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淚的微笑:寶萊塢對傳統的顛覆與和解

文/寶木笑

當阿米爾•汗的偶像、現年76歲的印度電影教父級演員阿米達普•巴強以頗有搖滾範兒的形象出現時,《老爸102歲》不由讓我們想起寶萊塢這幾年的蛻變和野心。印度電影如今在中國逐漸火熱,而且總是以一種頗有趣味的姿態最終實現“低開高走”。比如,寶萊塢的電影人似乎認爲,電影的名字不應該起得高大上,就像孩子的小名最好“低端通俗”一些,這樣纔好養活,於是我們見到《三傻大鬧寶萊塢》、《我的個神啊》、《摔跤吧!爸爸》這樣異常直白的片名……這次就是《老爸102歲》。但這絲毫不影響這些影片的質量,甚至相反,這些影片往往在這樣的心態下,迸發出令人驚訝的藝術魅力,這不得不說也算是一種“印度特色”。

整體上看,《老爸102歲》延續了寶萊塢當下的創作理念,即大膽地對傳統進行顛覆,同時儘量實現顛覆後的和解與昇華。這從影片的開篇便顯示了出來,正片開始前是插畫風格的動漫翻頁,背景音樂選擇的是很西化的爵士,讓人很有一種“去印度化”的感覺。開場是裏希•卡普爾飾演的75歲的兒子巴布,洗澡間在這樣重要的位置出現,這在印度電影中並不是很常見,我們更多習慣於看到印度電影在繁雜喧鬧的逼仄貧民窟開場,洗澡間開場應該屬於以紐約爲背景的小衆文藝片。而緊接着,阿米達普•巴強飾演的102歲的老爸達特利更是以美式老人範兒的形象出現,他在大街上拿着吉尼斯最長壽記錄保持者的仿真人像,彷彿正從一場約會中歸來,那天是2月14日。

這一切都在預示着一種迫切的求變,顯然,《老爸102歲》想要的是一場直切主題的破襲。影片在主題表達方面的快速切入讓人咋舌,因爲我們印象中的印度電影好像總是喜歡“慢慢來”。影片實質上選擇的是AB鏡像角色對置的手法,然後直接讓人物承載主題的切入,這是很經濟實惠的方式。102歲的老爸達特利和75歲的兒子巴布在影片前五分鐘便成功形成了這樣的效果。達特利有着“26歲的靈魂”,對生活充滿熱情和好奇,樂觀開朗,獨立灑脫,巴布雖然是達特利的兒子,卻已經完全是遲暮狀態,對生活不再有希望和激情,謹小慎微,心情陰鬱。

開場的洗澡間正是75歲巴布的生活寫照。他洗澡要定鬧鐘,必須是14分鐘,因爲15分鐘的洗澡時間會讓他感冒,他在每個水龍頭下貼上關閉水龍頭的提示,他密切關注自己的血壓血糖等指標,總是給診所醫生打電話,定期讓藥店送藥,什麼藥放在什麼盒子裏,零錢在哪裏都貼着字條提示……而102歲的父親達特利恰恰相反,他的兒子大腹便便,留着中學數學教師的職業短髮,不蓄鬚,彷彿時刻都在擔心和敏感着什麼,但這位老爸卻留着搖滾明星一般飄逸的長髮,蓄着同樣飄逸的長鬍子,身材精幹,穿着鮮亮,喜歡流行的通俗歌曲,喜歡晚上在天台上用望遠鏡看星星……

於是,影片在這種對比中讓觀衆明確意識到一種主題,那就是生命的打開方式到底應該是什麼?是巴布這樣“套中人”的生活,還是達特利那樣“自由人”的狀態,顯然觀衆心中已經開始若有所思了。這個主題一直是近年寶萊塢電影對傳統進行顛覆的重要切入點,寶萊塢近年出彩的電影無不以思想和世俗上的大膽顛覆著稱。不管是《三傻大鬧寶萊塢》、《我的個神啊》、《摔跤吧!爸爸》,還是《印度往事》、《季風婚宴》,雖然揭示的現實問題各種各樣,但溯流而上都會發現,最終還是對於生命個體存在意識的一種深深思索。《摔跤吧!爸爸》和《神祕巨星》直指印度女性遭遇的不平等待遇,背後是對生命個體生存和發展權的執着追尋。《三傻大鬧寶萊塢》嬉笑怒罵中顛覆印度的教育體制,更深的主題卻是人生價值的探討。《印度往事》甚至直接發出了:“誰是奴誰是王,我們的價值在哪裏?”這樣的逼問。

這種對於生命個體存在意識的迫切追求,顯然與印度自身的傳統密不可分。印度文化的核心是宗教系統和種姓制度,這個雙核結構讓印度人在漫長的歲月裏逐漸弱化了個體意識,思想上歸於《我的個神啊》裏描述的門類衆多的各個教派,世俗上又臣服於嚴苛的出身制度和等級體系。這種文化傳統在現實生活中的必然折射之一,就是對後代子嗣的偏執,《老爸102歲》對生命個體存在意識的切入,就是藉着這個點延展開來,最終實現了主題表現形式上的豐滿和深刻。巴布像我們國家很多老人一樣,一生中最大的驕傲和悲傷就是自己的子女。從表面上看,巴布是“成功的”,他的獨生子阿莫學業有成,移民美國併成家立業,成爲印度人非常羨慕的靠學習改變命運的勵志榜樣。然而,表象內部卻是,阿莫是個極爲自私和冷漠的人,是一個標準的不孝之子,去美國21年竟然從未回印度看望過父母,而且還在覬覦着爺爺和爸爸在孟買世代居住的那所房產。

這也是《老爸102歲》中最出彩的那句臺詞的背景,102歲的達特利對75歲的巴布說:“我不能讓你的兒子就這麼輕易打敗我的兒子。”用百年光陰最終實現自我個體意識覺醒的達特利,早就看透了印度世間很多事情。比如,巴布的“死穴”就是那個不孝子,儘管阿莫半年纔會打一個敷衍的電話,從來不給巴布發孫子們的照片,但巴布依然心心念唸的都是阿莫。這就像是一把最重的心鎖把巴布整個生命困得緊緊的、死死的,它的蝴蝶效應就是讓巴布逐漸褪去了作爲生命個體的激情、歡樂和活力。於是,達特利用自己要破吉尼斯長壽記錄,不能和巴布這樣的“負能量”在一起爲由,做出要將巴布送養老院的姿態。實質的目的,則是要對巴布進行一場涅槃重生的試煉,他不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兒子就這樣被一點點打敗和耗盡。

求變是近年寶萊塢一貫的畫風,喜劇卻是印度電影一直在堅守的類型。《老爸102歲》同樣不例外,笑點還是不少的,比如達特利給巴布提出了條件,要不想被送養老院,就老老實實完成老子給你的試煉任務。在這個過程中,年齡加在一起將近二百歲的爺倆鬥智鬥勇,插科打諢的段子不少,但整體上能感受到影片的一種有意的剋制。影片不再追求早年印度喜劇那種誇張爆笑的設計,而是儘量讓觀衆點到即止,偶爾小聲微笑是影片最終要求的喜劇效果。這其實本身也是最近印度電影的一個轉向,更是一種有意的顛覆,寶萊塢需要擺脫形式上駕輕就熟的“舒適區”,才能在故事本身和主題思想上更多着力。值得一提的是,《老爸102歲》正片部分並未出現印度電影的標誌性場景——羣體歌舞,只在片尾字幕時候出現了這一環節,這本身也顯示着寶萊塢在形式上期求顛覆的決心。

所以,也許如今我們看着這些電影依然在笑,但他們已經成功邁進“含淚微笑”的藝術之境中了。達特利給巴布的試煉任務貌似“無厘頭”,但卻讓人笑着笑着就熱淚盈眶起來。達特利讓巴布按照指令去了公園,看到了兒時最喜歡去的飛機模型房,他坐在那裏,恍若隔世,他就像“一個第一次見到飛機的小孩子”,那時,達特利總是給他講懷特兄弟和飛機的故事。影片直到此處才讓巴布第一次發自內心地微笑,且沒有因爲周圍小孩子的冒犯而發火。接着,達特利讓巴布來到一座教堂,巴布坐在教堂裏,影片到此處才讓巴布第一次潸然淚下,因爲這是阿莫小時候,巴布經常帶他來的地方。巴布明白了老爸的良苦用心,他從教堂出來,又去了熟悉的糕點店,買了熟悉的糕點,租了熟悉的馬車,走在孟買熟悉的路線上,沿途將蛋糕分給遇到的孩子們享用——那是他和妻子每年紀念結婚紀念日的方法,只是妻子已經撒手人寰、離他遠去了……

值得一提的是,影片並未因此就完全走到了另一個極端,顛覆並不是要完全摧毀,而是爲了和解後的昇華。可以這樣說,達特利給巴布的試煉任務顛覆的是一種“生命的束縛”,顛覆的是傳統帶給普通印度人精神上的枷鎖——巴布謹小慎微地活着,不願流露對妻子深深的愛,乞求兒子對自己施捨一點孝行……達特利最終並非想讓巴布變成一個只知道自己的“極端人”,並不是想讓巴布冷血叛逆,他只是想讓自己的兒子活得更像一個人。巴布最終明白了很多,內心也釋然了很多:愛一個人就大大方方去懷念她,將男尊女卑的糟粕顛覆掉,與自己的愛情和解;疼孩子沒有錯,但“小時候的阿莫回不來了”,“要是你的兒子長成混蛋,那你只需要記住他小時候的樣子就足夠了”,顛覆情感的綁架,與自己的慈心和解……

正因此,《老爸102歲》擺脫歌舞片的標籤,卸下對喜劇效果的執着,用這種顛覆與和解雜糅的理念,以“含淚微笑”的敘事完成了由主題深化到以情動人的藝術轉身。生命個體意識的覺醒註定是個形而上的課題,沒有影片可以直接表達,它必須通過人物的自我蝶變來表現。而人物的破繭成蝶只有通過觀衆認可的“情感介質”才能實現藝術轉化,完成電影的傳播學目的——主題、故事、人物、觀衆之間微妙的閉環。什麼纔是觀衆認可的“情感介質”?寶萊塢這幾年打動我們的影片並不是因爲它們讓我們沒心沒肺地爆笑了,並不是因爲它們讓我們覺得印度真是太落後、太低端了,而是它們讓我們感覺到了一種真實,就像鏡中虛我——我們周圍難道不也在發生着相似的故事麼?

影片的高潮部分來自一場102歲的父親與75歲兒子的正面“對決”,圍繞的核心就是阿莫這個不孝子。明明阿莫爲了爭奪爺爺父親的房產,才破天荒在巴布生日的時候寄花,給巴布發孫子的照片,但巴布依然歡呼雀躍,爲了兒子一家的回國精心準備。老爺子達特利堅決要求巴布趕走混蛋兒子,並在大雨之夜播放巴布妻子最喜歡的老唱片,繼而如打開了機關槍一般控訴阿莫這個不孝的混蛋。達特利甚至專門將阿莫赴美21年來爲數不多的信件集合成冊,起的名字就是這個不孝子在每封信結尾最喜歡贅上的那句話:“我希望您能理解”。

到底是哪些事情需要巴布“能理解”呢?也許,我們對此並不陌生,因爲類似的事情在我們身邊並非從未發生過。阿莫去了美國之後,音訊全無,直到半年後纔來一封信,目的卻是爲了向父母要一筆錢,最後“我希望您能理解”。過了很長時間,阿莫又來了一封信,原來他已經在沒有和爸媽說一聲的情況下,就已經結完婚了,所以“我希望您能理解”。當巴布提出願意自己自費去美國看看兒子一家的時候,阿莫迅速回信了,他讓巴布千萬別來,因爲美國的房子小、他們兩口子工作忙,巴布來了一定會覺得孤單,所以“我希望您能理解”。達特利還現場印證了同樣“迅速的事”,他用家裏的座機撥打阿莫的電話,開始的時候就是熟悉的“您好,我不在,請留言”,當達特利提出“我要和你談談房產的事情”,對方馬上就拿起了電話……在巴布妻子臨終的28天裏,達特利每天都在給阿莫打電話,求他回來看看母親,對方的回答讓我們既熟悉又心碎——“沒辦法,我們工作忙,不方便請假啊……”

是的,很多影片就這樣一步步走向了我們的心,雖然他們的製作並不精良,雖然他們的表達並不完美,雖然他們的顛覆顯得稚嫩,雖然他們的和解滿是硬傷。但什麼是顛覆?顛覆不是離經叛道,而是一種深刻和勇氣。空巢老人、獨子家庭、養老問題、女性歧視、教育悲劇、腐化墮落、底線良知……這些問題哪一個不源自傳統和現實?哪一個不和老百姓息息相關?無需尋找什麼吸引眼球的噱頭,觀衆渴望的只是一個能爲自己發聲的好故事。什麼是和解?和解不是搞什麼“傳統特色”,而是一種客觀和新知。愛人攜手、友情歲月、親子時光、尊重歷史、承認差異、包容少數、人格獨立、放飛自我……這些問題每一個都需要傳統與現代聯合給出答案,每一個都需要電影人剋制而睿智地小心表達。無需尋找什麼矯揉造作的淚點,觀衆想要的僅僅是一次溫暖的含淚微笑。就像對於人生的終極命題,答案也並不一定就要深奧晦澀,一位102歲的老人家用一個26歲的靈魂告訴我們:“在我這輩子裏,我還沒死過,所以活着的時候,一定好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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