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大玉蘭開

西北大學,經常被簡稱爲西大,位於西安明城牆的西南一隅。晨鐘暮鼓之中,校園和古城並肩默立,一併象徵着這方西北重鎮的厚重歷史。在這個園子裏,我度過了整個童年和少年時光。

作爲大學子弟,我們自然而然的清楚考大學是長大之後的必經之路,但有趣的是,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我並沒有意識自己身處的“大學“就是一所大學。對小孩來說,和任何一處家屬院相比這裏並沒有太大不同,放學後書包一扔,家門都不用鎖,吆五喝六結伴出來瘋玩到天黑就是我們生活的主旋律。

直到有一天,一個老家的親戚來做客,還沒落座就激動的說“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走進大學校園“,他因爲侷促不安而抽動的嘴角和激動的略帶顫抖的聲音至今都印在我腦子裏,那是高等學府散發光芒的時刻。從那時起,我意識到這裏不僅僅是我們小孩的花園和遊樂場,這裏真正的主人是考上大學的青年學子,他們在這裏接受最先進的教育,呼吸最自由的空氣,然後從這裏走向四面八方。

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除了是生活在這裏的一員,我也變成了這裏的觀察者,敏感的意識到,眼前的一切,塑造着我。

那時是九十年代,大學校園朝氣蓬勃熱氣騰騰,在這裏的每個人每天似乎都有用不完的精力,空氣中都是自由和進取的味道。4號家屬筒子樓裏,女老師們在樓道里炒菜時的話題總離不開她們的學生和教研室,煙熏火燎的狹窄樓道掩映不了她們明亮的雙眸,促狹簡陋的環境和她們躍躍欲試的神情形成鮮明對比。科研至深夜的男老師們,合起手頭的文獻,三三兩兩走出實驗室,第二天八點準時出現在階梯教室的講臺上,精神抖擻慷慨激昂,下面的黑壓壓的學生們聽的如癡如醉。

這種純粹的近乎神聖的氛圍孕育出的能量是巨大的,輻射的不止是這裏的學生,這裏的孩子,還有這裏的一草一木,這裏的一切似乎都帶着靈氣。在紫藤園爬假山,伴着我們的是旁邊長廊傳來伯努利方程的激烈討論聲,在圖書館前的蘑菇亭捉迷藏,從我們身邊經過的學子手裏捧的是《哈姆雷特》,此時旁邊玉蘭樹伴着微風很適時的撲撲簌簌掉下一朵潔白的玉蘭花,正好落在黑色的封面上,一切都是最美好的樣子。

童年時這園子裏的一幕幕畫面,到現在回想起來都如五彩玻璃般純淨絢麗,這些記憶成了心底最原始的滋養,有治癒一切的力量。

長大一點之後,園子在我們眼裏似乎變小了一點。走到東操場不再感覺是長途跋涉,草坪上的升旗臺已不是航母般寬闊,但這裏依然那麼五光十色,同時展示着她更加豐富多維的一面。舉行每年文藝匯演的禮堂原來是張學良首建,爸爸系裏和藹可親的白髮長者原來是中國最有名的古生物學家,玉蘭樹下立起了一尊魯迅雕像紀念這位文學巨匠和西大的淵源。

我們畢恭畢敬又心安理得的享受着這裏帶來的一切便利。夏天的晚上溜到自習室和大學生們一起讀書學習,燥熱的教室中僅靠幾臺老式吊扇吱吱呀呀的降溫,但在那重複單調的吱呀聲中我們翻過了無數的書頁。想要補習英文不需要參加課外班,外語系的名師就住隔壁,時不時在家攢一堂課,十幾個小孩坐一地目瞪口呆的聽他念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週末的傍晚游泳歸來會在女生宿舍樓旁的小賣部買根雪糕,此時往往會聽到不遠不近的吉他彈唱聲,又是哪個癡情的男生在對着心愛的女孩表白歌唱。

整個九十年代,我們僅僅是兒童和少年,但卻是大學生活最貼近的觀察者。那時的大學還沒擴招,大學生是真正的天之驕子,學生們滿腔的情懷和對時代分水嶺的敏銳也促使校園民謠的盛行達到了頂峯,那時的大學校園是一個白衣飄飄的理想國。我頑固的認爲即使不是大學生,我也沒有錯過那個時代和那些故事,老狼和高曉鬆不僅僅屬於九十年代的大學生,也屬於我。

新千年即將到來,隨着新校區轟轟烈烈的落成我們終於搬離了這個已顯擁擠的園子,來到高新開發區更大的房子裏。當然不捨,但更多的是憧憬,在這裏的時光給我們揭開了生活耀眼炫目的一角,沒理由不去摩拳擦掌努力讓它顯露更多光芒。

後來我當然也走進了自己的大學校園,接着走進海外大學,然後走向了這大千世界許許多多不同的地方。人生之圓的半徑已被我越畫越大,但這圓的圓心,永遠是西大。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