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楊

 夏天的傍晚似乎有些悲傷,天空是暗藍的,幾顆星星正在流着眼淚。

  空氣很燥熱,儘管不時會夾雜進幾滴微涼的雨水,卻並不使人覺得涼爽。

  立交橋下,擁堵的交通像一條長龍,無數車燈開着,汽笛聲鳴亂着,像是一條交易市場。

  遠處,幾座大廈的窗戶昏黑昏黑的,像一塊塊擦油污的抹布。

  這些,對於他來說,早就看慣了,千篇一律。

  他的眼裏,可以說目前他最關心的,有兩樁事情:今天市三模成績下來,438,很不理想。看的這個成績時,他的腦子裏如同炸開了一聲悶雷,他怔怔的立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班主任對他說,這次考試基本決定了高考,如果是這樣,就意味着他的人生就只能定格在一所二本大學了。

  他的理想與希望,熱情與堅持,在拿到成績單的那一刻,全都消失了,整個人空空的。

  他開始懷疑自己,懷疑這個世界。這不能怪他,他是天生的悲觀主義,任何事情,總是抱着最壞的打算。

  所以,他的人生,就像一座滌盪起伏的山丘,時而高漲,時而沉寂。

  對於這次考試,他準備了很久,挑燈夜讀,頭懸樑,錐刺股,信心滿滿,可是最後,現實還是無情的扇了他一個打巴掌,讓他認清楚自己是誰。

  他認爲自己就是一塊朽木,不可雕的那種。

  (二)

  他走下立交橋,雨已經停了。夏天的夜總是陰晴不定,人的一生,好像也是如此。

  按習慣,他應該去“老高家麪館”吃頓刀削麪,那是他的晚飯。父親經常出差,他又沒有時間做飯,正好這家麪館的老闆是他父親的老友,於是他就經常來這裏吃晚飯,這一吃就是三年。

  他幾個快步,轉入了一條熱鬧的小巷。

  巷子裏非常熱鬧,商家小販雲集,店鋪林立,街道兩邊,綠柳成蔭,細碎的陽光落下來,輕柔柔的,像極了一幅油畫。

  在盛華,這種景象並不常見,這條小巷,像一個隱居室外的老者,橫亙在喧囂的城市裏。

  政府曾幾次下令將其拆除建造高樓,但小巷的人們每次都用堅決的態度阻攔拆遷,甚至有一次推土機都開到巷口了,又活生生的被攔了下來,自那以後,政府只得作罷。

  他沒走幾步,就進入了老高家麪館。

  “來了,揚子。”老闆笑容可掬,顯得十分和藹。

  “嗯,晚上好,高叔叔。”他禮貌迴應。

  “好...好,你先去裏面坐坐,我這邊忙完就給你上面。”

  “好。”

  他來的早,店裏人並不是很多,若是再晚一會,就要座無虛席了,下班的人路過這裏都要進來吃完到刀削麪再走,這已經成了一個習慣,不僅因爲這家麪館的麪價格實惠,更多的,是老闆的熱情好客和對待面料的認真態度,面裏從來不放任何化工產品,因此十分健康,並且全是純手工製作,這也是老高家麪館能夠在這裏屹立十二年不倒的緣由。

  他隨便找了一個靠窗戶的位置坐了下來,想小憩一下。

  他將頭靠在窗戶上,夕陽紅紅的,照在他的臉上。很愜意。

  “揚子,面好嘞!”高叔將一碗香氣撲鼻的刀削麪端到了他的桌子上。

  “謝謝高叔。”他點頭微笑。

  “謝啥,快吃吧,不夠高叔再給你加。”

  “好!”

  高叔叔真好,他心裏想。

  他很快吃完了面,意猶未盡,那美味似乎還殘留在舌尖,他還想再吃一碗,但想了想,又算了,不麻煩高叔了。

  他打開書包,偶然間,一張藍色的明信片滑落下來,像春天的花蝴蝶一樣,輕飄飄的。

  “白揚,你要加油啊!別傷心,一定會變好的!”

  (三)

  他走出麪館,夜幕已經降臨了,但夏天的夜空並不會完全的被黑暗侵蝕,仍舊有無數微弱的星光在閃爍。

  幾許微風出來,捎帶來幾聲蟬鳴,在城市的鐵幕下,今晚的夜,讓人覺得格外愜意。

  白揚,是他的名字。他出生在西北的一座小城裏——西城,七歲那年,才隨母親來到盛華。

  比起國際化大都市的金碧輝煌,燈紅酒綠。七歲以前,他的記憶裏只有無窮無盡的風沙與暗黃的天際。母親給他取名叫“白楊”。本意是想讓他像茂盛的白楊樹一樣守護這座乾涸的小城。後來將“楊”改成“揚”來到盛華後,父親改的。父親不希望他一輩子困死在那座小城裏,當一顆默默無聞的“白楊樹”,故取名白揚,希望他能揚名立萬,輝煌騰達。

  對此,當時的他並無太大感觸,名字而已。但他依稀的記得當年母親對他說的一句話:“做人,不能忘本。”

  這句話,像一隻忽明忽暗的螢火蟲,在他的記憶裏閃爍了十一年。

  後來,母親一個人回了西北,回到了那個黃沙漫天的小城裏。她說,她受不慣大城市裏的生活,還是簡單一點好,繼續當她的織布工,這樣才能生活的快樂一些。父親沒有阻攔,任由她去了。也許西城,纔是母親生活的意義所在。

  十一年裏,白揚只回過三次老家,最後一次,是在母親病故之後,肺癌晚期。

  從未去過西城的父親也隨白揚一同回了去。

  在母親的墓前,他哭的像個孩子,白花花的淚水像噴泉一樣涌出來。他貪婪的呼吸着這裏的空氣,用雙手扒着黃土,似乎想借此,與母親產生某種共鳴。

  不曾料,父親卻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這地方,確實容易得病,明天就回去吧。”

  他心頭猛地一震,愣了愣,說了聲好。

  西風呼呼的吹過,捲起千堆黃沙,小城的天空,不曾有過別的顏色。

  父親的那句話,如同一根燒紅的鋼針,深深的扎進了他的血肉裏。但他不恨父親。因爲他知道,父親不屬於這裏,他生在城市長在城市,又怎麼會對這貧苦的山城有半分感情?更何況,他與母親的結合,也只是一個意外...一個意外。但他知道,父親是愛他的,像大山的那種愛,看得見,摸不着的那種。父親雖然愛錢,但取之有道,骯髒的商場充斥着腐臭的味道,但白秦山從來沒有賺過一絲黑心錢,他用良心做事。

  正因此,白揚尊敬他。在白揚的眼睛裏,世界是敏感的,混濁的,卻又是美麗的。即便黑暗無處不在,但他始終堅信一句話“無論黑暗如何蔓延,都會有星星的光芒把它照亮!”這聲音堅定,像寺院的大鐘,寸步不移。

  母親的死,絢爛,美麗,因爲她是爲了自己的夢想與所愛而死。如同昨日青空下的晚霞,足以讓他銘記一生。

  (四)

  在透明的夜色中,藉着昏暗的路燈。明信片上的那行娟秀的字體再次出現在他的眼前。

  “謝謝你,鍾夢。”他自娛自樂。

  鍾是一見鍾情的鐘,夢是南柯一夢的夢。這個女孩子,對於白揚來說,的確,像一場夢,一場夾雜着風塵的夢。微甜。

  一見鍾情入夢裏。

  初見時,她一身白衣,陽光披在她的肩膀上,亮閃閃的。嘈雜的人羣中,她聽到有人喊那個男孩子白揚。

  白揚,真好聽。那次參加志願者活動偶遇,就奠定了他們之間的緣份。猶如一紙天子詔書,君命難違。

  她樂觀,開朗,活潑,扎着自信的馬尾辮,非常可愛。

  所謂一見鍾情與相貌有關,此言不虛,白揚也是儀表堂堂,眼睛炯炯有神。

  她不拘一格,大大咧咧,喜歡就追。她追上白揚,嘿嘿一通大笑,着實把白揚下了一大跳。待白揚把她全身打量個遍,她才傻乎乎的說出那句讓白揚心頭一軟的話。

  “你好啊,我叫鍾夢,我感覺你真的好帥啊,交個朋友嗎?”

  似春江水暖,似冰雪消融,似流星綴夜。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像毛毛蟲一樣在白揚的心底蠕動,癢癢的。

  “你...你好。”他迴應。

  “我也是志願者!”鍾夢將那頂紅色的帽子拿在手裏在白揚面前直晃悠,嘻嘻哈哈的大笑。

  “你也是啊!”白揚喜出望外。

  “我是盛華中學的,你呢?”白揚小心翼翼的問。

  “啊!這麼巧啊,我也是!”鍾夢高興的簡直要蹦起來了。

  夕陽像麥穗一樣金黃,似水面的磷光一樣浮動。

  “那,我們明天學校見,白揚同學!”

  “好。”

  如果相遇是一種緣份,那麼相識則是一種幸運,像魚兒躍進江河,像駿馬得到伯樂,像孤雁找到伴侶。

  (五)

  那張紙條,是鍾夢寫給他的,這不用猜他也知道。

  她知道他這次的成績不理想,想安慰一下他。

  好意他心領了。

  “我不會讓你失望的,不經歷風雨怎麼見彩虹,這點挫折,難不倒我的!”他信心滿滿,左手緊握成拳。

  一個少年,無論他許下看似多麼滑稽可笑的諾言,也並不荒唐。因爲青春,有無限種可能。

  月光像流水般傾瀉而出,在遙遠的星河裏,結了一層雪白的霜。

  鍾夢對於白揚來說,正如這皎潔的月光一樣,晶瑩,澄澈。

  無數個漆黑的夜晚,白揚獨自承受着無法言喻的痛苦,而此時,他心中的那輪月光便會亮起,直達他的靈魂。

  生活給他的苦難,有一天,他要原本的報答回去。史鐵生說:“苦難,是智慧。”所以,他要報恩。

  而上天給他的最大的眷顧就是讓他有幸認識了鍾夢。

  他早已暗下決心,要一直守護她。但現在,他還做不到,所以,纔要努力長大啊。

  (六)

  所有的失意彷彿在一霎那煙消雲散。

  他出神的走着。忽然聽見有人喊他。

  他擡起頭,看見鍾夢正在朝他招手。

  “哎呀,你可算回來了!”鍾夢有些抱怨到。

  “啊?你怎麼來了!”他疑惑不解。

  “來找你玩啊!”

  “...”

  “白叔叔還沒回來嗎?我看見你家裏沒人,就在這等你回來啦”

  “沒有,我也不知道他啥時候回來,從小到大,他永遠都不告訴我他去哪了。”白揚有些傷神。

  “哎呦,沒事的,白叔叔是零零七,國家機密。”鍾夢笑着說,並轉移了話題。

  “哈哈哈,但願吧。”

  “你來找我,到底啥事?”他心頭的那層疑團還是沒有解開。

  “這個啊,聽說今晚華北大部分地區上空有可見流星雨,我想起你這有個天文望遠鏡,所以...”

  “額,有是有,可你看這天。”白揚朝上指了指。

  烏雲齊齊的掛在天上,黑乎乎的。看不到一絲光芒。

  “啊,剛剛還...”

  “夏天嘛,喜怒無常。”

  “沒事,我們可以等,十點纔有呢!”鍾夢堅定的說。

  “能等到嗎?”

  “肯定可以!”

  (七)

  黃沙漫無目的的遊蕩着。白揚彷彿置身於一個虛幻的世界裏。

  他掙扎,反抗,想要脫離這個世界,卻怎麼都是徒勞。

  風越吹越大,沙子越來越多,他的眼睛被迷的直落眼淚。

  很快,他就被風沙掩埋,痛苦的窒息感伴隨着他,令他生不如死。他想,如果真能這樣死去,該多好。

  恍惚間,他彷彿看到母親在向他走來,一條寬闊的路在他的視界內延伸,路的兩旁,齊齊的種着兩排白楊樹。

  “媽!”他大喊,渴望母親能帶他出去。

  無人迴應。

  母親的影像漸漸模糊,朦朧中,他好像聽到有人對他說:“會好起來的,人,一定要朝前看!”

  鍾夢叫他。他如夢初醒。

  (八)

  “快看!”

  烏雲已經散開了,星光裸露出來,美麗極了。

  這是白揚生平第一次看到流星雨,但絕對不會是最後一次。

  先是幾處不太顯眼的星點,然後傾巢而出,絢燦奪目,如綻開的花瓣,從天空飄下。

  “真美!”鍾夢說。

  “你覺得它們像什麼?”

  “像悲壯。”白揚說。

  “我覺得啊,它們更像希望!”

  最後一顆流星劃過,像黑夜眨了一下眼睛。再然後,月亮浮現出水面,又大又圓。

  於此同時,太陽也正在升起。

  (九)

  一個半月後,高考成績揭曉。

  白揚看到之後出神了一下,呆呆的坐在電腦桌前。

  五百三十分。

  他拿起手機,“爸,我考了五百三十分。”

  “奧,知道了,還不錯,暑假時間多,去看看你媽吧。”電話那頭,白秦山平靜如水的說。

  他放下電話,淚水在眼眶裏直打轉轉,他噙着眼淚,小聲抽泣着。

  “媽!”

  終於,他再也無法忍受了,眼淚如山洪爆發一般傾瀉而出,這十一年來,他承受的所有委屈,彷彿都在這一瞬間爆發出來,那一聲哭喊,像沉睡已久的巨龍的狂吼,呼風喚雨。

  (十)

  他研究了兩個月的中國地圖,最終還是將目光落在了西北的那座小城上。

  五百三十分,夠他走到那裏了。

        他像一顆白楊樹的種子,在異鄉漂泊了十一年,最終,回到了故鄉。

  “我回去了。”他給鍾夢打電話。

  走出車站的那一刻,清涼的微風拂過他的眉宇,極其愜意。

  十一年,這裏完全變了。他貪婪的呼吸着這裏的空氣,肺葉,似乎得到了淨化。

  “我可能不會回盛華了。”他又說。

  “好,我去找你!”

  鍾夢考了六百零七分,全市三十七。

  她說她喜歡江南,柳永筆下,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她還說,她更喜歡他。

  等她兩年,她會去找他。

  車站外,有兩排白楊樹靜靜的立着,無聲無息。

  母親的笑臉再一次出現在他的腦海裏,似乎是在等他回家。

  “做人不能忘本。”

  他一直記得。

  現在他回來了。

  幾朵白雲飄來,遮住了太陽。他沒有沮喪,因爲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不值得悲傷,烏雲,會散去的。

        遮蔽在他心中的陰翳,也會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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