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顧惜回到家時，天都完全黑下來了。沉沉的夜色，既像是教室裏黑黢黢的堅硬黑板，又像是母親那張森嚴厲色的臉。
他掏出諾基亞的按鍵手機，看了看時間，傍晚7點28分。
門內傳來交談聲，似乎來客人了。他舉起手，正作勢要敲門，最終只懸在半空。這情形，讓他想起突然被叫上講臺時，捏着粉筆對着滿黑板不會做的數學題目瞪口呆的窘境。
這次晚歸還能找什麼藉口？留下來幫老師改作業？班級組織去後山郊遊？老師留堂做一次突擊的摸底考試？還是……他盯着自己因爲打籃球而變得黑抹抹的掌心胡思亂想。
他往肩膀上嗅了嗅，滿身的汗酸味差點把他齁倒。
“這還裝個屁啊，用鼻子聞都聞出來了。自覺認錯頂多又是吃幾鞭子而已。現在家裏有客人，當着客人的面，指不定被罵幾句就完事了。”他咕噥着，腦海迴響着媽媽罵過他的八百種“真言”，手在空中又遲疑了片刻，最後還是敲了下去。咚咚咚——
“媽，我回來啦！”
房間裏詭異地沉默了片刻後，才傳來回音。
“乖孩子回來啦，我這就來開門啦！”
“乖孩子？”顧惜心底有些發涼，這三個字媽媽可從來沒對自己說過，他聽到的都是“臭小子”“敗家子”一類的字眼。從前這麼晚回來，聽到的第一句話肯定是劈頭蓋臉的“你個混賬小子還知道回來啊！”
門徐徐打開了，媽媽臉上罕見地堆滿了笑容。走進客廳，顧惜看見了坐在沙發上的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男人戴着一副大鏡框的眼睛，花白的頭髮和這個老舊的房子倒是顯得很搭配。
男人上下打量了顧惜一會兒，才緩緩開口。
“小夥子叫顧惜是吧，我是……”男人頓了頓，“我是你媽幫你新請的補習老師，你媽可關心着你呢。”
說完他嘴角上揚，笑容耐人尋味。不知爲何，此情此景，讓他感到一絲不寒而慄。
2
“你是給我補習什麼科目的老師啊？”顧惜語氣輕佻，內心將這個男人看作江湖術士一樣的角色。
現如今太多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教育專家”，在向父母兜售千奇百怪的教育工具。其實不過是披着知識分子的皮囊，做着詐騙分子的生意。
“嗯哼？”男人似乎暗暗冷笑了一聲，不予置否，轉過身翻開公文包，“我能幫你補齊你人生需要學習的所有科目。”
說完，男人從隨身的公文包裏拿出一瓶奶白色的飲料，打開後放在他面前。
“喝下它吧，我從國外帶回來的有助於提高智力的飲料。”
“聽陳教授的話喝了它。”媽媽在一邊附和。
空氣中有一絲詭異的氣息。顧惜看了一眼連標籤都沒有的飲料，又看看媽媽那不容置辨的眼神，感到有種被命令的感覺。
這人是教授？一個教授來輔導我一個初中生？也罷，本來自己剛犯完錯，也不好再和母親對着幹。再說，難道親媽還能像新聞裏那些酒吧撿屍漢一樣給我下什麼藥嗎？
他拿起飲料，像是壯士飲酒一般豪爽地一飲而盡。
“感覺沒什麼不同嘛，味道就跟花生奶一樣。”他砸了咂嘴。
三個人又接着聊了聊學習上的事情。顧惜作爲一個連自己座號都考不過的學渣，對於功課自然是一問三不知，但是，他還是極力在媽媽面前裝出自己學了些皮毛的樣子。
“我最差的是數學，那些幾何證明題呀，一看我就頭暈，那次老師叫我上黑板，我……我舉着粉筆，粉……粉筆……”
話說一半，顧惜便倒在沙發上一睡不醒。而這一切盡在“教授”的預料當中。
“可以開始了。”教授說完，和母親一起把顧惜酸臭的上衣扯下。
“這混賬小子，又跑去打籃球打到天黑，也不早點回來幫忙做做家務……”
隨後，教授將細如繡花針的三個芯片，順次植入顧惜的腦神經、頸神經、和脊神經。幾乎不到十分鐘，教授就完成了他的手術。
“超微創手術，不留一絲痕跡。有了這三個芯片，以後你兒子不光會對你言聽計從，還將擁有一個開掛的人生。當然，你得記得收好這個——”
教授將一個小遙控器交到顧惜母親手裏，遙控器的背面貼有一個數字“3”。
“孩子的思想是幼稚而脆弱的，所以我們做父母的要對他們的人生進行全方面的把控！”
3
翌日天剛矇矇亮，腦海便有一個鬧鐘在急促地催他起牀。他揉着惺忪的睡眼看看時間，指針不偏不倚正好指在六點鐘——這可比平時媽媽叫他起牀的時間要早了半個鍾，比手機的鬧鐘更早了40分鐘。
他本想再睡半個鍾懶覺，身子卻不受控制似的，猛然一個打挺坐了起來。
“奇怪。”他咕噥了一句。
洗漱完畢後，從來不動手做家務的他，竟然能熟練地熱好牛奶，還做了兩份青蔥煎蛋下面。等他做完這一切，媽媽忽然從房間門後冒出來，臉上淨是滿意的表情——她一直躲在房間裏偷偷觀察着顧惜。
顧惜出門前，甚至還學日本人那樣子，向着媽媽來了個90度的鞠躬。
“我去上學了，再見媽媽！”
“乖，記得準時回家。”
去了學校，顧惜才發現早上的一切還只是開始。到了學校後，他發現他一切都在以理想中的方式在進行着。
聽起來或許奇怪，準確來說，他不光不能控制自己去做什麼，而是連自己去想什麼都不能控制。像是按程序行動的機器人。
到了學校，他不再想去看同學用智能手機玩“王者農藥”的激烈戰況，也不再想去看什麼NBA直播，更不再想去找哪個班的妹子聊天。腦海唯一的念頭，就是一屁股釘在座位上老老實實做功課。除了上廁所，他幾乎就找不到理由離開座位。
“你怎麼啦？什麼時候我們的浪子顧惜都良心發現，想做個認真學習的好學生了？”
唐小昕過來，習慣性地用手指在他耳垂上溫柔地摩挲了幾下，“今天一整天都怪怪的，也不來找我聊天，你怎麼啦，昨晚又被你媽教訓了？”
“我只想認真地學習，誰都別來打攪我。”顧惜頭也不擡地回答。
“你怎麼啦？說好下午去後山看日落的，你不會忘了吧？”
唐小昕緊緊盯着他的臉，那點綴着長長睫毛的兩個眼簾，不時如公交雨刷一般有節奏的刷過澄亮的眼眸。
“走開！”顧惜粗暴地打斷她。
“發什麼神經呢你。”唐小昕被嚇了一跳，表情委屈。今天班裏幾乎所有人的搭訕，都被他這樣一口回拒。
放學後，他背上書包就回家，猶如列車執行時刻表一樣按時回到家裏，敲響了家門。
“媽，我回來了！”
回到家的顧惜像是播放錄音一樣，跟媽媽彙報一天的學校生活。彙報完後，還搶着幫媽媽洗衣做飯做家務。
在睡覺前，顧惜還給操勞了一天的母親按摩，打熱水洗腳。
顧媽媽看着自己的孩子變得這麼聽話，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眼角有絲絲淚光在閃爍。她將遙控器緊緊捂在胸口，看來這一切努力都沒有白費，陳教授的方案成功了。
4
就在一個月前，顧媽媽可爲顧惜操碎了心。
第二次月考的成績下來，顧惜成績排名班裏第45名，倒數第7名。這成績，甚至比班裏的體育特長生胡志氣還要差。
家長會上，看着尖子生的父母昂首挺胸地坐在第一排，和班主任盧老師海闊天空地聊天，聊明年志願填什麼高校，自己卻只能安安靜靜地貓在最後一排，和胡志氣的糙老爸尬聊。
最可氣的，是連他聽見顧惜都免不了奚落兩句。
“你就是顧惜媽媽啊，你家顧惜可整天跟我們家志氣一塊打球呢，他球打得不怎麼樣倒是算了，沒想到文化分還考不過一個體育生啊。”
自從丈夫五年前患了癌症離開後，她好不容易從強勢的婆婆手裏爭取到顧惜的撫養權。兒子能不能培養成材，已經不僅僅關乎母愛本身了，而是她作爲一個女人，能否在婆家那一堆僞善的親戚面前立足的尊嚴問題。
再說，人在付出時多少都會顧忌到對方的回饋，因而任何一種愛，都不可能是完全無私的。
氣歸氣，可是她對顧惜是招數用盡了，不讓他用智能手機，限制他的零花錢，強制他上各種補習班。可是他就是劣性不改，整天不是泡籃球場、泡奶茶廳、泡網吧、就是泡女生。聽說最近還和一個叫唐小昕的女生挺曖昧。
“孩子不聽話，很多時候就是被其他孩子帶壞了，比如胡志氣和唐小昕。”
怎麼辦呢？在走投無路的時候，一個陳教授給他推銷了一個“楚門教育課程”。
這種方法是在孩子的身上植入能控制行爲和思想的芯片，據說這芯片裏記錄和整合了幾乎所有乖孩子必備的行爲模式，通過模擬計算，控制孩子去做最正確的思考和行動。
“就是價錢有點小貴，購買基礎服務需要4萬塊錢，包括智能模式和自由模式兩種。需要其他功能，您就需要額外購買添加服務，每種技能服務一萬塊錢。當然——”他停頓了一下作爲強調。
“我們有一個月免費的試用期，期間孩子有任何問題，我們擔負全部責任！”
陳教授說完嘿嘿笑了兩聲。當然，其實他並不擔心顧媽媽會拒絕，更不會擔心顧媽媽討價還價。畢竟，大部分的父母在養育孩子的問題上，比瞎子都要盲目。
“什麼是添加服務？”顧媽媽已經心有所動。
“添加服務的話，比如監聽服務，你可以隨時隨地監聽孩子的情況；還有運動技能服務，那您的孩子可能就是下一個喬丹；還有聲樂技能服務，那您的孩子可能就是下一個貝多芬。如果您全部技能服務都購買，那您的孩子可就成了人中之王了！”
“那有別的孩子用過嗎？”顧媽媽思索片刻後問。
“那當然，爲了不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其實好多高考狀元就是使用了我們產品才取得的好成績，只是他們不向媒體高調宣傳而已。你以爲他們家孩子真的有多了不起，肯爲孩子多花錢就能把孩子直接放到終點去，你的孩子也能做到！”
陳教授語氣果決，終於讓顧媽媽打消了懷疑。
“既然是免費試用一個月，那我給孩子試用一下也無妨。”
“那我們約定在明天傍晚，在您家裏見面。”
5
試用期剛過，還沒等陳教授找上門，顧媽媽就先找到陳教授正式續費了。
這半個月，顧惜脫胎換骨，成了老師眼裏的好學生、家長眼裏的大孝子。他聽話地斷絕和所有“狐朋狗友”的聯繫，每天按照她的計劃做一切事情。
而自由模式，顧媽媽幾乎忘了它的存在。
最重要的是，他的成績在半個月裏突飛猛進，在上個月月考陡然躥升到班裏第二名。顧媽媽本想借此奚落回胡志氣的爸爸，不料被這個油膩的男人一口回懟。
“我們家志氣是體育特長生，文化分比你兒子差一點正常的。有本事你拿你家孩子跟志氣比比體育，他能甩你家顧惜八條街！”
想到他那揶揄的口氣，顧媽媽就氣不打一處來，再加上近來班主任也說顧惜最近確實太過於沉迷學習，業餘時間幾乎就沒出過教室。
所以她今天不僅正式購買了陳教授的教育課程，還忍着痛一口氣買下了監控服務、運動技能等好幾個服務。
“我買運動技能給我家顧惜，看你以後還跟我逞什麼能！”顧媽媽咬牙切齒地說。
顧媽媽一番衝動的好意，讓顧惜每天忙的不可開交。爲了讓購買的各項技能能夠“買有所成”，顧媽媽不得不給顧惜報上各種各樣的補習班和興趣班。
放學後，顧惜在“生物鐘”的驅使下，必定會去最愛的籃球場上鏖戰一番。可是不知爲何，從前視籃球如生命的他，卻再也感覺不到籃球的樂趣。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被上了發條的玩偶，在機械地重複着運球突破，急停跳投這些曾經讓他熱血沸騰的動作。
運動完後，他還得趕去各種鋼琴班、美術班、音樂班。疲憊不堪地回到家後，經常已經是晚上八九點鐘。因爲太累，有幾次甚至站着都睡着了。
可是就算再累，他也還記得要給母親按摩洗腳，畢竟，那是爲人子女應該做的。這一切，顧媽媽雖然疼在心裏，但是她也還是堅持這麼做，畢竟——這是爲了你好啊！
顧媽媽的努力並沒有白費，在寒假來臨前，顧惜的成績已經躋身全級的前三名。除此外，他還是一個“琴棋書畫體”樣樣精通的全才，任何家長看到他，都不免感慨一句“顧媽媽家的孩子怎麼這麼聽話啊。”
每次聽到這句話，顧媽媽感覺自己生活都充滿了希望。
6
春節的到來，爲顧惜枯燥乏味的生活帶來了一絲生意。
年三十這天清早，顧媽媽爲了慰勞顧惜這幾個月來的辛苦，破例爲他開啓一天自由模式。
“出去找同學玩會兒吧，早點回來吃年夜飯，今晚你奶奶要來看你，到時可得給你媽媽長點臉！”
在母親的手指摁在“自由”兩個字上時，顧惜感覺自己像一個不倒翁被抽離掉重心一樣，轟然倒下，攤在沙發上。
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手機打電話給唐小昕。電話響了許久許久才接通。
“喂，小昕，好……好久不見。”他囁嚅着開口。
“什麼好久不見，我們在學校不是天天都能見到嗎，只是你從不理我，自從你變成了學霸，都不理我這種學渣了。”唐小昕語氣冷淡而又帶着戲謔。
顧惜頓時感覺到鼻翼間有股酸酸的氣息在遊走。
“你……下午有空，去學校後山看日落嗎？”
“呦呵，大過年的還勞你大架請我去看日落，我可受不起。”
“你不答應也不怪你，我知道我當初爽約了，我活該，我……”顧惜變得語塞。唐小昕不知道他爲什麼變成那樣，他自己更不知道。
一陣沉默過後，電話裏傳來回音。
“五點半，我在老地方等你。”
這老地方是學校後山上一塊鮮有人至的大石塊，是看日落絕佳的好地方。顧惜提前了半個鍾到那裏，發現唐小昕已經等在那裏了。節日的喜慶隨着暮色降臨而漸濃，但此刻都已不在他們的眼中。
他們在那塊靜靜佇立的大石頭上，朝着西方靜靜地坐着，靜靜地望着鋪天的霞錦。對於訴諸感情來說，語言反而是最無力的工具。哪怕一言不發，唐小昕也知道從前的那個顧惜已經回來了。那個衆人眼中的天才，永遠不是她所相知的那個他。
顧惜告別小昕回到家，天已經完全黑下來。敲開門，本就不大的房子裏擠滿了各色各樣不相識的面孔，他們都是被顧惜媽媽請過來的。
臉色陰沉的媽媽和笑臉盈盈的親戚們備好了飯菜，已經等候多時，房間裏的氣氛宛如冰火兩重天。
“你還知道回來啊！”媽媽極力壓抑住憤懣。在她看來，婆婆和親戚們的笑簡直是對她沒有教育好孩子最大的嘲諷。
“沒關係沒關係，小孩子都貪玩。來來來，收下奶奶的紅包。”顧惜奶奶將紅包塞進他手裏。
“快謝謝奶奶！”顧媽媽說。
“謝謝。”顧惜語氣冷淡，看媽媽的眼神帶有絲絲恨意。這自然逃不過母親的眼睛。
“說這些就夠了？不用祝奶奶新年快樂？”顧媽媽辭色嚴厲。
顧惜依舊無動於衷。
“算啦算啦，都自己家孩子，不用注意那些繁文禮節。”奶奶說。
“不行！”顧媽媽喝令，偷偷拿出遙控器，按下訓誡模式。“快跪下給奶奶行禮道謝。”
顧惜霎時感覺自己如同被擰緊了發條的玩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把在場所有的親戚都嚇了一跳。
“謝謝奶奶，祝奶奶長命百歲，壽與天齊！”說完，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響頭。
奶奶表情先是驚訝，隨後臉上便漾開了花，咧開嘴笑起來，露出一嘴金燦燦的鑲金牙。她連連稱讚顧惜是好孩子，還稱讚顧惜媽媽真是教子有方。
“你們幾個都好好學學，看看人家顧惜媽調教出來的孩子多聽話！”
一整晚，顧惜逢長輩便下跪行禮，讓顧媽媽賺足了面子。顧媽媽挽着婆婆的手，不住地傾訴自己幾年來嘔心瀝血的付出，引得大家也是由衷地感慨養育子女的不易。哭訴物質和精神的雙重付出，卻總是換不來子女的體諒。
7
年初五，送走了婆婆，顧惜媽媽由衷地嘆了一口氣，差點因爲大意搞糟了所有計劃！她通過遙控的監聽回放功能，知道顧惜又去見了那個唐小昕。
又是她，顧媽媽早就聽說過這個唐小昕。她的父親年輕時就是個遊手好閒的人，不務正業，染髮紋身，穿着花裏胡哨的衣服去弄什麼搖滾樂隊。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
顧惜本來就是好孩子，就是被這些不良學生給帶壞了。不行！她拿出遙控器，撥通了陳教授的電話。
“陳教授，我能不能取消那個自由模式，你退回一些錢給我就行。”
顧媽媽覺得這就好像特斯拉汽車的自動駕駛功能，簡直是多餘的，孩子就好像汽車，沒有父母引着，早晚得出車禍。
“哦？當然可以取消，但是沒必要爲那點錢取消這麼重要的功能嘛，你說……”
“重要？我覺得那個功能簡直是多餘的，用了它跟沒用又什麼區別，既然沒區別，那我要它幹嘛？不如用多花的那點錢給他多報兩個培訓班。”
“您再考慮考慮，自由模式取消後有可能出現不可控……”
“不用多說了，我現在就要取消它。”顧媽媽打斷他的話，以她經驗看來，這不過是商人爲了蠅頭小利的藉口而已。
“那既然如此，您後果自負。到時候我把兩萬塊退給您。”
“兩萬塊，不是一萬塊嗎？”
“哦，這個的話——自由模式的價格要比其他所有功能都要貴。”
“最沒用的功能鍵最貴，真是奇葩！”
顧惜又回到了屬於他的天才生活中去，唐小昕再見他時，只一眼，便知道他又不是那個他了。她到處找人哭訴顧惜一定是被她母親催眠、下蠱一類的話，大家反而嘲笑她是瘋子，譏諷她是得不到就詆譭天才的小人。
她對此無能爲力。很多人會吹捧那個神話一般的顧惜，但他們只不過是愛他天才的光環罷了。愛慕不一定都是愛，也有可能僅僅是一份虛榮。
8
禮臺上領導的數目就和禮臺的臺階數一樣算不清。
顧惜的班主任盧老師，此時正慷慨激昂地發表着他對於顧惜嘔心瀝血的栽培，以及對教育事業無限的熱忱。
臺下學生們穿着統一的白色校服，看起來都昏昏欲睡。大家整齊列隊在廣場上，乍一看去，像是一個個捏好後整齊擺在大蒸籠上，等待進爐的饅頭。
還有許多市教育局的領導，電視臺的媒體，顧惜的親朋好友，每個愛子心切的父母，甚至那個不知是商人還是教育家的陳教授都穿着筆挺的西裝矗立在密密麻麻的人羣裏。
陳教授手裏甚至還拿着一個標着“3”的新遙控器，看來是打算趁此機會好好推銷他的產品。
一人得道，雞犬都能昇天，何況是人。
顧媽媽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會迎來這麼一天。在剛結束的，被稱作和高考有極高契合度的一模上，顧惜擊敗了省內所有高校的學生，摘下全模第一的桂冠。
再加上他各種音樂比賽，繪畫比賽，體育比賽拿獎拿到手軟的記錄，不用等高考，已經有國內外衆多名校向他伸出了橄欖枝。
天之驕子的稱呼，在他面前都顯得遜色太多。這下哪怕連胡志氣老爸都五體投地了，一個勁埋怨自己的兒子不成器。
倒是學渣唐小昕的父親表現得很淡然。
“真希望你們家小昕能學到顧惜的長處，將來光宗耀祖，不過呀——”顧媽媽趁機眼神輕蔑地眺了唐小昕一眼，“看來是沒機會了。”
唐爸爸依舊很淡然，要是年輕時候，估計他都得跟對方掐架了。自從有了小昕，他戾氣全無，甚至洗去了所有喜愛的紋身，只留下她們母女的名字在手腕上。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人生，並不是人人都應該爲了名利去忙碌終生。小昕雖然是我生的，但不是我們夫妻的私人財產，她沒必要活在我們父輩的陰影之下。”
唐爸爸說完，用粗壯的手臂挽住了唐小昕窄小的肩膀。
“切——”顧媽媽不屑一顧。
“下面，我們有請顧惜的母親爲我們傳授她育兒的經驗，掌聲有請！”
顧惜媽媽在萬衆注目下，腳步顫顫巍巍地走上一階又一階臺階。她從來都不敢想，自己能在這種千人矚目的舞臺上發表演講。
一番客套話過後，顧媽媽開始講述大家都萬分期待的育兒祕訣。
“我培養我乖兒子的祕訣就是……就是……”她囁嚅着，想說什麼，才發現頭腦一片空白。
儘管兒子在她的庇護下功成名就，但是屬於她的記憶，屬於作爲母親這個身份的獨特記憶，卻宛如白紙一般。在擁有那個遙控器之前，她的孩子和別人家不成器的孩子有什麼不同呢？
那她能分享什麼祕訣？告訴他們買個遙控器就行了？
哪個父母能把孩子的整個人生都握在手裏任他們把玩？那算是孩子的人生嗎，還是父母把孩子當成臨摹自己人生的試紙？
她甚至連一點能拿出來談的美好記憶都所剩無幾，整天疲於應付工作，甚至連跟孩子吃一餐飯的時間都很難擠出來。
冷場了好久，顧媽媽只能用自己職場經驗養成的職業客套話圓了過去。
輪到主角顧惜登場了，作爲成功者，他有義務爲大家分享他的成功經驗。他上臺接過母親手裏的話筒。
“我……我……我成功的經驗就是，每天6點準時起牀，然後刷牙洗臉，做早飯，7點準時到學校，上課認真聽課，下課看書做作業，內急就去上廁所，一直到5點放學，一個小時做運動……”
顧惜把每天的行程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就像他每天重複給媽媽聽那樣。一遍又一遍，直到臺上的領導和臺下的學生都發出鬨堂笑聲。
顧媽媽在旁邊感到無比羞恥，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能拿出遙控器亂按，上面有十多個功能鍵，她甚至連訓誡功能都按了，卻絲毫作用都沒有。
“按自由模式！”陳教授踉踉蹌蹌地衝上來，語氣竊竊地說。
顧媽媽呆立在一邊，“我……我早就取消這個功能了啊。”
陳教授這纔想起來，攤手啞口無言。
“那……那顧惜你就和大家說兩句感謝的話就行了吧。”盧老師在一邊努力圓場。
顧惜聽完後呆立片刻，似乎想起了什麼，忽然撲通一聲跪倒在顧媽媽跟前。
“謝謝媽媽的養育之恩！”說完朝着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下響頭，引得衆人一陣驚呼。
正轉身打算跟盧老師磕頭道謝時，顧惜不小心一個踉蹌從禮臺上滾落下去。人羣頓時又是一陣驚呼。顧媽媽大叫一聲“兒子”便瘋了一般衝下去，不小心將手裏的遙控器甩出去摔了個粉碎。
滾落到人羣裏的顧惜摔得頭破血流，一條腿也摔瘸了。唐小昕見狀，瘋了一般衝過去攙扶起他。
“你沒事吧，顧惜！”她急得眼淚直打轉。
“我要感謝大家……我要感謝大家……我要感謝大家……”他嘴裏一直重複唸叨着，一把推開唐小昕和周圍的人，一瘸一拐地朝着樓梯上走去。
他眼神裏空洞無物，木木然向上走去，每爬上一級臺階都重重地跪下，再重重地磕一下響頭，“咚”的一聲悶響，讓人感覺大地都跟着顫慄了一下。他爬了幾級又被絆倒滾回到原地，但是他毫不氣餒再次往上爬，一遍遍地摔倒，一遍遍地爬。
陳教授看着眼前的一幕，默默地收起了新遙控器。在場所有人都被這位天才的愚蠢行爲驚呆了。
他就像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停或不停都像是個悲劇。他又像一個不斷經過原點的鐘擺，一直經過原點，卻再也無法回到原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