人,有婦之夫耗盡了她的青春,卻連陪她度過30歲生日的夜晚都不願意。她喝了很多的酒,隨後登上了天台的水泥圍欄,選擇了讓生日也成爲自己的祭日……

但金門酒店仍舊客似雲來,一個老牌酒店,擁有城央最好的地段,博覽會期間更是提前兩個月就會被訂滿,幾個輕生的人根本影響不了什麼。

白燁收回目光,他的思緒回到了兩週前。唐昕讓他陪自己去一趟隔壁城市,他沒有多問,便去了。來到醫院的時候,白燁以爲唐昕只是要做常規的產檢,內心也有些同情,估計那個男人根本不會陪她來做這些。

可是唐昕做完一堆檢查後,從一個小房間裏領了幾個藥片,就着醫院的熱水吃了下去。白燁不清楚產檢的流程,可也感到有些奇怪。

陪着唐昕在牀邊上等待的時候,隔壁牀的產婦側着頭,看了他們一會兒,搭話道,“姑娘,懷個孩子不容易,你怎麼就不要了呢。”

唐昕看了看這個面容浮腫,臉色灰白的孕婦,沒有理會。但孕婦卻不識趣,可能是無聊得太久了,又或者是憋屈得太久,她開始講起自己的懷孕經歷。

“唉,我身體底子不好,懷了兩胎都掉了,現在第三胎,也不穩,醫生讓我臥牀三個月保胎,能不動就不動。不容易啊,所以姑娘,別看你們還年輕,等到你們想要的時候,老天爺還不一定順你的意。沒什麼困難不能克服的,能有小孩是福氣,多少人想要還懷不上……”

白燁終於明白唐昕是來幹什麼的,他習慣了對她的事情少過問,這是兩人從小培養的默契,更準確的說,這是他報答唐家的一種方式。

“醫生說只要半天時間就能搞定,不讓用單人房,可以幫我拉下這個簾子嗎?”唐昕愈發蒼白的臉冷淡得可怕,她看都沒看說話的孕婦,只是要求白燁幫忙把簾子拉起來,把自己跟左牀隔開。

孕婦的臉色更難看了,她似乎從鼻子裏發出了一聲輕哼,便把頭轉了回去。

“作孽。”從她的牙縫中吐出的這兩個字,充分表達了她自討沒趣後的忿忿不平。

過了不多久,唐昕的額頭滲出冷汗,她閉上雙眼,緊抿着嘴脣,一隻手放在小腹上,似乎很痛苦。

白燁問需不需要叫醫生,唐昕搖頭,眼睛撐開了一條縫看着他,“還沒到時候。”

因爲孕期不足49天,唐昕選擇了藥物流產,她吃了藥,正在等待胎兒自行排出。

不知過了多久,唐昕的臉色像紙一樣蒼白,眼角似乎還噙着淚花,她咬着牙跟白燁說,“扶我去,去洗手間,帶上那個盆……”

白燁大概知道那個盆是幹什麼用的,他趕緊起身半抱着唐昕,將她扶下牀。

白燁能感覺到唐昕現在很痛苦,她蜷着腹部,根本直不起腰。白燁一手駕着她的胳膊,一手撐起她的腰,因爲身高差,這並不好操作。

“要不我抱你過去吧。”

唐昕點點頭。

白燁俯身準備抱起她時,看到那藍白條紋的病號褲上,已經染了一片血紅。

白燁讓唐昕環着自己的脖子,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便往洗手間走去。剛纔說話的孕婦,冷眼看着他們,一臉的鄙夷。

“你出去,我自己可以。”唐昕扶着洗手池,對白燁說。

白燁順從地退出去,虛掩上門,他留了一條縫,因爲害怕唐昕會昏厥在裏面,所以他一直站在門邊。

白燁可以聽見唐昕在裏面偶爾的輕聲呻吟,從頭到尾,這個女人沒有掉一滴眼淚,始終保持着安靜和剋制,就算再不喜歡她的人,也不得不承認她有着與外表截然相反的強韌個性。

大概半個小時後,唐昕自己推開了門,她有氣無力地捧着手裏的塑料盆,連嘴脣都失去了血色,慘白得瘮人。

白燁看了一眼盆裏的東西,胃不自覺地翻騰起來,那是一坨紅黑色的肉塊狀物體,泡在顏色詭異的血水中,似乎還散發着腥氣。對一個男人而言,這個視覺衝擊力有些大,白燁儘量抑制住嘔吐的慾望,跟在唐昕後面。

唐昕看起來比剛纔好一些,可以自己走動,她沒有看白燁,也不在乎他怎麼看自己,彷彿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穿過走廊,來到護士站。

裏面的護士沒有注意到有人站在門口,唐昕動了動嘴脣,卻沒發出聲音。白燁見狀,幫忙喊了一聲,一個看起來很年輕的姑娘過來眨着眼看了看高大的白燁,接過了唐昕手裏的塑料盆,吩咐她回去休息,等她們護士長查看孕囊排出了沒有。

回到原來的牀位,唐昕爬了上去蓋起被子,便一動不動了,看起來已經精疲力竭。白燁繼續坐在旁邊,這個五人病房裏,還有兩個女孩子也是來流產的,其它三個是孕婦,這個安排確實不太好,要孩子的人跟不要孩子的放在一起,多少令人尷尬。

有一個也是來藥流的小女生一直哭哭啼啼,她的女伴一開始還安慰她,後來也隨她哭着,不說話了。她們倆人都時不時往白燁這邊瞄兩眼,唐昕如今看起來憔悴至極,並沒什麼好看,倒是高大帥氣的白燁和這個病房顯得格格不入。

白燁習慣了這種目光,他注意到的是另一個來流產的姑娘,她像唐昕那樣一聲不吭,但虛弱的神色可以看出她在忍受着身體的不適。這個姑娘並沒有人陪同,她怔怔地看着對面的白牆,彷彿和這個世界隔着一層看不見的膜。

再怎麼無情無愛,白燁也開始覺得女人挺不容易的,作爲一個男人,就應該對自己的女人有擔當,如果不確定擔得起這份責任,就不要傷害她。

沒有等太久,一個上了年紀的老護士走過來,通知唐昕,她的孕囊順利排出了,但是10天后過來複查,看看有沒有組織殘留,有的話得做個清宮手術。

據白燁所知,唐昕還是經歷了一次清宮手術,但是沒有再叫他陪着。醫生吩咐唐昕要好好休養半個月,不要亂跑亂動,更不要幹體力活。

但唐昕僅僅休息了一天,就踩着她的高跟鞋,繼續回公司,做她的女強人去了。雖然沒有人知道她墮胎的事情,但作爲老闆的女兒,想請幾天假期也不難,白燁都不懂她這麼拼爲了什麼。

至始至終,白燁沒有問唐昕爲什麼又要流掉這個孩子,他對別人的事情,向來沒有什麼好奇心,何況這是好事,孩子不存在了,他也就不必考慮唐昕之前提出的那個荒唐要求了。

但陳怡的出現讓白燁十分不安,當他發覺唐昕流掉的孩子很可能就是劉昊恩的,而這個男人又在幾天前跳樓自殺,其中的聯繫讓人不敢細想。白燁認識劉昊恩其實不是因爲林嘉軒,而是唐昕,他在高中時候就知道這個人了。

唐昕兄妹所就讀的初中和白燁讀的高中,在同一個校區,唐安選擇了住校,唐昕倒是每天往來於家和學校,有時候來接唐昕的就是劉昊恩。這本沒有什麼奇怪,白燁也是住校的,有時候在放學時間會見到唐昕的車等在門口,他從來都不會去注意裏面的司機。

但這一天,白燁和同學到校區旁邊的小街吃東西,巷子裏的一箇舊貨店吸引了他的注意,便獨自走進去看看,他讀書時起就喜歡收藏各種舊瓶蓋,如今各國各時期的玻璃瓶蓋他已經集滿了兩個箱子。當他正專心地淘貨時,兩個身影從店門口閃過,白燁覺得有些眼熟,便探身出去看看。

他發現那是一個身着深色西裝的男人,拉着唐昕往巷子深處走去,男人好像就是唐昕父親的助手,白燁當時只知道他姓劉。兩人閃進巷子盡頭拐了個彎便不見了,他們手牽手親密的樣子讓白燁感到不尋常,但他不想多加猜測,便把這件事拋諸腦後。

當晚,白燁到唐家吃晚飯,唐夫人一直抱怨唐昕怎麼這麼遲還不到家。終於當大家都圍坐在餐桌旁時,唐昕才遲遲迴到,她說自己今天在學校裏排練社團節目,所以晚了。不久,劉昊恩應唐峯邀請,也走進來一起吃晚餐,他幫着唐昕辯解,小姐是不想耽誤安排好的排練進度,影響了集體,所以才弄得這麼晚,自己也是在門口等了快兩個小時。

這件小事很快就翻篇了,整個晚餐非常融洽,唐夫人溫柔大方,讓大家感到放鬆,後來她不在了,這樣家庭聚餐幾乎沒再見過。白燁回想起白天的事情,看着唐昕和劉昊恩兩人,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但這種事情和自己無關,他就當做沒看到好了。

沉睡的記憶被喚醒,白燁如今同樣感到不可思議,難道唐昕從十幾歲開始直到現在,還保持着和劉昊恩不同尋常的關係?他們兩人在這十幾年裏面隱藏得那麼好,實在不是常人可以想象。

但猜想終歸猜想,所有思緒湊到一起弄得他更加心煩意亂,白燁沒有告訴陳怡他所知道的事情,一方面是因爲自己也不確定,另一方面,只要細想象就知道貿然將唐昕說出來,事情會變得非常複雜,無論如何,自己尷尬的身份並不適合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女人坦白一切。

第二天,白燁前去參加了一個大學裏的心理學講座,臺上的主講人是劉念,這是一個相熟的母校老師找到他,希望他能幫忙邀請到劉博士開一場講座,劉念很爽快地就答應了白燁。他回國後,也希望能把更多的心理學新興理念宣傳給更多人,他感覺國內民衆對於心理疾病的認識還是十分匱乏。

講座結束後,白燁感謝了劉念,“謝謝你肯來。”

“這是一個很好的事情,爲什麼不來呢。”劉念笑了笑,他邀請白燁一起吃個午飯。

兩人坐在一間裝修相當有格調的西餐廳,因爲是午餐時段,店裏並沒有多少人,整個餐廳包括他們只有兩桌客人。

即便是劉念在國外的時候,白燁也很喜歡給這位老朋友發信息,由於時差的原因,往往第二天才會得到迴應,但是每當他遇到困惑,劉念的話往往能給他啓發。

“是不是因爲你研究人的心理,所以總能夠洞悉人性?”

“你給我戴這麼大頂帽子,我可不接受,不過是旁觀者清而已。”劉念看着白燁,由於對自己的老朋友太過了解,他感覺得到白燁又遇到了些解不開的心結。

“怎麼了?我們的白主編又遇上了什麼事?”

白燁把餐牌還給服務生,等旁人都走開了,才緩緩開口,“如果你發現身邊可能正在發生的罪惡,但捲進去對自己是不明智的,你會怎麼做?”

劉念撇了撇嘴脣,“你把我當人生導師嗎?我是個心理醫生而已,道德倫理的問題,太難定性了。”

“只是想聽聽你的看法。”

“既然你提出這麼籠統的問題,我也只能給你一個抽象的回答。依我看,人性雖然複雜,但它有一條模糊的邊界,跨過去,就是罪惡的深淵。如果你看着有人要跳進去卻假裝看不見,那麼其實你也走在這個深淵的邊緣,下一個掉下去的就有可能是自己……”

白燁一時不知怎麼回答,他回味着這段話,劉念的意思就是不該坐視不管。滿以爲這個融通世故的劉博士會說出什麼模凌兩可的人生智慧,誰知立場竟如此明確。

不能縱容罪惡,否則自己也會從光明的邊緣墜入黑暗。

回家後,白燁一夜未眠,想通了自己該怎麼做,一向事不關己,冷漠到底的他改變了態度。這次,他決心把所有事情都弄清楚,爲了自己的良心,也爲了身邊的朋友。

江珊珊接到白燁電話的時候有些意外,小童走了以後,他們倆的交集幾乎沒有了,唯一共同的好友林嘉軒又不在國內。

“你知道小軒的表姑丈跳樓自殺的事麼?”

“知道,怎麼了?跟你有什麼關係。”江珊珊幾乎沒見過白燁對除了動漫以外什麼事情特別感興趣。

“我們約個地方見面談談。”

江珊珊本想再問,可白燁這樣的人如果不是真有什麼重要的事情,不會浪費時間故弄玄虛,還是聽他的,見面再談吧。

兩人約在人民西路金門大廈對面見,那裏有一間現在很流行的寵物咖啡店,可愛的貓咪在店裏跑來跑去,無論在哪個角落,都有可能躺着一隻小可愛。

江珊珊倒覺得很煩,這些小東西竄來竄去的,眼都要花了。但是白燁應該不至於少女心到這種地步,他約這裏,估計是因爲對面的金門大廈,劉昊恩在那裏墜樓死亡。

“珊珊,你還在調查唐昕嗎?”白燁直入主題。

“斷斷續續有吧。”

“有什麼發現嗎?”

“不是你有事要告訴我嗎?怎麼變成你問我。”

江珊珊看見對面的白燁又一副不想多廢話的臭屁表情,停頓了很久,她只好自己接着講下去。

“有一點點進展,查到唐昕當晚在咖啡廳裏的視頻,很明顯在拖延時間。”

“拖延什麼時間?”

“到小童家的時間。”

“你的意思是她知道小童會出事,所以故意遲一點到。或者說,你是說她找了別人去傷害小童?”白燁表情很嚴肅。

“我沒這麼說,但這個推測很過得去。”

“但她這麼謹慎的人一定會算準時間,不需要給你們留下在咖啡廳的把柄。”

“你還在爲她開脫嗎?”江珊珊突然覺得很沒意思。

“不是,但你確實連她傷害小童的動機都還沒找到。我今天約你來是想跟你說另一件事,也許,我是說也許,對你調查小童的事情會有幫助。”

江珊珊將目光從咖啡杯上收回來,願意繼續聽白燁說下去。

白燁將劉昊恩的事情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江姍姍,並希望她可以和自己一起調查這件事情。

面對這麼多的信息量,江珊珊消化了很久,久到旁邊蹭來蹭去的貓咪都已經睡着了。

“你,爲什麼找我做這件事?爲什麼不直接告訴陳怡,或者警察。”

“陳怡對我來說基本算是一個陌生人。我應該就這樣把唐昕說出去嗎?警察更不可能了,就算唐昕真的做了什麼可怕的事情,也不應該是由我去告訴警察,原因你也明白。”

“那按你的性格,應該選擇不趟這蹚渾水。”

“你覺得我還在這蹚渾水以外嗎。”

江珊珊揚起嘴角,露出一個幸災樂禍的笑容,“白燁,沒想到你也有今天,被唐昕擺了一道哈。好,我同意,說真的你找我真找對了。我跟嘉軒的表姑姑陳怡還是認識的,就是沒想到這事居然跟唐昕有關,她生活夠豐富的呀。”

江姍姍喝了一口咖啡繼續說道,“對了,還有嘉軒,他下週就回國了。”

“你想告訴他?”

“怎麼可能,他一回到祖國的懷抱我們就跟他講這些糟心事,太不夠兄弟了。咱們不是還什麼證據都沒有麼,先調查看看。”

最終江珊珊與白燁達成了共識,最近身邊這兩起命案似乎都指向了唐昕,即便是小童的事情,白燁也從開始的不信,到有所懷疑。一切都從劉昊恩的死開始,假如唐昕可以因爲兩人隱祕的關係做出出格的事情,那麼小童呢?誰又知道她和唐昕之間是不是曾經發生過什麼。

上一章:04 禁忌之果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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