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擊的輪迴:“別人家的孩子”後來到底怎麼樣了?

文/寶木笑

這幾年隨着“致青春”話題的火熱,“別人家的孩子”也成了一同火熱的詞條。我們回首當年,在那些千軍萬馬擠獨木橋、分數和名次決定一切的日子裏,總是會被那些“別人家的孩子”虐的體無完膚。但細想想,如果真的要給那些“別人家的孩子”分類,其實也是有層級的。一般聽話的、乖的也就是個青銅級的“別人家的孩子”,那些特別能苦讀、特別能考試的,充其量也只能是個鉑金水平,咱們完全可以一邊吸溜着炸醬麪,一邊聽老媽在旁邊苦口婆心,一邊在心裏冷笑“就那個呆貨啊”。但還有很少的一部分“別人家的孩子”就完全不一樣了,他們不活在老媽的嘮叨裏,而是活在我們的心理陰影裏,他們不需要大人強調,就已經完全碾壓了我們的神經甚至自尊,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做“煮熟的鴨子”,但內心卻早已對他們獻上了自己的膝蓋骨……

是的,他們就是王者級別的“別人家的孩子”,留給我們童年和青春無數陰影面積的大神。這些人最大特點已經不是學習成績好這麼簡單,即使他們不一定每次都能得第一,但他們身上的那種王者氣息,卻讓他們成爲我們心中永遠揮之不去的陰影。從知識構成角度,他們最大的特點是“博學多才”,上知天文,下曉地理,知識面特別廣,好像就沒有他們不知道的東西。從個人素質角度,他們最大的特點是“多才多藝”,應試考試只是他們學習生活中的一小部分,他們在豐富知識的基礎上,有的音樂特別好,有的體育特別棒,愛好特別廣泛,極個別的還特別漂亮、特別帥……總之,從整體印象角度,他們最大的特點是“特有氣質”,你會發現與年齡相符的青春活力在他們身上更加明顯,同時,一種超越平庸的溫文爾雅和格局廣闊又正在他們身上蠢蠢欲動,那是我們心中永遠不會忘卻的“別人家的孩子”。

“進擊”是我們當年甚至當下的“主題詞”,我們要考上211/985,我們要好工作,我們要好老婆,我們要升職加薪,我們要詩和遠方。所以,當李永樂的《十分鐘智商運動》擺在我們面前的時候,其實內心是不屑的。即使這位李老師是當下網絡科普界炙手可熱的博主之一,即使他是北大雙學士,清華碩士,人大附中物理競賽教練,華羅庚金盃數學競賽全國一等獎也沒用。因爲,“智商”這個詞兒是多年來早已在我們內心被鄙視成渣的概念,那是“別人家的孩子”的故事。更爲重要的是,經歷了一些人生之後,我們早已不再相信“智商”這個東西,在物慾橫流的“小時代”還能有什麼用,別說是“智商運動”,就是“智商運動會”也拿眼前的苟且沒轍。

李老師的《十分鐘智商運動》彷彿根本沒有聽到我們的“心聲”,反倒熱火朝天地一路勢如破竹。“有趣的數學”、“奇妙的物理”和“身邊的科學”三個部分支撐起整本書的內容,介紹的知識面非常廣,從最普通的“天空爲什麼是藍的”,到最不普通的“四維空間是什麼樣的”,從最接地氣的“電飯鍋可以用來燒水嗎”,到最不接地氣的“如何製作原子彈”……我們在讀李老師這位當年學霸的書的同時,腦海中總是不由會浮現出很多兒時的回憶,比如班上那位“別人家的孩子”又在班花面前侃侃而談了,我們在後排和幾個死黨不停地擠眉弄眼、憤憤不平。所以,即使這本書的內容再豐富多彩,李老師你講述得再詼諧有趣,我管你“特斯拉和愛迪生誰更厲害”,我管你“量子是個什麼玩意兒”,我管你“雨中走路淋雨多,還是跑步淋雨多”,總之,在內心深處,我們依然是抵觸的。

然而,如果平心靜氣地反觀自己,回望來時的路,不得不承認,這種抵觸早已和當年班花的故事沒有半毛錢關係。我們其實是在骨子裏將《十分鐘智商運動》這種崇尚通識教育的書籍,以及其背後所蘊含的某種詩和遠方,與我們自己進行了割裂。我們一路走來,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並未嚐到過通識教育的滋味,“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已經是我們能夠接受的最“廣博”的教育理念。更重要的是,在後來的成長過程中,很多“別人家的孩子”被作爲“高分低能”的典型“遊街示衆”,“造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彷彿洗腦神曲將無數人的認知完全摧毀。在人性不必點破的淡淡的小陰暗的推波助瀾下,人們更願意去傳揚不學無術反而小三無數的暴發戶,去吹捧門門掛科卻人脈滿分的高衙內,更願意去狠狠轉播當年那些“別人家的孩子”後來如何因爲不會“社會那一套”而泯然甚至慘然衆人矣……

表面上看,這貌似是一種純粹的實用主義“結果論”,但如果深挖這背後的東西,我們會發現那其實是交織着社會轉型期焦慮的教育迷茫和自我迷失。從最淺的角度我們可以說,《十分鐘智商運動》是一本很不錯的通識教育輔導讀物,體現着通識教育甚至自由教育的精神。“通識教育”在19世紀由美國教育界首先提出,曾被譯成“通才教育”或“普通教育”,這種教育不願意培養專家,而是要培養知識廣博、高素質、人格追求完滿並且全面發展的通才。而“自由教育”在近代教育中出現的年代更加久遠,其內容包括音樂、天文、文法、修辭、邏輯、算術、幾何等,核心和通識教育是相容的,講究的是心智的解放,目的也更加高遠,要尋求生命中的最美、最純和最善良的品質,以培養具有自身良好素質的人爲教學宗旨。

如果按照這樣的邏輯進一步反觀前面我們提到的內心抵觸,也許在各種類似“酸葡萄”的小心結之外,最重要的是,早已“致青春”很久的我們,確實經歷了很多現實的無奈,我們在內心最深處感覺李老師說的那些知識“沒什麼用”。而這個以“有用”和“沒用”作爲獲取知識標準的體系,並非從來就有,不管是東方還是西方,最早講究的其實算是一種“通識教育”——“君子六藝”象徵的就是一種對各類知識和技能的崇敬和嚮往。實用主義的知識獲取偏見,是隨着社會競爭的逐漸激烈和科學自身分類的逐漸細化,呈現出一種逐漸加強的趨勢的。19世紀中葉以後,人類科學進入更加快速的發展軌道,人類文明的發展超越了以往數萬年的總和。很多人認爲近代科學的發展,讓人類終於打破了過往漫長的反智壓抑,得以再次徜徉於古希臘黃金時代般的知識殿堂。但人類自身素質提升的事實卻是:時代出現了轉向。如果簡單概括的話,這種轉向就是“詩意的科學”開始向“實用的科技”蛻變。

因此,我們可以看到這樣一種趨勢:“天才”層出不窮,“通才”卻幾乎沒有再次出現。在這之前,“通才”是一種知識分子普遍嚮往的境界,也是當時科學和文化交相輝映的繁花。比如歌德,我們大多隻知道其作爲文學家的榮光,卻很少人知道他對於科學的着迷——尤其是地球形成問題和植物學,歌德的岩石樣本收藏超過18000件,同時還在耶拿大學創建了一個專供研究的植物園。用我們今天的眼光,歌德顯然是“不明智”的,因爲收集這些岩石樣本,搞這麼多植物研究,這實在是“不務正業”,白白荒廢了很多本應“進擊”賺稿費吸粉的“奮鬥時光”。所以,在這樣的眼光下,《十分鐘智商運動》中的那些科學知識即使再有趣,很多人也會在內心深處隱隱地去質疑甚至嘲諷。智商再高又如何?除非你能成爲比爾•蓋茨和喬布斯,否則也等於個零。

但是,如果我們捫心自問,這個“等於零”到底指的是什麼?很多人或許有些不好意思說出口,當然也會有人理直氣壯、毫不猶豫地說:反正離不開發財和出人頭地。退一萬步說,就算我們按照發財和出人頭地這個標準來看,比爾•蓋茨和喬布斯真的是因爲我們手裏滿是汗漬的成功學才光耀萬丈的麼?是因爲他們在社會上特別吃得開才彪炳史冊的麼?又或者只是因爲他們的智商特別高才驚豔世界的麼?我們只看到《十分鐘智商運動》中的“智商”二字,卻不一定明白這並不是一個智商的話題,這種“通識教育”理念下的智商運動,背後實際上是眼界的開闊,更是人生格局和情懷的溫養。也許,這纔是比爾•蓋茨和喬布斯真正成爲人類精神世界旗幟的原因,這也是爲什麼原本單憑文學就能一勞永逸的歌德,會對地質學和植物學癡迷的原因,因爲這本身超越功利,是一個有着“通才”氣質的卓越之人,本就應該具備的一種氣質。

錢偉長先生曾直言我國大學教育的弊端:“那種把學科與學科之間的界限劃分過嚴、各種專業分工過細、互不通氣的孤立狀態必須打破……現在大學裏有兩大缺點,一是太死,二是太專。”如果我們對於“智商運動”的理解,只是停留在瞭解一些獵奇的科學知識,甚至還在用實用主義的蜂刺去撇嘴冷笑,那麼我們將再次錯失一個寶貴的機會。那是一個讓我們從精神上脫離長久以來諸多苦悶的機會,更是“通識教育”留給世人真正的財富。當然,這種精神上的擴容並不一定非得要正襟危坐,《十分鐘智商運動》延續了李永樂一直以來的風格——和當下的熱點聯繫得很緊密,追求一種輕鬆時尚的樂趣。比如,最近隨着《流浪地球》的熱映,人們對大劉老師《三體》的熱情更加高漲。《三體》中“二向箔”這種“降維打擊”,給無數讀者帶來極爲震撼的閱讀體驗,《十分鐘智商運動》因此專門從科學角度講述了四維空間,也就是歐式高維空間。

對於這樣宏大且不易理解問題的探討,在《十分鐘智商運動》並不少見。李永樂的知識面是極廣的,除了從解析幾何等數學角度進行了介紹,這個知識點最出彩的是結尾處引用的埃德溫•阿伯特的小說《平面國》。在這個故事中,生活在一張紙一樣的二維世界的生命,他們看待三維世界的我們就像看待神一樣的存在,因爲我們可以在不打破(二維的)保險箱的情況下把東西取走,能看到所有二維世界看來被擋在牆背後的東西,能夠輕易毀滅他們的世界。除了四維空間,《十分鐘智商運動》還介紹了天體之間的距離、量子力學等不少“遠離現實”的科學知識。掩卷而思,讓人不由感慨,難道歌德僅僅是因爲文學上的天才而成爲文學大師的麼?梅貽琦先生曾經有一句名言:“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大師”不僅僅是“專家”,更應是“大家”,而“大家”往往是在“通識教育”的孕養中產生的。

這也就解釋了我們爲什麼需要那些看似“無用”的知識。我們瞭解四維空間、天體物理、量子力學等深奧的知識,並不是爲了去完全理解,而是爲了去盡力感知。這其實和《三體》給人的觀感極爲相似,一旦人瞭解到更高文明的存在,或者意識到宇宙的無盡及人類自身渺小,世俗的各種眼光和羈絆也就不算什麼了,甚至自己肉體的疲累和存在也都不算什麼了——因爲我們意識到了除了眼前的苟且,除了詩和遠方,我們更有康德所說的“頭頂的星空”。值得一提的是,《十分鐘智商運動》同時還不忘盡力提醒我們不要忘記身邊的科學。比如,雨中走路淋雨多,還是跑步淋雨多,陀螺爲什麼不會倒下,手機觸屏又是什麼原理,炎熱的夏天爲什麼總感覺馬路上有水……這其中其實含帶着一種微觀的觀察,特別是那種對生活滿滿的興趣,全書也是在默默提醒我們,在關注“頭頂星空”的時候,也不要忘記成爲一個熱愛現實生活的人,這是一種人文的情懷。

也就是說,在這場“智商運動”背後,是對“通識教育”理念的一種呼喚,代表着當下我們所面臨的一種“進擊的輪迴”。“通識教育”從培養精英、培養大師、培養通才的遙遠處一路走來,歷經荊棘。人類的物質世界在加速發展,認知環境在不斷改變,生存競爭在不斷惡化,“通識教育”曾經在很長時間被打倒在地。書院氣息厚重的“通識教育”,不但被宣佈“脫離羣衆”,也被強調“立竿見影”的專識教育襲擊,更被無數貌似“符合現實”的實用主義者、反智主義者、功利主義者、拜金主義者們視爲眼中釘、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後快。原因也許是多方面的,但也許其中就有“別人家的孩子”所帶來的人性中固有的嫉妒和怨恨——所以,在我們的口口相傳中,“別人家的孩子”長大後必須沒有好結果和好歸宿。

這是人性,無可厚非,只是我們不應讓自己因此錯失完善自己的可能。只有我們自己心裏最清楚,“別人家的孩子”最後到底怎麼了:那些王者級的“別人家的孩子”其實活得都很好。這並不是說他們權傾朝野,也不是說他們富可敵國,而是說他們在那種“通識教育”的溫養下,成年後有着更高的認知格局和更廣的人生襟懷,而且,他們好像一直對生活充滿着興趣,一直能夠尋找到屬於自己的樂趣。所以,即便是從最功利的“進擊”角度,“通識教育”也正在迴歸並證明着王道就在此岸。“進擊的輪迴”不可逆轉,當“專識教育”背景下的大學擴招已然普及,個人整體的素養必然成爲決定結局的砝碼。更進一步說,時代必然向前發展,人類必然進一步覺醒,必然會認識到一個生命的成長到底意味着什麼,也必然會意識到一種教育的進步到底需要些什麼。在這一點上,我們也必須認識到,對知識的態度不僅僅是一種教育理念,也代表着我們對價值觀等一系列本源問題的認知,而這將直接決定我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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