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糲中的禪,恰似一場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文/寶木笑

2012年,一個少年和老虎的故事紅遍了全世界,李安導演憑藉《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於次年再次捧得奧斯卡最佳導演獎。這部改編自揚•馬特爾同名小說的電影,之所以一直讓人們念念不忘,除了李安導演一如既往的高水準和影片中天馬行空的奇幻世界之外,派講述的兩個版本的故事所造成的巨大心理落差,讓無數人如聞驚雷,震撼異常。印度少年派家裏經營着一個動物園,因爲生意變故,父親決定用船把動物運到加拿大變賣並舉家隨船移民。很不幸的是,他們在海上遭遇大風暴,風暴中派爬上了救生艇,同時上船的還有鬣狗、猩猩、斑馬和一頭叫理查德•帕克的成年孟加拉虎。於是,少年派進行了227天的海上漂流,在最初的3天裏,他目睹了鬣狗咬死了猩猩,活吃了斑馬,老虎又殺死了鬣狗的殘忍一幕。隨後的日子,一人一虎在茫茫大海上爲了活下去而苦苦掙扎,派要收集淡水和捕魚捉蝦,用盡自己所有的海上求生技能來餵飽理查德•帕克,確保自己的平安。最終派漂流到墨西哥海灘,朝夕相伴的老虎理查德•帕克頭也不回地離開派進入了叢林。

讓我們至今無法釋懷的是故事的另一個版本。中年派在最後又講述了另一個關於廚子、水手、母親和派之間的故事版本:那些動物其實都是隱喻,斑馬對應的是一名僧人,鬣狗對應的是遊輪上的廚子,猩猩對應的是派的母親,而那頭叫做理查德•帕克的孟加拉虎則是派自己……讓雞湯教歡呼的充滿陽光的海上歷險故事,瞬間變爲地獄般恐怖的人吃人、人殺人的兇殘噩夢。如果從這個角度看,吳有音的《沙海無門》更像是直接將《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第二個故事版本血淋淋地呈現給讀者。庫木塔格沙漠以東,敦煌以西的大片戈壁沙漠地帶,此地自唐時起,人稱大患鬼魅磧,就彷彿少年派漂流的無垠大洋。張三和李四兩條漢子在天意捉弄下被捆綁到了一起:張三有捉襟見肘的水糧,李四能辨別方向,兩個人從始至終都想殺死對方,卻又被對方屢屢識破,兩人一馬在瀚海中踉踉蹌蹌前行,誰都不知能否活着走出這場“奇幻漂流”……

不管是《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還是《沙海無門》,但凡是牽扯到“生存”這個核心主題的故事,粗糲都是其最突出的表象,一切傷春悲秋,一切兒女情長,在茫茫大洋或是瀚海闌干面前都毫無意義。《沙海無門》的故事線與其說是構築在縝密設計上,倒不如說是吳有音對極端環境的用心打造,直接推着兩個主人公在不由自主地向前走。這位爲了《南極之戀》數次赴南極的導演、編劇和作家,在那些切身的經歷中,終於漸漸領悟到極端環境對人性的擠壓。所以,《沙海無門》的大漠和生存既寫意更寫實,整個故事的環境鏈顯得張力十足,那裏既有大漠中出現的海市蜃樓、党項鐵鷂子騎兵鬼魂列隊出沒這種奇幻感十足的場景,更有赤裸裸的荒蕪和殘酷的高溫缺水等生存考驗。

人性在這種殘苛的環境中被極度擠壓,彷彿在等待着一場透徹的頓悟,亦或徹底的異化。吳有音在《沙海無門》中顯然選擇了最有力的那一條路,那是最貼近實際的故事,因爲沒有人會在這種擠壓中首先選擇前者,在那種環境中,本能纔是支配人行動的神,而不是頭腦,更不是心。張三和李四在這場全程緊繃的“奇幻漂流”中的表現是可圈可點的,小說沒有任何的拔高,一切完全按照求生的本能來。張三和李四給予對方最大的猜忌和提防,李四會使用畫沙辯日的方法找方向,但每次一定要張三離得遠遠的,而張三把自己那不多的水糧也看護得死死的……因爲,他們知道只要對方掌握了自己手中的東西,就會毫不猶豫撇下自己獨自求生,因爲那樣活下去的機率纔會更大些。甚至在張三陷入流沙生死一線的時刻,兩個人並不像是救人者和被救者,更像是兩個精明的市井潑皮在討價還價,直到沙子都塞到張三嘴裏的時候才最終談妥。

之所以會產生這樣極致的故事情節,除了極端的環境設置,小說人物自身的設定更是起着決定作用,兩個小鮮肉是無法演繹一出“沙海無門”的。張三不是善男信女,他是個兵油子,先是廂軍進義副尉,後又當了敦煌歸義軍的逃兵,後來在千人屍坑裏又換上黨項軍的服裝,爲了活下去,他什麼都可以去做。李四與善男信女的距離更遙遠,他就是弒母殺妻、縱橫西疆的西夏國開創者李元昊,爲了自己心中的宏圖大業,他更是可以做任何事。所以,《沙海無門》雙主人公的人物設定不是《搏擊俱樂部》式的正反映射,而是《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式的鏡中他我。故而,張三和李四在茫茫沙海中的一路荊棘,除了極端環境的逼迫,更是兩個極端現實的人一起催化出的人性原貌。張三和李四有一個相互爭奪水囊的橋段,兩個人相持不下,彼此對峙,都在嘴裏叫嚷着你先鬆開,別讓水灑了。但兩人又都怕自己一鬆手,對方就馬上一口喝掉那點兒可憐的救命水,最終兩人同時眼睜睜看着水一點點從水囊中流光,這種穿越時光的“囚徒困境”讓人看後不由一聲嘆息。

是的,《沙海無門》並不是一部歌頌聖母心的大漠之歌,數次在南極感受人在蒼茫惡劣自然中的渺小的吳有音,他在文字上有着更大的野心。張三和李四甚至比少年派和那孟加拉虎之間的關係更加決絕,猛虎象徵着人的獸性,張三和李四本身就是獸性的設定,小說要用最粗糲的筆觸刻出別樣的芳華。這種粗糲往往帶給讀者極具衝擊力的閱讀體驗,讓讀者在震撼之餘感受到張三李四身上的那種獸性,正在折射出一種人類強大求生本能的光華。李四肋骨一直斷着,張三沒什麼武藝,湊活着會用弩,這樣的他們遇到12只沙漠的野狼,人狼一戰蕩氣迴腸,內裏卻是打碎聖母心,謳歌爲了生存而迸發出的強大生命力:“李四跨過拒馬,手起劍落,將狼剖腹,生生扯出一顆還在跳的狼心。冷月光下,風中散發的李四目光如炬,白袍染血。他盯着老狼,削下一片狼心肉,放入口中嘎吱嘎吱嚼着。狼羣噤聲而望,方圓靜不可耐。”

這種強大的求生欲和沖天殺氣,加上兩人近乎強橫的求生技能和忍受力,讓整部小說充滿着《荒野獵人》般的陽剛之美,對當下的我們來說,也許這纔是男人應該多看看的文字。吳有音和許多極有想法的作者一樣,絕不會扁平化地詮釋這種陽剛,甚至不會輕易判斷善惡,他們只是告訴你,在這個世界上,不是隻有讓女生都嫉妒的皮膚,還存在着張三和李四這樣粗糲的男人。他們用撿來的頭蓋骨當碗,每次飲水都要將骷髏碗底骨縫處的溼氣都用舌頭用力舔乾淨。他們懂得如何最有效地保存自己的體力,懂得活着並不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當他們連自己的尿都喝不上的時候,他們發現了死去多時的野駱駝,屍體鼓漲,肉已腐爛。他們破開駱駝鼓起的肚子,忍着噴射而出的屍臭,翻出了駱駝的瘤胃,因爲那裏可能有駱駝貯存的水。他們用骷髏碗接了那裏的水,“李四喝下一大半,忍不住嘔吐,卻死死捂住嘴嚥了回去,張三接過碗,憋住氣一口喝乾”。

值得注意的是,在完成張三和李四的人物關係映射後,《沙海無門》並未停步於這種圍繞求生的敘事,雖然這本身確實很燃很好看。好的文字作者不僅需要張揚自己的野心,更需要剋制暢快的衝動,因爲在他們面前若隱若現着某種可能——讓小說源於敘事而高於敘事的可能。《沙海無門》其實更像是一次“眼前的苟且”與“詩和遠方”的對撞。張三最高的理想就是帶着這幾年攢下的銀票回老家,置下5畝田,和“水桶西施”一起帶着女兒過小日子。李四自然是胸懷天下,他要帶領党項族做那西域的王,要千秋萬代都記得他的名。所以,在李四看來,“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張三這樣的“芻狗”竟然會成爲自己活下去的競爭對手,後來竟然漸漸成爲活下去的搭檔,最後荒誕地成爲唯一可以與之說說心裏話的人,這本身就讓李四內心極爲不適甚至震撼。而張三在小民狠辣油滑的底色上,反而帶着一絲人心不泯的“不忍”,比如他不忍心殺死救過自己三次命的那匹馬,被李四一再恨恨地戳脊梁骨——“婦人之仁”。

這種對照其實頗有些顛覆的味道,“眼前的苟且”不見得一無是處,“詩和遠方”也不一定就是雲霽風清。也許“眼前的苟且”讓李四覺得張三是個“不義小人”,但用張三的話反擊就是:“大人們都覺得自己就是天地,可以撮鳥不仁……可小人們都得留着命養家,義這個玩意兒常要用命去換,換不起,就只好小人不義”。其實,《沙海無門》中的張三和李四除了故事本身所賦予的人物屬性之外,無時無刻不在滲透着一種更深的哲思。李四一直認爲自己的“天下之夢”是這個世界至高無上的理想,他將建立西夏人自己的國家,創建自己的文字,開拓自己的文明,這是完完全全近乎神聖的信仰。在李四看來,爲了信仰,當然需要超越平庸,當然需要“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一切妨礙這個“天下大事”的都是“小節”,都可以被犧牲,不需要任何的猶豫和良心譴責,況且大道無情,原本就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

這是一個多麼完美的邏輯閉環,甚至讓人感覺到一種宗教般的神聖。今天的我們對李四的這種邏輯並不陌生,北大中文系錢理羣教授不就曾一針見血地說過麼:“我們的一些大學,包括北京大學,正在培養一些‘精緻的利己主義者’,他們高智商,世俗,老到,善於表演,懂得配合,更善於利用體制達到自己的目的,這種人一旦掌握權力,比一般的貪官污吏危害更大。”說白了,李四也許是一代梟雄,但從本質上依然是廣義的“精緻的利己主義者”,爲了自己,他們可以成爲頂級影帝,他們可以一會兒豪情萬丈,讓無數人一邊起着雞皮疙瘩,一邊狂熱地追隨,他們也可以突然認慫了事,讓自己在最不利的情況下明哲保身。但是,在西域粗糲的大漠中,在極端惡劣的環境裏,在精英們最不屑的屌絲張三面前,這個完美的邏輯閉環被徹底打碎。

文字的高明不在於煽動和抒情,而在於讓讀者認可文本主題的邏輯證明。《沙海無門》中張三和李四在大漠中的生存苦旅,順理成章地打碎了李四那一套貌似天衣無縫的邏輯。這種打碎是完全符合邏輯的,不管你是什麼出身,多麼有錢,多麼不可一世,現在只有你我兩個人,我們都不能輕易殺死對方,水囊中的水只夠一個人喝,即使我是一個普通老百姓家的孩子,即使我是一個你眼中的“芻狗”,是一個被你們在星巴克等“蘇格蘭調情”之地嗤之以鼻的臭屌絲、死宅男,但憑什麼我就得把活下去的機會讓給你?至此,《沙海無門》終於從新歷史小說更進一步,在張三和李四粗糲甚至血腥的生存之戰中,完成了一種哲思之後的禪悟。

江味農居士在《金剛經講義》中說《金剛經》只是六字:“破相、去執、無我”。這樣看來,張三和李四的這種認知對峙,也就從“眼前的苟且”與“詩和遠方”昇華到“芻狗”與“天下”之爭,最終歸於一種禪悟。既然“破相”,則不管你李四是不是李元昊,你說的“天下大業”再天花亂墜,也只是爲了自己活下去而已,至於你活下去能做出多大的事業,這些和張三有關麼?既然“去執”,禪宗講究去法執,整天說法最讓禪宗大師生厭,那些“精緻利己主義者”整天反覆炒作的貌似“高尚”的理論,其實早已落了下乘。既然“無我”,則講究的是一個無差別心,衆生平等,爲何別人要讓給你自己活下去的權利?雖然張三爲了活下去也琢磨着要整死李四,但整部小說堅持住了自己的底線,沒說張三這種人就是好人,同時對李四的世界觀進行了堅決地反駁,這是很難得的一種文學操守。

在某種意義上,《沙海無門》的這種禪悟確實與《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很有相通之處。派對記者說了兩個版本的故事,這實際上構成了一種對峙的隱喻,是人性的善和惡的兩個極端,揭示了“我們懷疑所有美好,卻又拒絕承認殘酷現實” 的人類困境。需要特別注意的是,“奉獻的故事”一直是李四們最擅長講的,雖然很美,卻像“精緻利己主義者”最喜歡向懵懂小師妹描繪的充滿雞湯色的未來,金玉其外,禍心其中。這就像派在食人島上看到黑夜降臨,湖水開始吞噬魚類,他摘下一個彷彿蓮花似的果實,一層層剝開後發現內核竟然是人類的牙齒。在人性這場粗糲的禪悟中,我們絕不反對善的存在,卻更要警惕對惡的視而不見,我們絕不反對犧牲的存在,卻更要警惕從道德高地俯衝而至的迫害和威逼。也許,我們只有意識到這種微妙的平衡,才能在一場場沙海無門的粗糲磨鍊中漸漸覺醒,找到生命在紅塵萬丈裏該有的姿態,可能就是英國詩人西格里夫•薩鬆所說的:“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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