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的身份迷霧:一個英雄主義者的絕望突圍

文/寶木笑

我們對於一些作家和詩人的深深喜愛和敬重,愈發讓我們無法接受他們爲自己選擇的結局。特別是當我們深深體味過他們爲這個世界留下的美好和財富,品味過他們文字間的美麗和精神,就更無法接受這種充滿矛盾的結局。比如,海子爲我們留下了“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你來人間一趟,你要看看太陽,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這樣讓人心醉的動人詩句,最終卻選擇在山海關的鐵軌上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我們傷痛、我們震驚、我們對這位詩人無盡惋惜,我們更不能理解這種結局帶給我們的謎團。同樣的情況也在大洋彼岸發生過,1961年7月2日,歐內斯特•米勒•海明威用獵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也許,海明威的情況對當時的美國有着程度更深、範圍更廣的震撼。這位195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一直是美國“迷惘一代”作家中的領軍人物,加上自身的傳奇經歷,即使沒有《老人與海》的橫空出世,海明威也一樣會成爲美利堅民族的精神豐碑。用尼古拉斯•雷諾茲在其力作《作家、水手、士兵、間諜》中的話說就是:“海明威的成功讓他日益成爲每一個美國作家的試金石,也成爲不少美國個人主義者的行爲楷模,他們模仿他的行爲,尋求他的建議,雖然他的聲音是美國獨有的,但他也是公認的全世界最優秀的小說家之一。”然而,就是這樣的海明威,曾用“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鼓舞了無數人的文壇硬漢,卻選擇了以一種世人不是很能完全理解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生命,這確實讓我們感到內心無比惋惜、錯愕甚至迷茫。

正因此,尼古拉斯•雷諾茲的海明威傳記《作家、水手、士兵、間諜》更像是一種充滿着敬意和緬懷之情的回望和探尋,有着更深層的韻味和意義。尼古拉斯•雷諾茲本人和海明威也有幾分相像,他既擔任過美國海軍陸戰隊的軍官,又是畢業於牛津大學的博士,是著名的歷史學家,也是中情局博物館的重要研究員。這讓尼古拉斯•雷諾茲有機會通過中情局的祕密檔案,瞭解更多關於海明威的歷史,而其自身足夠深厚的歷史學功底又保證了這本海明威傳記的專業水準。

1935年至1961年是尼古拉斯•雷諾茲選取的文本時間跨度,這顯示了尼古拉斯的獨特性格和非比尋常的創作野心。他偏不要寫一個默默無聞的海明威如何橫空出世的傳奇故事,他就是要從海明威的巔峯寫起,探討到底是什麼讓海明威一步步陷入困境,最終選擇用獵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是,這段時期非常貼合尼古拉斯•雷諾茲爲這本書起的書名,那是海明威身份最爲複雜的時期,是復調的海明威,也是我們需要更深入瞭解的海明威。1935年的節點並非隨便選取,那時36歲的海明威正值春秋鼎盛的最佳華年,1926年的《太陽照常升起》、1929年的《永別了,武器》、1932年的《午後之死》、包括1935年當年的《乞力馬扎羅山的雪》等一系列作品讓這位精力旺盛的作家名利雙收。用尼古拉斯•雷諾茲的話說就是:“海明威已經爬到了他寫作事業的頂端”。

於是,問題出現了,這樣的海明威爲何在頂端開啓了自己的復調人生,讓身份隱藏在層層迷霧當中?要知道海明威並非是那種“窮則思變”的類型,相反,這位從伊利諾伊州奧克帕克走出來的野心勃勃的年輕人,二十多歲便掀起了一場文學革命。30歲時候的他,已經擁有了《太陽照常升起》和《永別了,武器》,已經達到了一般作家一生豔羨的高度。答案也許從《作家、水手、士兵、間諜》的開篇就已經顯示給了我們,這本書開篇的那句話非常陽剛,尼古拉斯•雷諾茲寫道:“海明威可不光是看的”。其實這句“可不光是看的”就已經解釋了海明威最核心的性格:這是一位行動派,是一位崇尚大刀闊斧前進再前進的硬漢。所以,在1935年9月的美國佛羅里達大颶風災難中,海明威駕駛着自己新買的“皮拉爾”號,“裝載了足夠的食物、水和各種供給物”,自願加入救援隊伍……因爲,“海明威可不光是看的”。

大颶風后的慘狀讓海明威內心深受震撼,自從參加一戰之後,他還未見過這樣的慘狀,於是那顆並不安分的心重新被喚醒了。在作家、水手、士兵、間諜這幾個身份中,作家和士兵很容易讓我們理解,在一戰中海明威雖未成爲作戰人員,但仍然作爲軍隊的後勤部隊參戰。特別是,19歲的海明威在意大利執行一次任務時與敵方遭遇並受傷,但依然將意大利傷兵拖到安全地帶,因此還被意大利政府授予銀製勇敢勳章。海明威與大海的感情很深,一生熱衷海洋項目,特別喜歡開着自己的“皮拉爾”號到深海釣魚,《老人與海》其實就像《永別了,武器》——都是作家對自己士兵或水手的另一身份的留影紀念。1935年的颶風被尼古拉斯•雷諾茲稱之爲:“覺醒:當海水把陸地攪得天翻地覆”,這實在是有些雙關之意,一方面是美國歷史上罕見的大颶風,另一方面則是當時整個世界也處於天翻地覆的動盪之中。

那是讓海明威最終釋放了內心最深層能量的時代:納粹德國正在日益壯大,蘇聯的影響正在日益強化,世界從未像當時那樣充滿着如此多激烈的對抗,這種對抗並不僅僅是指政治、經濟、軍事、宗教、民族,更是多重思想和主義之間的碰撞。在這樣的背景下,西班牙內戰爆發了,尼古拉斯•雷諾茲這本書非常大的貢獻就在於,他揭示了那場戰爭永遠改變了海明威。從此,海明威彷彿開始陷入了一種包圍之中,這種包圍是他本心所向和殘酷現實之間的藩籬,讓他如入荊棘。西班牙內戰中建立的共和國更像是海明威自己理想的物化,那是完全按照最單純的夢想建立的烏托邦,寄託着海明威等無數人的期盼。所以,海明威1937年來到了西班牙,即使他和好友的汽車被機槍掃射成蜂窩狀,倖免於難的他仍然喜歡西班牙的生活。

然而,最終寄託海明威很多理想的西班牙共和國還是失敗了,獨裁者弗朗哥上臺了。海明威見證了歷史,弗朗哥帶領着民族主義者勝利後,開始了瘋狂的清算,共和國的參與者和同情者被反攻倒算。但那個時候,歐美對於西班牙難民的態度讓海明威十分不滿,沒有國家願意接收那些曾經爲了理想而浴血奮戰的人,在海明威看來,民主國家的聲望已經降低到了最低點。根據尼古拉斯•雷諾茲的考證,在去西班牙之前,海明威就已經和蘇聯內務部有了某種聯繫,當然蘇聯內務部並未開啓招募海明威的計劃。然而,西班牙內戰結束後的1940年代,蘇聯內務部在美國的特工則與海明威進行了頻繁的接觸。尼古拉斯•雷諾茲證明,當時的海明威確實已經加入蘇聯的間諜體系,而且是非常正式的“編內”成員,擁有着自己的代號——“阿爾戈”。

讓人感到震驚的除了海明威的蘇聯間諜身份,也許還有後續他在二戰中的表現。這兩者貌似矛盾,但卻正好可以完成對海明威內心世界和性格特質的深刻解讀,也就打開了開篇我們說到的那個海子式謎團的大門。海明威在二戰中依然勇猛,《作家、水手、士兵、間諜》中對此描述極爲精彩,專門有一章稱海明威“挺進巴黎:勇猛如野牛”。事實更具傳奇色彩,原本作爲戰地記者來到歐洲的海明威,最終卻被一支法國抵抗組織游擊隊推舉爲領袖,並且竟然像模像樣地指揮游擊隊開始了戰鬥。特別是海明威多次“在德國人回擊的槍林彈雨中來回穿行”,讓他得到法國人的極力推崇,後來的巴黎甚至流行起海明威的“熊步”,學着海明威的短句風格說話。不僅如此,在趕赴歐洲之前,海明威其實已經在他一生鍾愛的古巴開始了對抗法西斯的鬥爭,他竟然帶領着一班人馬到處搜索出現在加勒比海的德國潛艇,甚至還組織了一支對抗法西斯的反間諜組織——“騙子工廠”。

值得注意的是,在古巴,海明威又成了美國特工網絡的一員,但海明威又不屬於“雙面間諜”,因爲他不是爲了錢,也沒有在美蘇之間搞情報交易。聯繫到兩次世界大戰和西班牙內戰以及大颶風等一系列事件,我們不難發現海明威之所以有如此多的角色,讓我們墜入多重身份的迷霧之中,核心原因就在於他從骨子裏一直是一個英雄主義者。而海明威的這種英雄主義是帶着鮮明的古典英雄主義的特質的:勇武、果敢、正直、善良,帶着西部牛仔式的粗糙,又帶着大男孩般的單純。對於海明威個人來說,也許成爲哪個國家的間諜並不重要,他需要的只是一種實現自己信念的途徑。那便是要實現海明威式的古典英雄主義,也就是我們所熟悉的“硬漢情結”。在尼古拉斯•雷諾茲看來,這種“硬漢情結”在海明威身上表現得非常鮮明,甚至一直沒有放過海明威的聯邦調查局局長鬍佛也不得不坦陳:“就我瞭解的海明威而言,他是個粗獷彪悍的人,永遠站在弱者一邊。”

由此,海明威身份迷霧的答案已然浮出水面:這位一生叛逆的人,他所討厭的是任何形式的權威,因爲權威是統治者的孿生兄弟,更是弱者的噩夢。海明威永遠是那種一間酒吧、一個漁村或者一個小鎮的保護者形象:粗獷到粗野的程度,活得很糙,但活得很強壯——“他身高一米八三,肌肉結實,一頭黑髮,漆黑的雙眼炯炯有神,光着腳,身上那件素色的襯衫通常有一半釦子敞着,短褲則用一條繩子勒在腰間”。更爲重要的是,這位“一生都在玩各種武器,冒險無數,曾在三場大戰的前線歷經烽火”的硬漢,他的人生信條或者說精神信念非常明確,那就是“按照自己的規則生活”。所以,行動派海明威的冒險並沒有停留在寫作中,從1937年到1960年,他一直參與到各種政治漩渦和戰爭前線中——他要成爲挑戰自然的水手,他要成爲保衛弱者的士兵,他也可以變爲刀鋒上起舞的間諜,因爲他一定要按照自己的規則生活,“海明威可不光是看的”。

然而,性格決定命運的魔咒終究沒有放過海明威。海明威式的英雄主義情懷,在當時註定是要陷入絕望的重圍的。海明威最後幾年所處的時代,正是美蘇冷戰逐漸邁向巔峯,各種思潮既在激烈碰撞,又在自我焚燬。海明威恰如他筆下的大多數主人公一樣,有着爲“崇高”理想而獻身的熱情,並且都有着強烈的自我意識,甚至有着“超人情結”。就像《喪鐘爲誰而鳴》中羅伯特・喬丹,這個人物在受傷臨死前所表現出的鎮靜,那種將生的希望留給別人,把死亡的威脅留給自己的勇氣,完全是一種拜倫式理想主義英雄的風采。這種“超人情結”必然附帶高自尊的性格特質,海明威平生最喜歡談論人的勇氣和尊嚴,他說:“我深深懂得,面對危難,你不要退卻,闖過去。即使死了,你也沒有白送命,因爲你已經做了你應做的事和你一生中樂於追求的事。”

1961年的海明威因爲之前在倫敦遭遇的嚴重車禍和非洲的墜機,身體遭受了極大的損傷,狀態大不如前。更重要的是,他曾經在二戰中冒着生命危險保衛的祖國,卻因爲他的蘇聯間諜往事,不再信任他,隨時都準備深入調查他。而對於蘇聯,蘇式的冷戰讓當年爲了理想奮不顧身的海明威徹底失望。古巴一直是海明威最愛的居住地,雖然他與卡斯特羅十分熟悉,卻並不相互欣賞,他在古巴的處境也因爲美蘇古三國的關係緊張而堪憂。也許,壓垮這位上世紀最著名的古典英雄主義硬漢的稻草就是那場電擊治療,海明威因爲傷病抑鬱,卻因爲電擊和隨後的病痛喪失了很多記憶,他不得不中斷寫作。同時,身體的原因讓他無法做回那名徜徉加勒比海的水手,冷戰的來臨讓他對自己兩次世界大戰中作爲士兵的意義產生了感傷,間諜的嘗試換來的卻是無休止的糾纏不清和惡意中傷……

從這裏望去,也就不難理解海明威爲自己選擇的最終結局。爲了按照自己的規則生活,就一定要自己創造一個彪悍的人生,那就要成爲英雄和硬漢,保護弱者,堅守信念。當時代的大潮涌向上方,海明威們一定會成爲最炫目的弄潮兒,他們會嘗試各種身份,因爲他們的精力實在是無限充沛的。當時代的大潮不幸低落,海明威們一定會成爲最令人惋惜的自毀者,他們會如困獸一般絕望地突圍,即使隕落,也絕不會選擇馴服。

這不由讓人想起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桑提亞哥和海明威其實已經難以區分,他們在精神上合二爲一。海明威英雄一世最終深陷絕望的突圍,桑提亞哥儘管捕魚技術精湛,卻長時間走背運,連續84天一無所獲。桑提亞哥經過三天驚心動魄的搏鬥,終於捕獲到了那條巨大的馬林魚,卻不幸在返航途中,遭到鯊魚的襲擊,馬林魚被啃得只剩下一副空空的骨架。但桑提亞哥總是以一種信念高於生命的姿態迎接每次挑戰,對於他來說死亡並不是一種失敗,而只是一種方式,一種戰鬥的方式。因此,在海明威一生的身份迷霧中,他選擇不斷冒險捍衛自己的信念,在那一場事關尊嚴的絕望突圍中,海明威寧願毀滅自己,也不願被病魔和衰弱擊敗。從這個意義上說,海明威應該更多的還是一位純粹而可敬的作家,因爲他最終用生命,實踐了自己在文字中流露的信念:“人不是爲了失敗而生的,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絕不能被打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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