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女人都是一朵彼岸的花

文/寶木笑

2014年,安妮寶貝將筆名改爲慶山,依然無數人趕集一般過來謾罵一番,然後衣袖都不揮地再成羣結隊走開,趕往另一處狂歡。當時的慶山一如既往地選擇沉默,但沉默得很倔強,就像她這一路走來。1998年,浙江寧波一個叫做勵婕的24歲女孩兒開始在網上碼字,當時的她已經在寧波一家銀行工作了將近3年,寫作完全是一種興趣使然,或者說是一種自我傾訴的需要。所以,當時的她沒有什麼宏大的目標和所謂野心,以至於信手起了一個後來同樣被很多人惡意詬病的筆名“安妮寶貝”。如果不出意外,她將和當年無數曾經在網上抒發自己內心情緒的人一樣,我來過,我記錄,然後我離開,回到各自的生活和工作,結婚生子,見證時光。

只是這個女孩兒完全沒有想到故事後來的發展,她和寧財神、路金波等人一起成爲中國網絡文學最早的登山者,並收穫到炫目的巔峯榮耀。最初那些網上的文字結集爲《告別薇安》與《八月未央》,她隨意起的那個筆名“安妮寶貝”紅遍大江南北,擁有大批粉絲。從此,她一發不可收,長篇小說《彼岸花》、《二三事》、《蓮花》、《春宴》,短篇小說及散文集《薔薇島嶼》、《清醒紀》、《素年錦時》、《眠空》……她一直居於暢銷書作家之列,由此也帶來了十分可觀的收入,她成爲中國內地作家中最先進入200萬版稅收入俱樂部的女作家,在2007年“中國最具商業價值作家榜”中,她甚至以全票高居榜首,於是有人開始對她的稿費和版稅進行“統計”,得出了她的每個字值25元的“駭人”結論……

20年就這樣過去了,不管是安妮寶貝還是慶山,那個叫做勵婕的女孩子就這樣在別人的讚美或貶抑中走了過來。這一路很風光,但並不輕鬆,最初是爲了寫作瞞着家人辭掉鐵飯碗,卻遭到單位和家庭的雙重阻力,今天看來應該及其輕鬆的一場“裸辭”,卻一直吵吵鬧鬧了3年。她不得不出走帝都,卻又遭遇新的煩憂,剛開始有名氣的時候,無數“專業人士”憤憤不平:你一個連寫作培訓班都沒上過的銀行營業部的小職員,憑什麼就出名了?再後來,她更出名了,具有了不太容易撼動的影響力,無數“道德高手”於是又揭竿而起:你這無病呻吟的小資情調有什麼了不起?淨寫一些灰暗頹廢的文字誨淫誨盜,坑害了多少少男少女?

然而,依然有很多人在讀她的文字,那是無法完全暴露在現實人際關係中的情愫,那是我們曾經的少年錦時。所以,當她帶着《夏摩山谷》再次到來的時候,於她是生命的某種皈依和醒悟,於我們又何嘗不是一次滿懷感慨的致敬青春。《夏摩山谷》依然是以女性小說爲基本寫作框架,就像慶山以往的所有作品,小說以不同女性的心靈體驗串聯文本的敘事線。慶山寫了三位女性角色,遠音、如真和雀緹,分別象徵着女性的三種狀態。舞臺劇演員和導演遠音,曾經光鮮亮麗備受關注,她急流勇退,結婚生子,卻又在日漸平淡和瑣屑的生活中尋求着逃離。從小受到父母婚姻失敗和家庭鉅變創傷的如真,彷彿一直走在一條艱難尋愛的路上,不斷前行,不斷受傷。始終生活在夏摩山谷的雀緹,過着上天安排的平靜生活,不失落,不好奇,彷彿一泓安靜的春水,等待着她的卻是一場命中註定的愛情。

這似乎就成了慶山的“原罪”。因爲,在部分人看來,《夏摩山谷》這樣的故事是標準的“安妮寶貝”型的,充滿着“小布爾喬亞”和“小女子呢喃”的做作。但這正映照出當下整個社會的浮躁和人心的泥濘,沒有親見就忙着指點江山,剛剛聽到就急着推波助瀾,想來這樣的人間也正是《夏摩山谷》中遠音和如真最終決定隻身進入山谷的原因吧。如果從單純文學批評的角度看,慶山的創作是有着明顯的分野的,作者本人認爲是《春宴》,但更多讀者認爲是在安妮寶貝改名字爲慶山的2014年。隨着《得未曾有》的出現,這位一直活躍在中國文學界前沿的作家開始了一種“向內轉”的改變。她開始更多觀照內心的哲思和人性的感悟,對生命和命運的思索逐漸佔據作品更多的主題空間,文本整體顯得清明恬淡起來。

客觀地講,以往慶山的作品,尤其是初期的作品,確實充滿着一種陰鬱和頹廢,同時摻雜着物質社會的層林盡染。相比較而言其作品空間是不夠寬闊的,慶山那時作品的故事幾乎全部發生在酒吧、餐廳、舞廳、網吧、咖啡館、寫字樓……充滿着紙質書、CD、香水、帕格尼尼、上海地鐵的搖晃恍惚……這一切反覆出現在她的小說中,構成了很多人一直抓住不放的所謂“小資生活情調”。加上慶山當時小說裏的女子總是以一種讓所謂“正常人”無法接受的理由和方式打碎生活,慶山又喜歡用接近囈語式的獨白進行自我剖析,給人的表象感受就是,冰冷的城市裏充滿着沉重的漂泊,充滿着情慾、暴力、死亡、離別、傷害、絕望和空洞。

我們已經不願意再就這些與人進行勞力勞神的爭辯,只能說一千個讀者心中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每個人都有權利喜歡一個作家或不喜歡一個作家。但如果慶山小說中的那些色彩和情調是一種“原罪”,那麼我們又將如何面對大膽說出“我的確做了愛,不僅做了,還寫了下來”的杜拉斯,更不用說更加偏激的蘇珊•桑塔格。這樣看來,從沒有過特別露骨身體描寫的慶山,卻僅僅因爲調子暗了一些而飽受詬病,確實不由讓人唏噓。也許,這也導致了那個外柔內剛的女子,從此決心去不顧一切地找尋內心深處的皈依。從這個意義上說,沒有《得未曾有》,也許就沒有《夏摩山谷》。《得未曾有》更像是一場禪修的啓程,記錄的是慶山從江南到甘肅的真實感觸。而生活中的慶山,經歷了各種曲曲折折,成爲母親後,她一邊照顧女兒,一邊更加投入地學習佛學、瑜伽、茶道、藏語……去過很多地方,最喜歡印度和不丹。

《夏摩山谷》中談及的印度和不丹之行,也許正是在這樣的經歷中慢慢積澱而來的,而更深的東西同樣在這種風格的變化中顯現。《夏摩山谷》在講述男女之間的恩怨糾葛時,不再按照《告別薇安》、《八月未央》或《薔薇島嶼》那樣極端化的路徑進行處理。遠音和如真同樣在經歷情傷,但這個時候的慶山,不會再用暗黑的調子去描寫自殺,去描寫那種陰鬱的沉淪。《夏摩山谷》中的女人,更像是因爲情傷而得到一次自我修行的機緣,作爲女人的自我意識開始全面甦醒,從此踏上了一條對男女關係和生命宿命的沉思之路,這個時候的她們更像是在追求一朵彼岸的花。

從這個角度來看,不管是安妮寶貝還是慶山,在當下評論界更強調她風格改變的同時,我們其實更應看到在那些變化表象下的不變。慶山的小說一直在書寫一種後工業時代的壓抑,描述在水泥森林裏躑躅的女性的孤寂和疏離。雖然她在小說中描述過很多城市,上海、南京、大連……城市們有着各自不同的味道和個性,但在這些貌似的不同中,那些小說中的女子,即使她們大多受過良好的教育,有着不俗的品味,且從事着體面的工作,但內心的孤寂和對周圍環境的疏離卻像毒藥般蔓延至骨髓。於是,那些女子去苦苦追尋周圍人不可理解的虛幻,就像是一朵朵身在此岸,心在彼岸的花。《夏摩山谷》在人物設定上充滿着這樣的“彼岸”色彩,甚至有些像是一場圍城:生活穩定安逸的遠音想要從婚姻的圍城中逃出,城外的如真拼命想要找到可託付此生的真愛,而雀緹則更像是在那城牆的跑馬道上悠然漫步,看着城內城外的人世畫卷。

所以,慶山說自己仍然還是那個安妮並非造作。風格轉變一說更多指的是她對於人物走向的選擇,以及小說思緒內核的昇華,但文本給人的整體藝術感受並未更改,一如初見。翻開慶山最近幾年的作品,我們依然會有一種非常熟悉的感覺,她依然在自己的小說中“任性而爲”,不注重情節而只關注情緒,塑造她小說中敘述讓位於傾訴的獨特性格。她就是喜歡隨時在小說的推進中,突然卸掉人物設定的面具直接進行傾訴,或是心靈獨白,或是白日夢境,或是一剎直覺,犀利地剖析一個人的思想情感與內心世界,《彼岸花》中的喬、《二三事》中的蘇良生、《蓮花》中的慶昭等莫不如此。透過那些人物,我們彷彿看到了一個喜歡亞麻、咖啡、香菸和精裝書的女文青,倔強地憑欄而立,哪怕全世界都在罵我“裝”,我依然不願意爲了合羣而放棄這份屬於自己的孤獨,因爲此岸不值得,願做彼岸花。

在這個瞬間,慶山和小說中的人物實質上已經混淆,我們知道那些傾訴源自哪裏,因爲她和小說中的女子一樣,也是一朵彼岸的花。所以,她在小說中“肆無忌憚”,她在現實中“特立獨行”。所以,那些讀着她小說的日子裏,我們一邊感慨小說原來還能這樣寫,一邊任由自己被那些詩化的語言哀傷。我們見到了杜拉斯那般的跳躍式短句,她寫“一個城市,又一個城市。寫作。陌生人。危險。不安全。男人。告別。還有漫長的漫長的孤獨。”我們見到了張愛玲和三毛那般的婉轉陰柔,她寫“我輕輕地放開了她的手,轉過身去。靜冰涼柔軟的手指倉促地脫離我的手心,就像一隻瀕死的蝴蝶,無聲的飛離”。我們漸漸明白小說不一定意味着故事,情緒和思索本身其實更有張力。

就在這樣熟悉的語境裏,我們彷彿看到一個少女成長爲一個女人,再成爲一位母親。她的情緒和思索並非改變,而是隨着歲月在漸漸成長。風格這種東西怎麼可能說變就變呢,她依然帶着自己一貫的腔調,《夏摩山谷》對兩性、婚姻、生命、愛情、人生、命運等都做了深入的哲思,可我們還是覺得“這庸庸碌碌的人世,人們工作、賺錢、吃喝玩樂、男歡女愛、浪費生命、逐漸死去、或者說活着和死去的狀態也沒有什麼兩樣”更有穿透力。當然,《夏摩山谷》也很像“禪小說”,如真遇到朋友介紹的年輕僧人仁美,兩人關於無常、拔苦等的對話,更像是一場上師的開示。這是慶山這些年靈脩的所悟,可我們卻覺得那是一場屬於安妮寶貝的《青蛇》——如真和仁美在從未點破的默契中,氤氳着一種類似曖昧的東西。什麼都在變,卻偏偏又一如從前,也許這就是慶山和安妮今天的樣子,是我們心中理想的她。

夏摩山谷是個很美的地方,它保持着古老而幽靜的氣氛。山谷周圍有各種形狀的羣山,山上有松樹和針葉林。春天,滇藏木蘭開出白花,高山杜鵑漫山遍野,空氣中充滿月桂植物的清香,一條奔騰的河流自西向東,水流清澈,源源不斷,它的源頭是喜馬拉雅的雪山……這樣一個地方不但最終讓遠音、如真找到了心的皈依,也見證了雀緹不染俗世塵埃的愛情。也許,這是慶山小說中結局最好的一部吧——她的小說鮮有圓滿的愛情,女人最終也都無法得到幸福。她們大多身世複雜、命運多舛,她們敏感脆弱且缺乏安全感,難掩一身冷漠疏離的性情。但我們總能強烈地感受到她們內心的那種深深的渴望,也能感受到她們身上的那種傻傻的執拗。雖然她們在嘆息,在痛哭,在做着奇奇怪怪的事情,可我們卻就是偏偏喜歡她。因爲,每個女人都是一朵彼岸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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