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寶木笑
老先生走了，世間再無查大俠。看到陳小春那一句“小寶就此別過，查大俠走好”，瞬間戳中淚點，淚流滿面。很多人說，老先生仙遊之後，一個時代也就這樣被帶走了。我們憑弔老先生，又何嘗不是在自傷漸行漸遠的青春。
我和很多人一樣，算是後來才趕上互聯網時代的歡樂時光。那個時候，班主任最大的仇家無非三個，一個是“早戀”，一個是“遊戲廳”，最後一位就是“金庸”。古龍等大家的作品確實很帥，但從當時“流通”的角度看，還是金庸先生更早佔領了我們的青春期，不但電視上經常能看到，而且小說也容易借到，久而久之就在不知不覺中都成了金迷。
在那個羞澀的季節，在那個還未完全放開的時代，人人都將那些“君子好逑”的事兒當成是深埋心底的樹洞，一羣半大小子“談武功”顯然要遠遠多過“聊姑娘”。於是，就有了相互的“比拼”，大家總是在課間和放學回家的路上吐沫橫飛，爭論到底哪種武功厲害，在不知道“二次元”爲何物的青蔥歲月，其實我們早就成了“二次元”。
隨着我同桌二叔租書小店的開業，我們班武功討論的層次明顯得到了大幅提高。印象最深的就是我和同桌因爲最早提出“降龍十八掌是最厲害的武功”的“錯誤言論”，而成爲全班男生批判的對象。
坐在我前排的鼻涕蟲一副不屑的樣子回過頭來挑釁：“切，聽說過乾坤大挪移麼？”
總是喜歡和女生湊活的活寶一臉妖冶的輕蔑：“哎呦，還亢龍有悔呢？知道辟邪劍法麼？”
語文課代表推了推眼鏡一臉的裝×：“就算在射鵰英雄傳裏，還有九陰真經呢，不讀書真可怕。”
後來班上最早因爲早戀被班主任“處決”的生活委員扶了扶新理的中分：“你倆就別犟了，黯然銷魂掌纔是最帥氣的武功。”
……
我和同桌執手相看淚眼，我們招誰惹誰了？我們又沒說你們的武功不厲害，一千個讀者一千個哈姆雷特，至於麼？再說了，降龍十八掌就是超級厲害啊，咋啦？犯法啦？
後來才漸漸知道，降龍十八掌招式由《易經》而來，當年洪七公對郭靖也是這麼說的：“我這降龍十八掌，根源於《易經》的道理。” 亢龍有悔、飛龍在天、見龍在田、鴻漸於陸、潛龍勿用……這些都是《易經》的卦象，看看，多帥氣。
而且人家威力巨大，像郭靖這等資質，學會之後不但成功逆襲楊康，而且後來遇到梅超風、裘千仞等絕頂高手依然不落下風。特別是再後來，郭靖一招“龍戰於野”，直接KO大佬裘千仞，打得那裘千仞“身子如紙鷂斷線般直向門外飛去”。更不用說再再後來，到了《神鵰俠侶》時代，郭大俠憑藉這套掌法保家衛國、維護江湖正義，罕逢敵手，真正是讓人看得心潮澎湃，熱血沸騰……
……
然後……
前排的鼻涕蟲考上一個三流大學，離家萬里，真正的“大挪移”了；總是喜歡和女生湊活的活寶竟然上了軍校，讓人不由爲那哥們兒暗自捏了一把汗；語文課代表其實最討厭語文，最後卻成了中學語文老師，聽說最近正在往抖音方面發展；最早因爲早戀被班主任“處決”的生活委員聽說現在還在單身北漂……
大學時代暫且不表，以後有的是機會。唯一一條就是對金庸、古龍的喜愛從未減淡，特別是少時對金庸武功的癡迷也隨着離家求學的淡淡鄉愁，慢慢積累，日久彌新。也是在那個時候，纔算漸漸真的去深入到那些武俠世界當中。
這才慢慢回過味兒來，我和同桌真是比竇娥還冤啊。都怪自己讀書少，讓人家白白嘲笑很多年。降龍十八掌確實是最厲害的武功啊，欲哭無淚……
這想法的堅定，是把“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翻過兩遍之後，個別的小說翻了不止兩遍的時候再次萌生的。衆所周知，金庸先生的小說很多都是有內在關聯的。想那降龍十八掌並僅僅是《射鵰英雄傳》專有，而是源遠流長。在《天龍八部》、《神鵰俠侶》和《倚天屠龍記》中都是丐幫兩大護幫神功之一，在大部分小說中都是位列榜首的絕世神功，號稱天下第一的陽剛武功。
至於這套酷炫的掌法是誰所創，金庸先生並未言明，但應該是當初丐幫的創邦之主。但降龍十八掌的最終成型卻有着明確的記錄，那便是我們的大英雄蕭峯。當年蕭峯橫空出世，統領丐幫，師父汪劍通傳了他這套掌法。然而，蕭峯學的其實是二十八掌，也就是比洪七公和郭靖那套掌法多了十招。
蕭峯是個出了名的武學奇才和牛人，覺得後十招太複雜，關鍵是用起來威力遠遠不如前十八掌，甚至很有些畫蛇添足，狗尾續貂的感覺。蕭峯和虛竹兩兄弟一商量，乾脆，咱把這武功改了吧。虛竹說，哥，這個可以有，這個我看行，正好我這裏還有擒龍功，反正都是和龍有關，乾脆也給哥當個下腳料吧。
於是，兩兄弟把之前的掌法該刪的刪，該合的合，最終有了我們熟悉的降龍十八掌。因爲當年被語文課代表懟得傷了自尊，所以特別注意從金庸先生的原著中考據這套掌法，即使按照那小子說的“多讀書”的路子看，降龍十八掌也絲毫不含糊。金庸先生在小說裏可是寫的清清楚楚：
“這降龍十八掌可說是武學中的巔峯絕詣，當真是無堅不摧、無固不破。雖招數有限，但每一招均具絕大威力。北宋年間，丐幫幫主蕭峯以此邀鬥天下英雄，極少有人能擋得他三招兩式，氣蓋當世，羣豪束手。”
再後來，洪七公華山論劍，當着王重陽、黃藥師等人的面施展出來，王重陽那些眼高於頂的大咖雖然不能說當場說服了，但依然非常稱道，覺得這套掌法稱得上天下一絕。很多人都把少林寺藏經閣掃地僧列入金庸小說中武功最高之人，或者說至少能排進前三，特別是那位大叔本身又是一座移動的“武功數據庫”，他的話應該夠客觀和權威吧？我們看看掃地僧是怎麼說的，他老人家說：
“降龍十八掌不愧爲天下第一神功”。
怎麼樣？語文課代表。你服不服？我就問還有誰？
……
再後來，大學畢業，讀研，工作……家鄉成了漸行漸遠的回憶，青春成了偶爾想起的離歌。自認爲書讀百遍其義自見，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顏如玉……其實，書中什麼都沒有，有的只是你我悵然失神時的一聲嘆息。
那個時候，剛入社會，每日雞湯進補，滿腦勵志傳奇，恨天無把，恨地無環，整天想的是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於將傾。於是，更覺得降龍十八掌是最厲害的武功，郭靖成了一面打雞血時必看的大旗。
那樣資質的人，傻傻笨笨，就是因爲用心專一，多加班，多吃虧，最後纔會當上CEO迎娶白富美。於是，像很多小白一樣，我們每天早上對着鏡子大喊“fighting”，拿着煎餅果子或者雞蛋灌餅，沙丁魚一般擠在公交地鐵裏，早早來到公司，每天日程排的滿滿，時刻關注行業動態，把每次加班都當成上級的“重用”和“鍛鍊”，把每次吃虧都看作領導和同事的“考驗”和“培養”……
後來……就沒有後來了……
就像弱冠之年我們覺得自己一點也不弱，而立之年我們也最終沒有立起來。眼瞅着就朝着中年油膩直接衝過去了，娶妻、生子、上有老、下有小、每月還房貸、每天心慌慌……
……
只是，在經過了很多事，遇到了很多人之後，再次翻看金庸老爺子的書，才突然發現自己當年總考不好一點兒不冤，就是學習能力不行啊。書中其實什麼都有，要怪就怪自己豬油蒙了心，看書不仔細，讀書不用心，啥也沒瞧出來。
誰說降龍十八掌是一味用蠻力的推土機？洪七公教郭靖的時候不是都說的清清楚楚了麼？
“這一招叫作‘亢龍有悔’，掌法的精要不在‘亢’字而在‘悔’字。倘若只求剛猛迅捷，亢奮凌厲，只要有幾百斤蠻力，誰都會使了。這招又怎能教黃藥師佩服？‘亢龍有悔，盈不可久’，因此有發必須有收。打出去的力道有十分，留在自身的力道卻還有二十分。哪一天你領會到了這‘悔’的味道，這一招就算是學會了三成。好比陳年美酒，上口不辣，後勁卻是醇厚無比，那便在於這個‘悔’字。天下什麼事情，凡是到了極頂，接下去便是衰退，我這降龍十八掌，根源於《易經》的道理。易經講究的是‘泰極否來，否極泰來’。‘亢龍有悔’的道理，乃是還沒到頂，便預留退步。這纔是有勝無敗的武功。武功有勝無敗，夠厲害了吧？就算真的要敗，那也不妨，咱們留下的後勁還是深厚得很。”
不僅如此，洪七公還現身說法：
“這‘降龍十八掌’的道理，深奧得很。當年我恩師教我之時，我還以爲出掌越強越好，拼命發力，給恩師重重打了幾個耳光，說道：‘這掌法的精義，剛好跟蠻牛撞牆的道理相反。一招發出去，就算有幾千斤、一萬斤的力道，終究有使盡之時，敵人如是高手，就在你力道使盡的一瞬間，突然反擊，你一萬斤的力道已經使盡了，剩下來的連幾兩幾錢也沒有，他只消使三斤力氣，就打垮了你的一萬斤力道。’這招亢龍有悔，是降龍十八掌的根本，只要懂了這招，餘下十七招就並不爲難了。‘亢’是極威猛、極神氣、極高極強的意思，一條神龍飛得老高，張牙舞爪，厲害之極，可是就在這時，它的威勢已到了頂點，此後就只有退、不能進了。這個‘悔’字，是要知道‘剛強之後，必有衰弱’。一艘大船，當順風順水之時，扯足了順風帆向前飛駛，很容易觸礁翻船。做人做事，都須留有餘地纔好。”
其實，蕭峯也對虛竹說過這套神功的真諦，和洪七公的意思是一樣的，那時還叫“降龍二十八掌”：
“‘降龍二十八掌’的精義，乃是‘有餘不盡’四字，一掌之出，必須留有餘力。不管對方擊來的拳掌如何剛猛有力、勢若雷霆，我總應以一招行有餘力。使那‘降龍二十八掌’時，心中總須想到：對方毒龍有八十條、一百條，降服了一條又有一條，去了十條，還有二十條，然我的掌力始終無盡無漏，那就永遠立於不敗之地了。”
虛竹內心領悟之後美美噠：“多謝大哥指點。其實‘亢龍有悔’這一招，大哥說必須擊敵三分，留力七分，便已道出了‘降龍二十八掌’的精要。”
好一個“亢龍有悔”，好一個“留有餘地”，好一個“擊敵三分，留力七分”。人生不是賽場，生活更不是戰場，努力沒有錯，錯的是我們總把努力當藉口，悄悄掩蓋了自己的浮躁、自私和慾望。
我們已經習慣了每當遇到挫折，便趕緊祭出“你不成功，只是因爲你還不夠努力”、“你不幸運，只是因爲你還不夠努力”、“你被排擠，只是因爲你還不夠努力”……這種狀態很像一個人身體稍微不舒服了，就趕緊大把大把往自己嘴裏撒抗生素，卻從來不停下來問問自己，要是平時作息規律點兒、堅持鍛鍊鍛鍊身體、少吃些垃圾食品、多和家人朋友坐坐，哪裏來這麼多幺蛾子？
很遺憾，我們撒完抗生素，打完雞血，虎軀一震，再次氣貫長虹，以爲自己再一次接近了降龍十八掌的真諦，馬上就能煉成神功，卻不必自宮。卻不知自己早就練歪了掌法，迷失了初心，忽視了親情，看淡了友情，悲催了愛情，這不是走在降龍十八掌的康莊大道上，而是在上演行屍走肉的最後一季，殊不知如此渾渾噩噩，和自宮又有什麼差別？老說人家郭靖笨，老說人家郭靖怎樣怎樣，可是人家在開始練降龍十八掌的時候，就已經體味到我們如今還不明白的東西：
“可是那降龍十八掌最耗勁力，使得久了，任是鐵打的身子也感不支，他不到小半個時辰，已震倒了二十一棵松樹，到第二十二棵上，運氣時已感手臂痠痛，一招‘見龍在田’，雙掌齊出，那樹晃得枝葉直響，樹幹卻只擺了一擺，並未震斷，只感到胸口一麻，原來勁力未透掌心，反激上來，這等情景，正是師父曾一再告誡的大忌，降龍十八掌剛猛無儔，若是使力不當，回傷自身的力道也是剛猛無儔。”
……
後來呢？
洪七公傳給郭靖這套掌法之後，郭靖曾對武敦儒、武修文兄弟傳授過，郭靖的女婿耶律齊後來接任丐幫幫主，郭靖就把這套掌法傳給了耶律齊。襄陽最終還是被攻破了，郭家人大部分都殉國了，耶律齊後續的丐幫只得到其中十四掌法。到了《倚天屠龍記》就更慘了，史火龍只傳承了十二掌，還被成昆給做掉了，降龍十八掌貌似就失傳了。但是，郭大俠在殉國前，把自己所學的所有祕籍都藏於倚天劍和屠龍刀中，也許降龍十八掌就這樣隨着張無忌和趙敏最後歸隱了江湖……
……
當年一同力挺降龍十八掌的同桌，一直被班上同學看作奇葩。在千軍萬馬擠獨木橋的年代，在人人恨不得頭懸梁錐刺股的激情燃燒的歲月裏，這貨就是不上進啊。大家都晚上熬夜自習得小小年紀毛沒長全就開始掉頭髮，他倒好，每天晚上十點必然鼾聲大作。大家別說體育課，就是課間操都恨不得擠出來翻翻習題，他倒好，還有心思自習課偷着去踢球。
作孽啊，作孽。不，這是犯罪啊，犯罪。不，這簡直就是無恥啊，無恥，比早戀的生活委員還無恥。後來，這貨終於高考失敗了，還復讀了一年，胡亂上了個學，然後留在了老家。周圍的人好像都長出了一口氣，如釋重負，班主任樹的反面教材沒有樹錯，家長們飯桌前反覆詛咒的“壞分子”終於自食惡果，同學們雖然不由嘆息，眼裏卻帶着一絲複雜的欣慰……
於是，就糊里糊塗到了現在，少時的同學們都過着中規中矩的白領生活，忙忙碌碌，身心俱疲，談不上失敗，也夠不上成功……我的奇葩同桌如今卻總被老同學們談起，這小子開了家小書店，上午健身，中午午睡，下午在小店裏看看書，每年定期去外邊旅旅遊，小城市生活節奏很慢，小日子風輕雲淡……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