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模糊了喜劇邊界的轉向:市井、蝸居、中年與團圓

文/寶木笑

哪裏纔是香港?是維多利亞灣的潑天富貴?還是深水埗的擁擠喧鬧?令人炫目的是舉世皆知的東方之珠,狹窄空間裏的萬家燈火纔是港人生活。當《家和萬事驚》的開頭,導演邱禮濤用一個長鏡頭將觀衆的視角從維多利亞灣拉回到擁擠壓抑、佈滿籠屋的居民小區,這部喜劇其實就已經在暗示一種更深層的別樣味道。影片的開篇色調與周星馳的《功夫》有些像,偏重老照片的油畫色系,全景展示一種吵鬧卻偏偏又很熟悉的人間煙火氣。吳鎮宇飾演的盧偉文一家是典型的香港市民配置,一對兒女,一位在家養老的老人,整日爲了生計拼命打工賺錢的老公和居家操持、戾氣漸重的全職太太(袁詠儀飾演)。攝影師的鏡頭從維多利亞灣拉回到盧偉文的家中,這正是一家人準備吃晚飯的時候,大家在飯前進行着“家庭省錢”活動的階段性總結,一家人於是開始吵鬧。畢業後找不到工作的兒子,正值青春期的女兒,馬上更年期的老婆,身體糟糕坐輪椅的父親,盧偉文彷彿一個必須強裝樂觀的裱糊匠,在儘量維持着什麼。

省錢是因爲缺錢,缺錢就意味着心煩,老少三代五口人擠在火柴盒一般轉身困難的空間,心煩就會更加嚴重。而後,鏡頭下搖,樓下的老煙槍對着窗外使勁噴雲吐霧,煙霧嫋嫋直上九霄,讓盧偉文的兒子和女兒抓狂。鏡頭又順着盧偉文家的窗戶上搖,樓上“豬肉佬”每天準時在別人吃飯的時候開始剁肉餡,力拔山兮氣蓋世,老房隔音奇差,盧偉文的妻子暴走。鏡頭隨着盧偉文妻子淑賢的暴走,在擁擠不堪、轉身似乎都極爲困難的居民樓中平移,因交不起房租情緒失控要自殺的單親母親,偷偷做着小三的摩登女郎,顫顫巍巍性格怪異的土著老人,爲了生計疲於奔命的上班族……這確實有點兒像二十一世紀版的“豬籠寨”,但卻不會再有《功夫》中的“神鵰俠侶”和屌絲逆襲。

香港喜劇片一直是港片的一個大類,幾乎伴隨着港片的各個發展時期。洪金寶、成龍、元彪等開始了《福星高照》一類的動作喜劇,麥嘉、許冠傑推出了《最佳拍檔》的系列喜劇,衆星雲集類型的《八星報喜》、《大富之家》等賀歲喜劇,含帶着後現代藝術野心的《東成西就》、《大話西遊》等文藝喜劇,香港喜劇向來有着自己的傳統和傳承。而這種傳統在上世紀90年代周星馳喜劇全盛時期被進一步拓展和昇華,在喜劇技巧方面,《唐伯虎點秋香》象徵着一種集大成者的巔峯,而在喜劇內涵方面,《喜劇之王》則象徵着一種對普通人和小人物的完全迴歸。及至新世紀,隨着《少林足球》、《功夫》、《月滿軒尼詩》等作品的出現,雖然人們對其評價見仁見智,但我們確實可以看到,不管這些影片採用了怎樣的藝術形式,香港喜劇電影的現實主義傾向已經非常明顯。

只是這一次,《家和萬事驚》顯然走得更遠,甚至模糊了喜劇的邊界。《家和萬事驚》的藝術形式表象當然是喜劇的,但在具體表現上是隱忍和剋制的,爲了搞笑而搞笑的情形被極大地限制。大段的包袱設計僅出現了兩三次,比如盧偉文一家人去勸說王小財(古天樂飾演),想打苦情牌,全家卻反而被王小財自曝悽慘身世而感動得稀里嘩啦。再如,盧偉文一家人又設計一出“鴻門宴”,想要用安眠藥熬湯加紅酒攻勢“幹掉”王小財,最終卻發現王小財就是不睡掉,蓋因小財同學生活在極度抑鬱中,每天晚上吃掉一瓶安眠藥,喝掉一瓶紅酒也無法入眠。影片其餘大部分情節似乎都在一種逼仄中的吵鬧裏推進,讓很多人不甚適應,甚至覺得是喜劇技巧的退化。但如果從主題闡釋角度看,其實那些吵鬧側重的是一種至始至終的氛圍營造,而非要給誰講述喜劇,那麼我們便會更容易理解整部影片喜劇邊界模糊的意義所在。

這種吵鬧從影片開篇就已經開始,並最終延伸至影片結束,彷彿是一出充滿着後現代荒誕感的話劇,而故事的核心也配合着這樣的風格被設定。盧偉文一家“一個月要吵二十幾次”,三代五口人彷彿並非是生活在一個屋子裏,卻更像是“擠在”一個籠子裏:已經成年的孫子和爺爺睡上下鋪,就像《一念無明》中余文樂和曾志偉睡的那種,上中學的女兒被擠在一個小側間,嚷嚷着“這是要逼我提前找個男人搬過去”,盧偉文夫婦則擠在一個一進屋就是牀的隔間裏……我們常說居家過日子“馬勺碰鍋沿”是常有之事,但如果在一個轉身就可能踩到別人腳面的空間裏生活二十年,那麼這種吵鬧就完全成爲了一種必然,生活的品質也早已成爲了一個可笑的假命題。盧偉文一家的“救命稻草”就是他們的窗,因爲從他們破舊的窗戶向遠處望去,能勉強看到一抹大海,全家人這些年都是靠着窗外這抹大海緩解着蝸居的苦痛和壓抑。然而,對面天台的王小財卻豎起了一個巨大的廣告牌,那抹大海被擋住了,更像是被王小財蠻橫地搶走了,盧偉文一家幾近崩潰,開始尋找各種方法要王小財拆掉廣告牌,整部影片圍繞着這個內核開始展開。

影片的這個故事內核可能在很多人看來確實足夠荒誕,多大點兒事兒,至於麼?但如果從心理學角度來看,一切物戀情結都源自對環境外部壓的逃避和疏離,那麼我們就不難理解影片的這種內容邏輯。這也解釋了爲什麼在我們的生活中,我們周圍的人包括我們自己,也會有着各種外人看來是“怪癖”的愛好。前些年我們熱播的《蝸居》其實在具體居住細節的刻畫上並未更加深入,而是開局不久就轉向了其他方面,而《家和萬事驚》在“蝸居”這個內容上是下足了功夫的。不僅是盧偉文一家,還包括盧偉文負責給客戶介紹的租屋,比如那對兒新婚夫婦懷着對美好生活的無限嚮往去尋找租屋的橋段。我們看到過道堆滿垃圾、沒有獨立廚房衛生間、充斥着各種吵鬧音樂和大聲呻吟、滿是酸臭和煙味兒的筒子樓,甚至連我們印象中的筒子樓也比不上,因爲那些房間都是沒有窗的……所以,對於盧偉文一家人,能夠每天從窗前看到那抹大海簡直就是生活留給他們最後的稻草,那象徵着一種逃離,象徵着一種喘息,我們不由想到爲什麼在《沉默的羔羊》中,漢尼拔唯一的要求就是想要一扇可以看到外邊的窗……

這也是我們爲什麼一直不願將《家和萬事驚》定義爲標準意義上的港式喜劇的原因。原本以爲這種有着吳鎮宇、黃秋生、古天樂、袁詠儀、張達明、林雪、苑瓊丹、胡楓、林子聰、李燦森等衆多熟悉面孔的港片,特別是吳鎮宇、黃秋生這對兒多年好友能夠再次同框,導演邱禮濤也足夠有號召力,又是在臨近春節的時候,《家和萬事驚》應該就是一部賀歲味道的港式喜劇。但顯然這並非邱禮濤想要的,也不是目前港式喜劇想要的,無厘頭、純惡搞、師奶向等已經做的足夠多了,港式喜劇想要的和需要的是一次模糊了喜劇邊界的轉向。所以,我們看到吳鎮宇隨意的寸頭、圓邊的眼鏡、斜跨的公文包、下襬不塞進褲子裏的褶皺襯衣、還有微微發福的臉、小心翼翼的心和滿是隱忍焦慮的眼……那是一個標準的中年男人。

整部影片除了逼仄的空間壓迫感,更給人一種人到中年之後的焦灼窒息感。沒錯,就是一種完全的窒息感,這是一個必須全力以赴賺錢的男人,因爲全家都指着他的工資養活,高昂的房貸更讓他無法喘息片刻。什麼叫窒息?短暫的無法呼吸不叫窒息,那叫憋氣。手指頭被A4紙劃破了就發個朋友圈的人是不會理解的,含着各種貴金屬勺子出生和參加工作的人是不會理解的。什麼叫窒息?已經筋疲力盡還了十五年房貸,後面卻還有二十年時間需要繼續還才叫窒息。請假半天就得斟酌好久還得扣掉工資、看老闆眼色,回到家之後卻要每天面對嘈雜的人聲鼎沸和無盡的爭吵才叫窒息。那抹大海被廣告牌擋住了,所有辦法都被熟悉政策和法律的對方輕易化解,要走完判定違建和拆除違建的程序至少還需要六年,這才叫窒息。那抹海對於盧偉文來說意義更加重大,在整天將沒有窗戶的租屋推薦給別人的他看來,那是他對於家人和自己的一個交代,更是一個強撐着自己免遭崩潰的理由。

所以,當所有努力都宣告無效,這個中年男人推着父親的輪椅,在夜風中的大橋上失聲痛哭。吳鎮宇一直以來都是那種很有“邪氣”的戲骨,他的黑幫大哥等角色深入人心,這次卻把一箇中年男人的庸常刻畫得入木三分。他在整部電影中貢獻了最出彩的表演,那種因爲上有老下有小而惹不起、鬥不過的小心謹慎和懦弱退讓被他演繹得惟妙惟肖,那不願與對方直視、帶着老實和木然的眼神,那和稀泥般的商量語氣,那想要爆發卻又自我艱難忍住的神態都做得極爲到位。特別是大橋上的那場哭戲,吳鎮宇並未將其處理爲一種完全爆發式的嚎啕大哭,而是選擇將其演繹爲連哭都不能痛快的中年男人的崩潰,他在強忍着不出聲,甚至去用手捂住嘴,但過往的重壓終於在那抹海景的消失中粉碎了最後一根稻草,一箇中年男人抱住羸弱久病的父親,像個受委屈的孩子似的痛哭流涕。

“我撐不住了,這個家撐不住了……”

盧偉文痛哭中的這句話,說出了多少中年男人的心酸。人人都贊你是頂樑柱,可是隻有你自己知道,其實我很辛苦,很害怕,很無助,很焦慮,也很孤單……

“我知道我自己沒用……”

盧偉文在影片後半段的這句話,又戳中了多少中年男人的淚點。每個男孩兒都曾有過一個英雄的夢,在夢裏他們成長爲少年英雄,並從少年英雄登上成年的榮耀之巔,他們會成就自己的事業,收穫夢想的愛情,得到完美的家庭,享受世人的崇敬……然而,現實卻是我們都漸漸成爲了那個失聲痛哭的盧偉文。

盧偉文的兒子說出了父親的悲情,畢業就失業的大男孩兒忿忿不平:“別說找一個月兩三萬的工作,就是那些找到一個月一萬多工作的人,要麼是胸大,要麼是進了爸媽的公司,我沒有大胸,也沒有那樣的爸媽……”我們完全可以舉出無數雞湯教和成功學例子進行反駁,“你之所以還不成功,是因爲你還不夠努力”、“你所謂的努力,其實只是在感動你自己”……

但是,我們不可否認的是概率的客觀存在,到底有多少人成爲了這個社會的金字塔尖?難道不是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成爲了失聲痛哭的盧偉文?難道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所謂“失敗者”和“平庸人”都該死?他們難道都是自己“惡有惡報”?至此,《家和萬事驚》終於將整部電影的主題縱深轉向了更加深刻的維度,在這個維度上,現實將以本來的面目呈現,雖然這會沖淡喜劇效果,甚至必須更改結局。原本對於這部片子的收尾是不甚滿意的,覺得有點兒突兀,甚至有些潦草,和前面的情節的銜接,特別是和之前情緒與主題的醞釀存在明顯的裂痕。那種感覺有點兒像魯迅先生在談到《藥》的結尾時,說到的故意加了一個“光明的尾巴”。後來才瞭解到公映版的結局是已經修改過的,原版的結局是盧偉文一家人謀殺古天樂未遂,全家都被關進了精神病院,最後一家人坐在精神病院的長椅上(片尾出字幕處能夠看到花絮),終於能看到一片完整的大海。

這纔是邱禮濤導演應有的魄力和風格,也是一部決心進行現實主義轉向的港片應有的品質和擔當。在這種結局的風格和邏輯下,我們才能更好地理解《家和萬事驚》中的親情和團圓。這也是這部電影特別值得注意的地方,邱禮濤不但模糊了喜劇的邊界,而且對喜劇港片特別喜歡的親情團圓進行了顛覆和解構。這部電影中的親情實際上比起以往是明顯沖淡的,親情對於盧偉文一家人來說,更多隻是一種團圓上的意義。

不管如何渲染一家人在醫院合唱一首老歌,不管如何將一家人對着昏迷的爺爺說出惡毒的話解釋爲要刺激老頭醒來,在日積月累的市井算計裏,在年年歲歲的蝸居爭吵中,在被生存耗盡了情懷的中年危機裏,我們最終還是看到了最不願意看到的那一幕:友情被否認(王小財在公司的經歷讓他不再相信朋友),愛情被肢解(盧偉文上中學的女兒甚至在廁所爲同學成功接生,少女媽媽卻不知道孩子爸爸是誰),親情被沖淡(雖然影片一直強調一家人是爲了喚醒爺爺才說了很多惡毒的話,但他們說那些話的語氣、神態和那些話的內容實在讓人細思恐極)。

淑賢在影片的開始就說:“全樓都是神經病”,幾乎所有的動物學家都知道,智商水平高的動物只要被圈禁足夠長時間,幾乎所有的實驗對象都會發瘋。《家和萬事驚》中說香港2018年人口達到830萬,人均居住面積不過16平方米。有數據表明,香港市區房價平均算下來,摺合人民幣19.68萬多元/平方米,即使偏遠的郊區也得12.64萬多元人民幣……如果留心整部電影的色調,我們會發現這樣一部冠以“喜劇”的電影,竟然是以暗色爲主的影片,光亮彷彿都被那些高樓大廈遮擋殆盡。魯迅先生說:“人們滅亡於英雄的特別的悲劇少,消磨於極平常的,或者簡直近於沒有事情的悲劇者多。”那些市井的算計,那些蝸居的爭吵,那些中年的壓抑,那些團圓中殘存的親情,都在提醒我們不要對現實視而不見。“前仰後合”、“含淚微笑”都是我們需要的,但直視現實更是我們不能繞開的,畢竟真的勇士,最終還是那些看清生活的現實之後,依然熱愛生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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