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緻利己主義者鳩摩智的喜感人生

文/寶木笑

我們已經習慣用史詩的視角來看待金庸老先生的作品,這完全正確,但是老先生其實在具體創作中是不拘一格的,比如最後《鹿鼎記》的出現。其實,早在之前的作品中,金庸先生就已經嘗試通過各種類型的人物和筆法闡明自己心中的“道”,其中有一類人物的寫法實際上已經非常類似荒誕派的筆法了。對於這類人物,金庸先生喜歡在不動聲色中,用一種近乎荒誕的安排讓讀者若有所思,比如鳩摩智同學。

鳩摩智同學是《天龍八部》甚至整個金庸系小說裏大大有名的人物,這可不是蓋的。我們調侃人家是“鳩摩智同學”實質上已經犯了極大的忌諱,人家可是吐蕃的國師,被尊稱爲“大輪明王”。可不要小瞧這個“明王”二字,這是佛教中極爲尊貴的頭銜,諸佛菩薩總是兩種造像,有安詳相,也有忿怒相,“明王”就是忿怒相。也就是說,在鳩摩智同學的家鄉,這位同學已經被父老鄉親捧上了天,他已經不是人了,他是神。

鳩摩智同學是那種我們父母口中“別人家的孩子”。從小聰明早慧,又偏偏特別愛學習,特別刻苦上進,從來不用爹媽操心,每次都是三好學生。鳩摩智同學的天賦和努力沒有白費,他本科985,碩博輕輕鬆,畢業500強,除了沒有迎娶白富美,基本上齊活了。

特別是,鳩摩智同學工作後特別受領導賞識,被吐蕃密教寧瑪派上師授以“火焰刀”神功。鳩摩智同學的工作業績也十分突出,掃蕩吐蕃境內黑教,所向披靡。而且鳩摩智同學從來追求完美,除了是健身達人,八腹肌人魚線,還苦練內功,喜歡同時做斜槓少年和知識達人,積累了天量的粉絲,每隔五年都要在吐蕃開粉絲見面會,講經說法。

對了,補充一句,鳩摩智同學還長得特別帥。《天龍八部》裏說:“鳩摩智芙蓉爲面,秋水爲神,肌如冰雪,韻如處子,稱得上風華絕代”。了不得啊,了不得,這放在今天就是最能收穫少女粉的純韓範兒,就是皮膚好得讓女生都嫉妒的那種。可人家鳩摩智同學呢?很低調,很低調,“卻從來都視肉身爲臭皮囊,老人不提,他也不在乎相貌美醜”。看見沒?什麼叫完美,鳩摩智同學就是。

可以這樣說,前半生的鳩摩智同學是標準的“勵志偶像”,是“時尚學霸”+“職場達人”+“知識網紅”的超級組合。如果沒有親身接觸,這樣一大串如雷貫耳的頭銜就是一個神話,咱們小老百姓只有流口水、揮舞熒光棒的份兒。但偏偏有這樣一個機緣,這位大V就來到了我們身邊,於是我們就漸漸發現在那些亮瞎咱們屌絲鈦合金狗眼的光環背後,這個鳩摩智……不咋地啊!

首先鳩摩智同學來了之後,談吐極爲不俗,讓人特別佩服,屬於那種特別雄辯、特別不凡的類型,但總是讓人覺得有點兒太咄咄逼人了,而且越琢磨越不對味兒。

比如,鳩摩智同學來到大理天龍寺,一進門便碰上枯榮大師在參禪。枯榮大師這屬於比較個人的一種文化活動,講究的是自我的感悟。結果呢?鳩摩智同學來勁了。

大師你好啊?

你在這參禪呢?

參的是枯禪吧?

參的還可以啊,你知道你參的這玩意兒什麼來歷麼?

我給你講講啊,咱們出家人不但得知其然,還得知其所以然不是?

布拉布拉……

我擦,人家自己玩的嗨,關你屁事兒啊,你圍着人家轉來轉去,叨叨個沒完沒了,啥意思?就你有學問啊?有學問就這樣啊?這不成了一些什麼講壇的所謂“專家”了麼?

在鳩摩智同學拼命甩知識梗的同時,還沒有忘記搞出一套非常“三俗”的自我包裝,而且是非常“鳩摩智式”的,甚至已經達到保羅•福賽爾《惡俗》裏提到的那種程度。

《天龍八部》描寫鳩摩智穿着就是“布衣芒鞋”。看見沒,如果不瞭解鳩摩智同學,你會被他如此“低調內斂”的表象所迷惑。看人家,辣麼流拜,一國國師,網紅大V,但從來不追名牌,更不會爲了手機去賣器官,這纔是真正的出家人。

但只要和鳩摩智同學稍微一接觸,你還是會最終得出這樣的結論:這個鳩摩智……不咋地啊!

因爲,接下來,鳩摩智會貌似隨意,但十分頻繁地衝着你“耍寶”:

如果你在天龍寺,你會接到鳩摩智同學的親筆信,當然內容還是讓你交出《六脈神劍圖譜》。但打開順豐的文件袋子,掉落下來的是卻是“銀字金箋,精工鑲嵌”。

啥意思?就是大片金葉子壓成信箋,然後在上面刻字,最後還不忘了讓美工鑲邊。費這麼大勁兒,就是一定要扭扭捏捏地向你暗送秋波:嘿,土鱉,看見沒?本國師平時吃穿用度就是醬紫的。

如果你碰巧遇見他和慕容博在星巴克搞交易,你就會發現當慕容博拿出一本少林絕技的手帳,我們的鳩摩智同學馬上一副“很隨意”的樣子就拿出一個純金的小箱子,然後“很隨意”地把手帳放進箱子。

這叫啥?這就叫裝×。

整天一身“布衣芒鞋”裝李嘉誠,結果總想方設法搞出一大坨黃不拉幾的東西晃人眼睛,恨不得直接對你說:我,鳩摩智是非常貴族、非常上流社會的,但是我實在是從來不把這些當回事兒,因爲我的高貴在我的骨子裏。

這種裝×,充滿着鳩摩智式的喜感,與前幾年風行一時的殺馬特異曲同工。保羅•福賽爾在《惡俗》中明確就提過這事兒,大致意思就是階層是普遍存在的,惡俗之人會藉助各種外物,通過各種表演給人一種更高階層的假象。

可以這麼說,裝,是鳩摩智同學喜感人生的最大亮點之一,這是一個隨時都會把自己微信頭像換成領導人側身標準照的人。

正是這樣的鳩摩智來到了少林寺,於是就出現了金庸小說裏最有喜感的橋段之一。

從以往的表現看,鳩摩智同學給自己的人設定位基本上就是達摩老祖轉世了。天下雖大,但真的有些裝不下他了。於是,他拿出那副慣用的“謙虛”姿態,一口一個“小僧”,非常欠揍地來到少林,然後賤兮兮地把人家七十二絕技表演了一遍。

鳩摩智同學入戲太深,覺得自己完全帶動了場上的節奏,那一刻他覺得自己肯定“不是一個人在戰鬥”。金庸老爺子是這樣描寫鳩摩智同學表演少林絕學“拈花指”的:

“只見他右手拇指和食指輕輕搭住,似是拈住了一朵鮮花一般,臉露微笑,左手五指向右輕彈……但見他出指輕柔無比,左手每一次彈出,都像是要彈去右手鮮花上的露珠,卻又生怕震落了花瓣,臉上則始終慈和微笑,顯得深有慧心。”

我們不妨想象一下當時的場景,一個五十多的大叔,在少林寺裏就這麼“拈花”,拈來拈去不說,還要“彈走魚尾紋”,並且從頭到尾還時不時“一笑”,這氣氛實在太特麼詭異了,充滿了一種荒誕的喜感。

你妹,真把自己當佛祖了昂?

如果鳩摩智同學只是喜歡裝裝×,沒事兒炫炫富,搞一些充滿喜感的荒誕派行爲藝術,其實這也沒啥,誰還能沒個愛好,他也不可能就成了《天龍八部》的大反派。

問題的關鍵就在於,鳩摩智同學雖然是一個演技很差的“戲精”,但本質上卻是一個“精緻的利己主義者”,他是會害人的。

“精緻的利己主義”的說法來自北大中文系錢理羣老先生,當時老先生說:

“我們的一些大學,包括北京大學,正在培養一些‘精緻的利己主義者’,他們高智商,世俗,老到,善於表演,懂得配合,更善於利用體制達到自己的目的。這種人一旦掌握權力,比一般的貪官污吏危害更大。”

鳩摩智同學就完全符合這個定義,我們絕不能因爲他充滿喜感的行爲藝術而本末倒置。

放着吐蕃國滋潤的小日子不過,爲啥要千里迢迢來東土受苦?人家鳩摩智早就提前做好了一系列的解釋功夫,甚至構建了一套非常厲害的“體系”。

他去大理,爲的就是《六脈神劍經》,爲的就是要自己武功更上一層樓,天下無敵,但我們看看人家鳩摩智同學是怎麼說的,人家說:

“當年與姑蘇慕容博先生相會,訂交結友,談論當世武功。慕容先生言下對貴寺‘六脈神劍’備致推崇,深以未得拜觀爲憾。近聞慕容先生仙逝,哀痛無已,爲報知己,擬向貴寺討求該經,焚化於慕容先生墓前,日內來取,勿卻爲幸。貧僧自當以貴重禮物還報,未敢空手妄取也。”

看見沒?不是我要學什麼六脈神劍,而是完全爲了我那駕鶴西遊的兄弟。我不是爲了我自己,我是爲了偉大的友誼。我也不是爲了練這個武功,我就是爲了能夠把劍經拿到兄弟的墳頭燒一燒。但是,我是個特別通情達理的人,我是會給你們補償的,請相信我,我從小就品學兼優,工作後更是勤勤懇懇,有着特別深厚的羣衆基礎,你就完全放心吧……

這讓我不禁想起了錢理羣老先生在講“精緻的利己主義者”時說過的一個事例。老先生說,他曾遇到一個學生,每次上課都一定坐在第一排,課上那個表情就是對他的那門課程特別感興趣,特別願意聽老先生的講解。而且,這個學生還經常和老先生在課間聊很多人生和文學話題,老先生感動了,覺得自己終於在晚年找到了一位類似“關門弟子”的可塑之才。後來,那個學生非常“真誠”地向老先生“坦言”,自己正在十分痛苦中,因爲自己正在申請名校,希望錢教授可以幫忙寫推薦信。錢老先生當然就答應了,可就在他寫了那封推薦信之後,這個學生卻從此消失,再也沒有在他的課堂上出現過……

江湖爲什麼險惡?

因爲江湖會有血雨腥風,但更因爲人心。

“精緻的利己主義者”是不會住手的,錢老先生說的那個學生,還會在未來有着“光明的前程”。比如故伎重演,在名校攫取最多的資源。而且生活也會順風順水,這種道行要騙財騙色簡直順手拈來,而且都只能算是“精緻利己主義者”每次大型狩獵的小小添頭而已。

鳩摩智同學也是如此,他不但要六脈神劍,更要搞複合經營。

在武功祕籍這個產業板塊,他積極拓展產業鏈,還從大理跑到太湖之畔參合莊還施水閣,還要去曼陀山莊的琅環玉洞,反正是哪兒有武功祕籍資源,哪兒就有他,而且啥都要,越多越好,越高級越好。

在政治勢力這個產業板塊,鳩摩智同學發現原來“天龍六脈”高僧中的本塵,竟然就是大理國君保定帝段正明。於是他鐵了心要挾持人家保定帝“赴吐蕃一敘”,綁架一個皇帝,肯定政治資本槓槓的。除此之外,鳩摩智同學還積極推動重組併購,幫着他徒弟,也就是吐蕃的宗贊王子到西夏求親。

在學術地位這個產業板塊,鳩摩智同學嘚嘚瑟瑟跑到少林寺搞行爲藝術,表演七十二絕技,爲的就是讓少林臣服吐蕃,更是爲了讓東土佛宗承認他鳩摩智的導師地位,一起和他唱“吐蕃好聲音”。

你說你一個出家人,整這麼多幺蛾子,累不累啊?

鳩摩智同學也許會用一副非常疲憊的表情回答:“當然累啊,如果只是爲了我自己,我根本就不會來到這個桑心的地方,我這還不都是爲了工作麼?我這還不都是爲了詩和遠方麼?”

金庸老先生在設計鳩摩智這個人物的時候,一定花費了很大的心血,老先生也許也在好幾個方案中猶豫過,最終還是選擇給鳩摩智一個喜感的人生。

精緻利己主義者、行爲藝術家鳩摩智同學的每次出場,如果細細想象當時的場景,都會帶着一種相聲包袱般的效果,就是一種將喜感蘊於一本正經和正氣凜然當中。比如他在天龍寺的出場:

鳩摩智同學先向枯榮大師合十爲禮,說:“吐蕃國晚輩鳩摩智,參見前輩大師。有常無常,雙樹枯榮,南北西東,非假非空!”

然後本因方丈請他坐下,鳩摩智同學又雙手合十,說道:“佛曰:不生不滅,不垢不淨。”

……

想來現場的天龍高僧們內心是有點兒崩潰的。行啦,別拽文啦,都知道你是歷史和佛學兩門課的課代表啦。請你坐還錯啦?還整什麼“不生不滅,不垢不淨”昂?

鳩摩智同學更宏觀層面的喜感人生,是金庸老爺子總是安排一些“意外”,讓信心滿滿的鳩摩智同學總是“遇人不淑”。

天龍寺那回馬上就要得手了,結果段譽糊里糊塗撞進來了,鳩摩智同學最拿手的“火焰刀”還是被段譽的六脈神劍拿下,鳩摩智惱羞成怒擄走了段譽,結果後來還讓那小子跑了。

少林寺那次行爲藝術玩兒的超級帥,唬得少林寺那幫實心眼兒一愣一愣的。結果一個叫虛竹的小子冒了出來,竟然戳穿了鳩摩智同學自己大吹特吹的“少林絕技”,實際上是瞞天過海的逍遙派“小無相功”。鳩摩智同學再次惱羞成怒,但這次動手之後,竟被虛竹小朋友搞得異常狼狽。

西夏招親那事兒真心玩得有點兒大了。鳩摩智同學也許因爲這次東土行一直很不開心,所以爲了徒弟能當駙馬,連行爲藝術都顧不上演了,直接用起了偷襲暗殺這些臭不要臉的伎倆。結果……你們懂的。鳩摩智同學栽了,是栽到井裏的,這次是終於找到段公子了,卻最後被段郎的“北冥神功”把一身內功給吸得一乾二淨。

說好的當上CEO,迎娶白富美呢?

說好的意見領袖,學術帶頭人呢?

全成扯犢子了。

金庸老先生精研佛法多年,是很有佛心之人。他並未讓精緻利己主義者兼行爲藝術家鳩摩智同學真的玩兒完,而是本着不拋棄、不放棄的原則,甚至是柳暗花明、死地後生的慈悲心腸,讓鳩摩智同學在武功盡失後,大徹大悟,然後安然返回吐蕃,埋首鑽研佛經,終成一代高僧。

鳩摩智同學的一生雖然充滿喜感,但金庸老先生終究還是不忍將他的一生就這樣寫成一個笑話。這何嘗不是老先生的一種深深期盼呢?雖然那些精緻利己主義者虛僞、自私、無賴,甚至道德敗壞、底線缺失,但老先生還是願意選擇寬容,一直在期盼世間的鳩摩智們能夠回頭是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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