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世紀的廢墟旁沉思:伊本•赫勒敦的超越與孤獨

文/寶木笑

卡爾・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談到東方時說:“他們無法表述自己,他們必須被別人表述。”馬克思藉此揭示出這樣一個現實,即東方世界因爲近代的逐漸落後,他們在西方列強那裏,已經完全不能代表自己,他們的一切必須由西方人來加以表達,因爲東方已經失去了表述和再現自己的話語權。這裏值得注意的是,馬克思強調的是一種話語權的失落,能力的失落只是次要的元素,但當西方進入近三百年的強勢期後,更多人強調的卻是東方自身能力的失落。潛臺詞是非常明顯而粗暴的,那就是東方是矇昧的,他們因爲失去了表述自己的能力,而不得不從屬於西方中心主義的世界史體系當中。

這種情形同樣適用於西方視角下的阿拉伯世界,如果以中國爲代表的東方還曾經是一種遍地黃金的烏托邦式的象徵,那麼與西方世界接壤並且戰爭不斷的阿拉伯世界則情況更糟。在西方人眼中,那片東起印度河,西抵大西洋,北達高加索,南至阿拉伯海與撒哈拉沙漠的廣大區域是一種妖魔化的存在。從公元7開始,這片廣大的土地成爲歐洲永遠的心魔,這片土地如此廣大,阻斷了歐洲通往當時還是富庶象徵的遠東的道路,也阻斷了教皇向東傳教的宏圖偉業,因此十字軍要蕩平那裏,歐洲的貴族、僧侶、騎士、平民都要涌向那裏。但歷史已經記錄了後來的結局,對於歐洲人來說,要穿越那片土地,其實和從大西洋一直向西九死一生差不多,所以纔有了西葡兩國開闢海上新航線的冒險。阿拉伯世界逐漸被歐洲人極力渲染成野蠻、神祕、殘暴、原始、狂熱、愚昧的形象,這種情緒也極大地影響了歐洲崛起之後的世界史體系,至今阿拉伯世界的歷史仍然難以在世界史話語權方面得到更多的空間。

以至於很多人對於阿拉伯世界的歷史也充滿着陌生和誤解,認爲那片神祕的區域除了揮舞的馬刀、疾馳的駱駝、妖豔的舞女、悠揚的吟唱之外毫無他物,至多剩下《古蘭經》和《一千零一夜》。所以,羅伯特•歐文的《伊本•赫勒敦:天才的一生》對於今天的人們具有更多的意義,這是一次難得的對於過往的自我整理,更讓我們藉由這本書近距離結識伊本•赫勒敦,這位傳奇的中世紀阿拉伯哲學家、歷史學家和政治活動家。羅伯特•歐文顯然是按照雙線的結構組織了全書,一方面是通過大量的考據功夫細化伊本•赫勒敦的生平故事,力求成爲最翔實的伊本•赫勒敦傳記,一方面是通過全面的比對研究探尋伊本•赫勒敦的學術體系,力求成爲最深刻的伊本•赫勒敦論文。

下如此深的功夫研究伊本•赫勒敦,正是前述西方中心主義世界史體系的後果之一,這樣一位在阿拉伯史和世界史以至學術領域極爲重要的人,長期以來和羣星輩出的阿拉伯世界一起被世界嚴重忽視了。羅伯特•歐文此書的副標題其實並非譁衆取寵,而是名副其實,伊本•赫勒敦實在是當時整個阿拉伯世界甚至整個世界的天才人物。他被認爲是阿拉伯世界歷代最卓越的歷史學家、伊斯蘭教最偉大的歷史哲學家,他的學說爲近世歐洲哲學家、歷史學家和社會學家所推崇,被稱爲“人類歷史哲學和社會學的奠基人之一”。“近世以來最偉大的歷史學家”湯因比曾這樣評價這位阿拉伯天才:

“他在作爲一個成年人的54年工作生涯中,用不到4年的‘隱居’就完成了一部著作,從而達到了畢生事業的頂峯。這部著作在視野廣闊和深度方面,在聰明才智方面,都可以與修昔底德或馬基亞維裏的作品相媲美……他精心構思和明確表述了一種歷史哲學,這無疑是古往今來、普天之下任何心靈所曾經構想過的這類著作中最偉大的一部。”

湯因比所說的“這部著作”就是羅伯特•歐文在伊本•赫勒敦傳記中重點圍繞的文本線索——《歷史緒論》。伊本•赫勒敦於1374年隱居於伊本・薩拉邁城堡,此前在王朝宮廷中的浮沉讓他感到身心俱憊,於是伊本•赫勒敦在遠離政治漩渦的避禍過程中,全面梳理了自己過往的學術思索,潛心從事研究活動,4年之後,《歷史緒論》完稿。實際上,這部偉大的著作是其《阿拉伯人、波斯人、柏柏爾人歷史的殷鑑和原委》的緒論部分,但僅僅是緒論就已經成爲當時最重要的歷史著作,按照標準的阿拉伯語版本,全書共分3部7卷,其中《歷史緒論》1卷、《阿拉伯人歷史》3卷、《柏柏爾人、扎那特人歷史》3卷。直至今天,《歷史緒論》仍然是研究柏柏爾人的主要參考書,是研究整個阿拉伯史的重要承重部分,受到世界各國阿拉伯史學者的重視。難怪羅伯特•歐文在書中也曾間接感慨自己查閱資料的辛苦,“有關他的書目數量很多……芝加哥大學的在線馬穆魯克研究參考書目中有總數達854的書本和文章是關於伊本•赫勒敦的……有誰想要將所有關於伊本•赫勒敦的著作讀完的話,此人一定還沒完成這願望就已經先離開人世了。”

在《歷史緒論》中,伊本•赫勒敦就像是一位藏身撒哈拉大漠深處神祕古堡中的智者。他以自身的耳聞、目擊甚至親身經歷的事件爲引子,敘述了分佈在馬格里布地區柏柏爾人的歷史,甚至遊牧部落的生活細節,進而拉開了整個阿拉伯世界的帷幕。而後伊本•赫勒敦進入寫作的核心圈層,這主要是一系列包含着多重內容的思索。一個大的方面是對歷史運行法則的思考,他對歷史科學進行了解剖,涉及歷史科學的作用和歷史觀點的調查以及歷史學家錯誤的溯源。另一個大的方面是藉由伊斯蘭社會及其藝術與科學的概括性調查研究,將目光放置到王朝更替和文明回望的高度,闡發關於人類文明發展規律的觀點。湯因比以其12冊鉅著《歷史研究》講述世界26個主要民族文明的興起與衰落,被譽爲“現代學者最偉大的成就”,但其內核其實與600多年前的《歷史緒論》是有着異曲同工之妙的。

從這一點看來,羅伯特•歐文抓住了伊本•赫勒敦最爲閃耀的天才之處,那就是他思想的超越性。伊本•赫勒敦對於我們來說也許仍然陌生,但歐洲對於他的《歷史緒論》和思想的發掘卻早在19世紀便已經開始了,伊本•赫勒敦影響了歐洲各個最主要的思想領域。我們很難相信那些思想是伊本•赫勒敦在中世紀的大漠深處提出的。他闡發了600多年後湯因比最著名的文明螺旋上升和衰落理論主要的思想內核。他系統研究了經濟現象,其關於“利潤”的見解與馬克思“價值理論”的內核是一致的,他被描述爲是馬克思、恩格斯、帕累託那樣的經濟思想家,甚至還被美國總統里根在上世紀80年代拿來引用,以支持他的“供應經濟學”。他在法律和政治方面的研究被發掘出來之後,引起了歐洲的極大震盪,產生了很深影響,甚至孟德斯鳩反而被稱爲“歐洲的伊本•赫勒敦”。其他種種,不勝凡舉,伊本•赫勒敦的思想還成了弗蘭克•赫伯特系列科幻小說《沙丘》的理論基礎,以至於羅伯特•歐文不得不在全書最後專門拿出一整章來討論“《歷史緒論》的不凡後世”。

更加深人們對伊本•赫勒敦感佩的地方是,這一切不可思議的超越都是發生在中世紀。1332年,伊本・赫勒敦出生於突尼斯的一個塞維利亞阿拉伯家庭,1406年在埃及去世,其主要生活的14世紀並不是人類的“幸福時代”,相反,那是整個人類歷史發展的低谷期,尤其對歐洲和阿拉伯世界而言。在我們的歷史課本中,更多強調14世紀是歐洲文藝復興的開始期,目前看來這顯然迴避了那個百年更多的史實。1347至1353年,黑死病在歐洲爆發,奪走了2500萬歐洲人的生命,佔當時歐洲總人口的1/3,要知道整個二戰歐洲的死亡人數佔總人口的是5%。而伊本・赫勒敦則見證了1348年肆虐中東和北非的黑死病,十七歲的他因此失去了雙親和許多老師及朋友,他還經歷了幾十年後襲擊埃及的饑荒。對於伊本・赫勒敦和同時代的人來說,他們並沒有生活在一個適合產生文明之星的時代,文明和富庶只是遙遠的回憶或幻想,死亡和衰落纔是當時的“時代主旋律”,羅伯特•歐文將全書的第一章命名爲“廢墟間的伊本•赫勒敦”其實是很有道理的。

於是,在中世紀的廢墟旁,伊本•赫勒敦開始了自己的沉思。這種沉思帶着一種惆悵中憤懣,更帶着一種悲傷後的醒悟,周圍的人在天災人禍橫行的廢墟間苦苦求活卻最終倒下,周圍的政權在雲詭波譎的廢墟間爾虞我詐卻最終轟毀,這一切都讓伊本•赫勒敦的思想帶着一種“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上雲捲雲舒”般的冷色調的頓悟感。所以,伊本・赫勒敦纔會提出,文明就像植物、動物等生命有機體一樣,會經歷起源、成長和衰落三個發展階段,人類文明就在這種週期性興衰中,呈現出螺旋式上升和波浪式前進的發展狀態。所以,伊本・赫勒敦纔會大膽地將歷史研究和哲學思辨的導向進行扭轉,在他之前,不論是古希臘哲學家還是中世紀阿拉伯史學家,歷史研究和哲學研究的關注命題都是造物主、先知與天啓等神學範疇,人類社會和歷史發展問題從未有過真正的人本主義傾向。伊本・赫勒敦就在黑死病肆虐的中世紀廢墟旁,帶着哀傷、憂鬱和憤懣完全改變了整個時代的歷史及哲學研究的方向,把它們最終引向了人類自身的原因發掘。伊本・赫勒敦由此開創了歷史哲學,比通常認爲的歷史哲學創始者意大利哲學家維科,要早整整三個世紀。

與其說伊本・赫勒敦在超越時代,倒不如說他只是在人類生存發展最艱難的時代,悲憤着自己,發泄着才華,更不幸的是,這種情況在後世數百年的人類浩劫中依然屢屢發生。然而,這種廢墟旁的沉思,或者說超越時代的天才,終究是要付出代價的。前面提到,羅伯特•歐文在這本傳記中的雙線結構,一條是圍繞《歷史緒論》的學術線,另一條是圍繞其生平的故事線。通過羅伯特•歐文對伊本・赫勒敦詳盡的生平考證,我們不難發現伊本・赫勒敦的一生也許足夠成功和風光,但並不幸福和開心。伊本・赫勒敦20歲即登上政治舞臺,並且職業生涯的起點極高,總能陪伴最高權力者的左右,先後在突尼斯哈夫斯王朝、摩洛哥非斯王朝、格拉納達的奈斯爾王朝、摩洛哥馬林王朝任職,並數次出任首席大臣。但伊本・赫勒敦也同樣捲入了無休止的王朝更迭和政治鬥爭中,經歷過數次大起大落,今日位極人臣,明朝階下之囚,榮華富貴和朝不保夕讓其嚐盡世態炎涼。

喧鬧是平庸者的取暖證,孤獨是超越者的墓誌銘。伊本・赫勒敦自幼喜愛學習,對神學、哲學、歷史、法學、聖訓學和文學都有很深的造詣,他的勤奮篤學、博覽羣書、涉獵廣泛和開闊視野,都爲他帶來極大的名聲和榮譽。然而,這也帶來了很多小人的妒忌和憎恨,甚至是好友的漸行漸遠,伊本・赫勒敦人生中最危機的幾次宦海沉浮都與此有着直接關係。更重要的是,他的思想已經遠超當時的時代,在那個提到歷史事件的誘因人們只會想到天意,提到社會原動力就是宗教救贖,提到戰爭和未來就是魔鬼與天使的時代,伊本・赫勒敦卻在承認伊斯蘭教義的前提下,宣稱世界萬物除了真主旨意,更有自身因果,歷史就是其中之一,人的自身生活更是如此,他甚至提出人的靈魂是由人自身的行爲決定的……所以,在那個時代,在中世紀的廢墟旁,伊本・赫勒敦可以沉思,可以超越,但他註定永遠是被孤立的少數派,是隻能與蒼穹對話的孤獨者,正如同時代的阿拉伯思想家伊本•哈提布所說:“在清晨時分到廢墟中散步,以求對孤單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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